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卯时,段倚柔就已经清醒了,而夏候胤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当她清醒时,屋子里除了她之外,就只有一屋子的静寂。
她将披散的长发绾成一条粗辫子,拿出才绣到一半的荷包,继续做着针线活儿,一边等待着绿锦过来给她梳发绾头。
原本,她应该一早醒来就去给老太爷请安敬茶的,可是就在不久以前,太爷院里派了人来传话,说老人家这几天精神不大爽快,要她别忙,过几天再去请安就好了!
窗外的雨,依旧绵绵细细地下着。
以往按照这时候,绿锦应该已经端热水过来给她抹脸,可是,那丫头怕是不想打扰她与夏侯胤,今儿个来晚了,但她也不太以为意,做着手里的绣活儿,时间倒也是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在她的心里只觉得好笑,她与夏侯胤之间根本就不怕被打扰,昨儿洞房花烛夜,他们之间没行周公之礼,他倒自个儿先去找周公了,更衣之后他便自个儿先睡了,后来唯一的对话是他喊说烛火太亮,要她把火吹熄,让她只能在一片黑暗之中,把自个儿身上繁重的嫁衣给脱掉,躺到他身畔时,虽然小心翼翼却还是惊动了他,在黑暗之中,他侧过身去背对着她。
这时,她忽然听见了门外有动静,以为是绿锦过来了,才抬眸想要唤她的名儿,就听见一道略有些年纪的女声叫唤。
“参见夫人。”说话的人是一位年纪约莫四十开外,脸蛋身形略显得圆润的妇人,在她的身后带着几名丫鬟,而在她的身旁,站着一名穿着打扮都显得矜贵的姑娘,那白嫩的脸蛋,与妇人有几分相似。
“不必多礼,崔嬷嬷。”段倚柔看妇人的年纪与长相,一眼就认出她是吴长芳,因为嫁的夫君姓崔,被称崔嬷嬷,在嫁进夏侯家之前,她就曾经听说过这位崔嬷嬷在府里的说话分量不小,只是这几年夏侯容容逐渐掌握权柄之后,影响就渐渐不如从前了。
对于新夫人能够一眼就认出自己,崔嬷嬷有些讶异,不过她毕竟老练,只是笑了一笑,抛了个眼色,使动身旁的两个丫鬟走到寝房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段倚柔眸光沉静地注视着崔嬷嬷,同时注意到在崔氏身旁站着一名妙龄女子,穿戴与一般丫鬟不同,偎在崔氏身边,两人的神情看起来不似主从,倒像是母女。
“请少夫人见谅,这是规矩,咱们只是照着规矩办而已。”崔嬷嬷说完,领着一旁的妙龄少女入内,完全没将她这位新夫人搁在眼底。
这时,段倚柔就听见隔屏之后,传来了几个人的交谈声。
“启禀嬷嬷,没见红,垫褥是干净的。”
“看来传言一点都不假,咱们新进门的少夫人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是给别的男人睡过的残花败柳。”
丫鬟们交谈的音量,压得低低的,像是在谈论着极羞耻的丑闻,不能教人给听见,但是,段倚柔却是听得一清二楚,藏在她们言语之中的恶意嘲弄,伴随着她们压低的嗓音,跟着一并传进她的耳里。
潮湿的空气,原本就已经教人快要喘息不过来了,此刻,她更是觉得快要窒息了。
她是清白的!她是的!
段倚柔想要大声地告诉她们事实,但是她不能说,因为藏在实话之后,还有着一个教她更不愿意面对的丑事。
那就是在她与夏侯胤的新婚之夜,他没有与她洞房,要是教人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会教有心人做出更大、更教人难以忍受的文章,所以她不愿意辩解,不想教人知道夏侯胤不愿意碰她,不想激动地否认与这些丫鬟们一般见识,那不过显得她心虚与不堪。
“请夫人见谅,不是小的存心冒犯,实在是规矩,咱们只好照办了。”崔嬷嬷让人换了被褥套子,走出来对段倚柔说道。
段倚柔看着眼前众人,抿唇一声不吭,此刻的她多希望绿锦早就进来给她梳洗穿衣完毕,至少,一身端正的妆扮,让她可以更挺直腰杆面对眼前这一些存心来瞧她好戏的奴婢。
再如何不堪,她也总是段家的千金,夏侯家的新夫人!
这时,崔嬷嬷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过一旁的妙龄女子,“对了,少夫人,忘了向你介绍,这是我的女儿,名叫崔容莲,府里的人都管她叫莲姑娘,身分是比一般人特殊了点,可不是当差的奴才,她与胤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个人的感情好得就像是两小无猜,就希望少夫人能够看在他们一起长大的情面上,不要计较啊!”
“娘,你做什么对她说这些呢?我要与胤爷在一起,她又管不着,难道,以她现在的立场,还能爬到胤爷头上去不成?”崔容莲扭着娘亲的衣袖,对于眼前的情况有千百个不满意。
一旁的两个丫鬟听见这番话,掩嘴窃笑了起来。
段倚柔看着她们,忍不住微微动了怒,只是面子上没表示。
忽然这时,一道娇嫩的嗓音从门口传来,“嫂嫂就算不爬到胤哥哥的头上,也能治你这目中无人的丫头。”
话落,众人的眼光转向门口,看见夏侯容容漾着一脸如春花般娇美的笑意,带着贴身丫鬟婉菊伫立在门口,一双宝石般乌亮的眼睛挑着不以为然的弧度,直勾地瞅着崔容莲。
这时,原本满脸嚣张的崔容莲一见到她,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在娘亲的身后。
“怎么?一群人揪围在这里,咱们夏侯府里是没事让你们做了吗?敢情是嫌这差事太优渥,想让我有借口减些饷银,给咱们家里省钱是吗?”夏侯容容徐步入内,含笑的目光直瞅着两个站在崔氏身后的丫鬟。
“不不不,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干活儿了!”两个丫鬟匆忙地跑走,连瞧都不敢多瞧脸色大变的崔氏母女一眼。
这时,夏侯容容的目光转移到崔嬷嬷脸上,看见她一张如圆碗般的脸青白不定,像是不愿示弱,却无奈情势逼人。
“还不走?”夏侯容容微挑起弧度好看的眉梢。
“莲儿,咱们走。”崔嬷嬷咬着牙,大力地拉着女儿走出去。
段倚柔自始至终就只看着夏侯容容,彷佛不敢相信那如搪瓷般的美丽脸蛋,竟然有着如此灵动的表情。
就像是一朵娇艳的玫瑰,不只有着好看的形状,就连那香气都是无比醉人,更教人深刻地感觉到她无双的美丽。
“你在看什么呢?”夏侯容容转眸对上嫂嫂的目光,同时打量着她的模样,一如传闻的不甚出色,不过白白净净的,瞧着顺眼,“在看我吗?是多长了只眼睛还是鼻子呢?”
婉菊见主子说话不客气,连忙笑着打圆场,“请少夫人不要介意,我家小姐不喜欢人家直瞅着她看,她常说就算自个儿的模样真的不错,也没有义务要供别人当花瓶一样观赏。”
“是我冒犯了,还请见谅。”段倚柔的笑容之中充满歉意,心里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妹妹挽柔,一直以来,挽柔就极喜欢出门时,人家直盯着她瞧,无论是男人欣赏的眼光或者是女人妒羡的瞪视,她都乐得接受。
她常说,那是因为自己够好,才能够得到他人的特别注目,反正,多让人瞧上几眼,她也不会掉下半块肉,还说如果有谁不看她,肯定是心盲眼瞎了,绝不是正常人!
“嗯。”夏侯容容虽不满意,但仍旧接受地颔首,挑了张椅子大剌剌地坐下,“你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吗?”
段倚柔摇摇头,“我该做什么?”
“真是不懂规矩,虽然太爷爷要你不必过去敬茶,但你就真的以为自个儿什么也不必做了吗?婉菊。”夏侯容容示意婢女倒杯茶,交到段倚柔手上,“太爷爷没要你敬茶拜见,但我这个小姑可没允许你能够豁免。”
婉菊笑着把注满茶水的盖碗交到新夫人手里,小声地说道:“其实,咱们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早就料到崔家母女会来找麻烦,不是真的存了心眼要来刁难夫人的。”
“婉菊!”夏侯容容低斥了声,要她别多嘴。
“是。”婉菊笑吟吟地退开。
段倚柔接过茶碗,想到夏侯容容刚才适时地替她解围,心里有无限的感激,她走上前,恭敬地用双手将茶给递上,“从今以后,还请多指教了。”
从夏侯老太爷那一代开始,“庆余堂”的经营方针就是用人唯才,大江南北上百间铺子都设掌柜,各配置一名副手,大小事务由掌柜做主,在掌柜之上,又设置一名大掌柜,负责统筹协调各个铺子之间的大小事务,也是“庆余堂”对外的管事,并由此人直接面对财东面报各项事宜。
对于已经将生意做大的“庆余堂”而言,这是必要的制度,所以,身为财东,也只能全权信任自己所托付的管事。
不过,许是因为大掌柜曹南昌是老太爷指派的人选,而非夏侯胤亲自挑选的心腹,所以对于他的做法一直都颇有意见,因为不能够全心信任,所以他与掌柜们之间多少存在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情势。
不过,主要的原因是,曹南昌生性保守,做事太过谨慎,而夏侯胤的举措在他的眼里看来太过大胆冒险,为了“庆余堂”的长治久安,曹南昌总是会不厌其烦地劝阻新财东,要他凡事以大局为重。
夜深人静。
雨过的夏夜,虫鸣蛙叫声不断,一轮探出云端的明月,将这夜晚衬得格外有情调,段倚柔端着夜消,穿过长廊,走到了她夫君的书房门前。
“夫君,是我。”她朝着里头唤出那两个字时,心儿有一瞬间轻颤了下。
经过半晌的沉静之后,门内传来了响应,“进来吧!”
夏侯胤低沉的嗓音在静寂的黑夜之中,听起来格外地浑厚。
得到了首肯,她推门而入,压制住内心的紧张,扬起眸看着坐在书案之后,正在翻看账册的夏侯胤。
她知道不到半个时辰之前,曹大掌柜才刚离开,听说两人谈话的气氛不是太好,有人去禀报了老太爷,老人家说已经不是当家,又说困累了,吩咐众人不许再拿这些小事来烦他。
夏侯胤回迎她的目光,眸光锐利地打量着她,少了嫁衣喜气的红艳,她原本就已经平凡的脸蛋,看起来几近是其貌不扬了,只有那一双眼眉像是有着通透的灵气一样,教人忍不住想要看得更仔细。
“不知道夫君何时才要就寝,夜深了,想你可能会要食些夜消,所以帮你端了些过来。”
“搁着吧!我想吃的时候就会吃。”他努了努下颔,示意她将手上的东西搁在一旁的几案上就可以了。
段倚柔依言照做,搁好了吃食之后,她回过身,面对着他,“那夫君忙吧!我就不打扰了,我回房等你。”
说完,她转身走到门口,就在她伸手就要碰到门把时,他扬起的沉浑嗓音喊住了她。
“今早的事,我听说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讶然回首的双眸,“果真是好事不传,坏事传千里吗?今儿个一整天,夏侯府里里外外,人们都在谈论我夏侯胤真是可怜,娶了一只人家穿过的旧鞋进门。”
旧鞋,指的当然是她!而那个穿过的“人家”,指的就是传说中与她私逃的章家公子。
“你应该知道事实,我们没有圆房,自然就不会见红。”
“所以,你要我去向大伙儿说明原因吗?”
“不!”她想也不想,冲口而出。
见她意外的激动,他挑起眉梢,“为什么不要?只要我对他们说了没有圆房的事实,不就替你洗清冤屈了吗?”
段倚柔看着他的神情,似乎对于她的惊慌感到相当有趣,但她可是半点都笑不出来,“让人知道了你不肯与我圆房,对于我的名声于事无补,我不能求你与我圆房,但是,请你替我想想,不要对人提起,可以吗?”
“如果我偏要为难你呢?”
他含着凉薄的话语就像根针儿似的,螫得她的心坎儿泛起疼痛,“如果你真想说,我也阻止不了你。”
她看着他脸庞好看的轮廓,心情就像是一只被猫恶意戏弄的老鼠,心惊胆战,没了命似地想要反抗,可是,如果这只猫儿真想一口将她给吃了,她也无能为力,无法反抗。
“好,我答应你不说。”他直直地瞅了她一会儿,终于答应她。
“谢谢。”她松了口气,心里忍不住对他的感激。
虽然他对她并非十分和善,可是,就凭着他肯娶她进门,给她一个安身之处,就已经是她的大恩人了!在与他拜堂成亲时,她在心里就悄悄地决定,要用这辈子报答他的恩惠。
当然了,还有老太爷,她告诉自己,只要在夏侯家的一日,她就会扮演好身为当家主母的身分,与她的夫君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出去吧!我不想被打扰,还有,我会回房,但你不需要等我,当我回房的时候,我不想看到你还是清醒的。”说完,他提起笔,低头继续处理事务,不再多瞧她一眼。
“是。”她柔顺地点头,转身走出书房,轻轻地为他合上门扉。
在她的身后,夏侯胤凝视了她的背影许久,站起身走到桌几旁,伸手揭开小盅盖,闻那气味应该是杏仁烧茶,他将盅盖随手搁到一旁,又拿起盖在浅碟上的保温盖子,看见了三颗包得十分精巧的腐皮包子,有甜有咸,她的思虑倒是十分周到。
起初,他将两个盖子又都合了回去,又回到书案前继续翻看账册,似是不打算吃了,但是,还不到二更天,他便觉着肚饿了,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把杏仁烧茶给喝了半盅,吃了两颗包子,滋味甚美,但他却觉着有些懊恼,因为觉得可惜,如此美味的吃食,要是趁热吃了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