虽说是大暑日,但是往年也没像今年那么热,各家各院的主子没等到日头西挂,根本就不想出门,夏侯家里里外外也就显得比平日安静许多。
一早,段倚柔按照往例才要去向老太爷请安时,就接到老太爷派人交代,说今儿个天热,她就别忙着过去了,待在屋里避暑气。
得到老太爷的交代,她在心里苦笑,或许是因昨儿个她拒绝了老太爷交办的事情,所以他老人家便不想见到她了。
用过了早膳,吃了些点心,绿锦就忙着过来禀告,说今天府里买进了新采的藕节,段倚柔要她取些过来,在院里的小灶房里生了火,准备熬些甜藕汤,也做些冰糖莲藕冰镇起来。
因为太过专心在注意火候,段椅柔没发现有人走到了身后,一直到夏侯容容出了声,她才微吃了一惊,连忙回头。
“吓着你了?”夏侯容容远远地站在门边,连想多接近一步都不愿意,只是走进门,就觉得屋子里闷热得怕人。
段倚柔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我的错,是我太专心在看火,才会没留意容容表妹来了。”
“叫我容容就好了。”夏侯容容耸了耸纤肩,“我不喜欢人家喊我表妹,喊得好像我是外姓人似的,你记着,我姓夏侯,表这一字,我不爱听。”
“是,其实在我心里没想这许多,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家小姑,容容这一提醒,以后我会记着的。”
“在熬藕汤吗?”嗅了嗅屋子里的气味,飘散着藕汤的甜味。
“是,还炖了些冰糖糯米藕,想说煮起来搁凉了,一会儿给太爷送些过去,要是天气太热吃不下东西,可以吃些垫肚子。”
“我才刚从太爷那里过来,咱们还说起你呢!”夏侯容容看着表嫂额心沁着汗珠,抽出了袖里的绢巾,递给了她。
“谢谢。”段倚柔迟疑了一会儿,才笑着接下来,嗅闻到绢巾上有着淡淡的玫瑰香气,心里突然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她此刻看起来到底有多狼狈,只怕又是汗水又是炭灰的,与眼前光鲜亮丽的夏侯容容比起来,真教人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
“刚才,太爷爷直在我面前夸你细心得体,他很少如此盛夸哪个人,让我忍不住想过来再仔细瞧瞧你。”
段倚柔笑着摇摇头,“是太爷过奖了。”
“是这样吗?”夏侯容容弯起一抹如花般明艳的笑容,娇柔的嗓音里充满了不解与疑惑,“你知道吗?其实,至今我仍旧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能够进得了我们夏侯家的门。”
闻言,段倚柔傻愣了下,心儿里为她的话感到一丝困窘,“是因为承蒙太爷的疼爱,所以才有如此幸运吧!”
“好像只能这么想,可是,我从小就跟在太爷爷身边,总觉得这件事情里头有古怪,不太似是他的为人。”
“太爷是个好人,人很和气,也很好相与,能伺候他老人家,是我段倚柔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
夏侯容容挑了挑好看的眉梢,一双乌玉般的美眸仔细地打量了表嫂好半晌,见她一字一句都说得真心,不像是在跟她说场面话。
“你真觉得我太爷爷有那么好吗?”她眨了眨眼,觉得眼前这状况比想像中有趣得紧。
“是。”段倚柔点点头,不解她笑里的那抹顽点是何故而来。
“好吧!难怪太爷爷总在我面前说你好话,不枉他老人家疼爱你一场,记得以后要好好服侍,千万不能有怠慢了。”
夏侯容容双手擦腰,摆出了身为小姑的教训姿态,明明该是嚣张跋扈的模样,却因为她那张俏脸儿而显得淘气迷人。
“是。”依旧是十分柔顺的回答,段倚柔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心想她明明与妹妹都是同样的美人儿,那模样甚至于更俊上几分,可是,气质与姿态却是完全不相同的。
“好热,不待了。”夏侯容容用手捤了扬微微发烫的脸蛋,“你也别逞强了,小心中暑,这些活儿让奴才们去做,身为主子,要有主子的样子。”
“是。”她又点了点头,“巾子洗好熨好了,我再送还给你。”
“嗯。”夏侯容容漫不经心地晾了晾手,转身就要走出去,忽然脚步顿了一顿,又回头道:“对了,准备一下吧!这几日天气闷热,太爷爷已经受不了了,刚才交代要到莲月别院去小住几日。要咱们也一起跟着去。”
“我夫君也去吗?”
“你真是奇怪,这个问题你应该亲自问他才对,不过,我可以先回答你,每年夏季咱们夏侯家都会去避暑几日,凡是夏侯家的人都要去,大伙儿平日都忙,趁这时候刚好可以热络一下感情,所以你相公当然也要去,就算堆积成山的事摆在他眼前了,他也还是要去。”
“是。”她点点头,依旧还是这声回答。
“不要说是,要说好,你又不是奴才,老说是是是的。一点主子的威严都没有,你是夏侯家的当家主母,别给夏侯家丢脸。”
见她字字句句都说得犀利,半点没有留情,但段倚柔却忽然想到婉菊老是挂在口头上的话,知道她只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并非真的怀有恶意。
相反地,夏侯容容所说的每句话,听在她的耳里,倒都像是叮咛。
“我倒没想过这些,不过,正因为我是夏侯家的当家主母,谁敢瞧不起我,就是摆明了不给夏侯家面子,我想这天底下有这胆量的人不多,至于我有没有主子的架子,好像已经不是太重要了。”
夏侯容容没料到她会有这番精湛的回答,美眸之中猛然多了一抹对她的欣赏,只是耸了耸肩,没多说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是盛夏,但是莲月别院的水月湖旁却是凉风徐徐,几个院落依着湖畔而建,其中,占地最大的就属夏侯胤所居住的见莲阁。
因为每个人都是搁下手边的事务前来避暑的,一清闲下来倒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好做,趁着天色正好,夏侯容容吆喝了人去划船游湖,正好摘采新鲜的莲蓬。绿锦几次回来禀报湖边的情况,说好不热闹。
段倚柔没跟着去游湖,因为她的夫君对于这件事情兴致缺缺,留在小院里继续做着工作,无视于老太爷的吩咐,他带着不少帐册过来,一整天的时间,他写了不少信函,让人给送回京城去。
“如果你要去向太爷爷告密就去吧!我不怕你。”夏侯胤对着妻子说话的同时,眼皮子抬也不抬,埋首在公事之中。
段倚柔看着他一副要赖还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她摇摇头,抿笑道:“你只管忙吧!我不会告诉太爷爷,不过,你需要有人替你掩护,我就不去游湖了,就留着陪你,如果是夫妻两人腻在一块儿,旁人也比较不会说话,你说是吗?”
夏侯胤不置可否,只是轻哼了声,“随便你。”
“那我可以弹琴吗?我让绿锦把我的琴也给带来了,如果你觉得会吵到你的话,那我就不弹了。”
“随便你。”他那双眼皮子依旧是抬也没抬一下。
“好。”她点点头,从琴盒里把琴给取出来,搁在窗边的香案上,转眸看着夏侯胤一眼,见到他依然是无动于衷,顿了一顿,伸出纤纤十指,开始弹奏出悦耳的琴音。
乍听到她的琴声时,夏侯胤愣了一下,他抬起头,转眸望着坐在窗畔的妻子,聆听着她弹抚的曲子,不由得入了迷,当他回过神时,已是一曲抚罢。
好细腻的琴音。
没有惊心动魄的澎湃,也没有教人为之心伤的哀艳幽思,只是一曲小调儿,由她十指演绎出来,让人不知不觉为之吸引。
段倚柔收手,这才是察觉到他盯视的目光,转眸看他,与他的视线对个正着,才正想疑惑他为何要如此瞧她时,绿锦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小姐,这是容小姐刚差人送过来的。”她提着一只小篮子,里头装了四颗硕大的莲蓬,“容小姐听说小姐没吃过从莲蓬里直接摘出来的生莲子,特地让人送过来要给小姐尝鲜。”
“真亏容容有心,我倒是没想过要吃生莲子。”段倚柔取起一颗莲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夏侯胤原先不打算开口的,但是看见她不知所措的模样,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指点,“用些力道把蓬身剥开,莲子就会自个儿跳出来了。”
“嗯。”她恍然大悟,笑着点头,照着他的话去做,果然很轻易就取得了包裹着绿皮的莲子,“我明明记得莲子是白色的。”
见她一脸纳闷的样子,他再度无法坐视不理,“那是因为它上头还有一层绿皮,用你的指甲在上头轻划上一道,把绿皮给剥开,就可以看见白色的莲子果肉了。”
他一手支颔,低头看着案上的帐册,说话的时候,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段倚柔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于他今天的好心感到受宠若惊,她使了使眼色,示意绿锦退下。
待屋子里又只余下他们二人时,她笑着对他说道:“我听说莲子清热安神,你要吃点吗?”
“嗯。”那双眼皮子再度抬也不抬,一脸可有可无的不在乎模样。
她静静地瞅了眼他冷淡的表情,轻抿起了抹笑容,没让自己给搁在心头上,拣了张椅子坐到他的身旁,照着他所说的方法取出了雪白的莲子果实。
“给你。”她把剥好的第一颗莲实递给他。
夏侯胤伸手接过,随手就往嘴里扔,嚼了两下,忽然拧起了眉心,转头看着她,提气想说什么,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接过她递来的第二颗莲实,仍旧是没多说半句,就扔进了嘴里。
一直到他吃了五颗,见她依旧专心地剥着莲壳儿,夏侯胤还是没沆半声,就在这时,绿锦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小姐,慢点儿吃,我忘了把剔莲心的银签顺道给你了。”她一边跑进来,一边扬着手里的银签,进到里头,就见到篮子里散了几个空莲壳儿,但是莲实却不见踪影,“小姐,你把莲心也一块儿吃了?”
“莲心?什么莲心?”她一脸不解地眨了眨美眸。
“就是莲子里的苦芽心啊?吃了那心可是会苦的啊!”
“可是……?”段倚柔惊慌地转眸望向夏侯胤,见他的目光也正好在此时抬了一抬,“他吃了……那些颗莲已他全给吃下了,夫君?”
他就一句话也不说呢?
因为没人提醒,她一时间也给忘了,莲子是有苦芽心的!
“为什么把莲心也给吃了呢?怎么不告诉我呢?”她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扳过他的脸,那神情仿佛在想着如何从他的嘴里把那些苦芽心给挖出来。
她纤嫩的手心贴在他的颊肤上,因为才剥过莲子,所以感觉有些湿润而且冰凉,可以嗅到属于她的芳香气息,以及淡淡的莲蓬清香味。
他抬眸看着她慌张的表情,心想她难道真要从他的嘴里把吃进去的东西,再给挖出来吗?
夏侯胤觉得好笑,但是没动声色,“如果不是见到你现在慌张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要让我连莲心一起吃进去。”
“我没有!我忘了……”她一双眸子直盯住他的嘴,明明就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想要弥补错误。
她的反应真的令他觉得很有趣,这是他们自从祠堂立誓之后,第一次如此亲近,他笑耸了耸肩,不着痕迹地将她的双手从脸颊上移开,不让自己喜欢上被她碰触的感觉,在这大热天里,她的双手比刚才吞下去的苦莲子更消火。
“吃了就吃了。”他深沉的眸光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脑海里忘不掉那一日,这双眸子里所淌下的泪水,“不是听说莲心性寒,今儿个天气炎热,吃了用来退火刚好。”
段倚柔还想说话,却被他的这番说词给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别开视线,闪躲开他锐利的盯视。
“就算你这么说,那还是我的错,对不起,这错以后我不会再犯了。”
一阵久久的沉默。
“嗯。”他闷吭了声,视线回到帐册上,“都出去吧!”
“好。”段倚柔点点头,没有丝毫迟疑地领着绿锦离开,在她的心里只想快点儿逃离这令人尴尬的场面。
在莲月别院小待了几日,夏侯胤收到了一封紧急书信,向老太爷请求提前返回京城府邸。
“我也跟你一起回去。”
段倚柔也没料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伸手拉住了丈夫的衣袍,抬起澄澈的双眸认真地看着他。
此话一出,夏侯胤与老太爷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一愣,既然老长辈留在莲月别院,那她身为子媳当然应该也跟着留下伺候,跟随至回到京城府邸才对,没料到她竟然也想要先走一步。
“倚柔知道自己应该要陪随老太爷才对,但是,此行来到莲月别院,几位经验老练的管事仆长也都跟着来了,眼下相公回到京城,府里反倒少了人手可以伺候,身为他的娘子,我……放心不下。”
最后几个字,她软柔的嗓音听得出一丝迟疑,眸光齐平地定在丈夫厚实的肩头上,揪住他袍袖的手更加用力。
“我已经不是个三岁孩子了,你做什么放心不下?”夏侯胤敛眸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心里觉得纳闷,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逃避些什么,“你留下,再过几日随太爷一起回京。”
看她这样子让他想答应带她回去,但是毕竟长辈还在,如果他贸然答应未免有失体统。
“不,就让她跟你回去吧!”老太爷蓦然开口,笑呵呵地说道:“你们是夫妻,夫唱妇随自然是最好的,胤儿,别担心太爷爷,就让她跟着你回去,毕竟要做好夏侯家的主母角色之前,她要先做好你妻子的角色。”
段倚柔咬唇,听出了老太爷的一语双关,她确实是在逃避,就怕被留在老太爷身边,她最后会被迫答应他要办的事情。
“好,既然太爷说了,那孙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他反掌握住她冰凉的纤手,瞧她愣了一愣,最后露出宽心的微笑,那笑颜令他的心头微微一热,一抹温柔的笑痕不经意地勾上他的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