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为了安抚底下的人,已经连续好几天不曾合眼休息。但偏偏听到风声的夫人小姐们也被吓得频频要他去把进宫的邵王爷找回来,让他更是疲于奔命。
总而言之,此时的郡王府就处在几乎快失控的状态中。
连厨房的老大程厨头都跑了──看着少了跋扈蛮横的程厨头和少了大半人而显得有些空旷安静的厨房,小昭一时还真是不习惯。
午饭前一个时辰,原本应该是厨房众人最忙碌的时候,不过看看现在厨房里,连同她在内的五、六个下人,大家根本无心煮饭,只除了被临时调来掌厨的邱婶还算勤快尽责地挥动锅铲、努力指挥他人做这拿那,其他人几乎都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手。
每个人心里头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郡王府是不是真要垮了?
蹲在灶前顾炉火的小昭,当然也在想这事。这几天陈伯仍一直试图要劝她离开,即使他自己正为府里的状况忙得焦头烂额,却仍挂心她的安危。所以,她更不能走。
她知道她若听话走了,可能会减轻他的负担,不过从此会睡不着觉的大概是她。
「……听说昨天晚上春月也跟着府里一个护院跑了。还有一个伺候二夫人的丫环竟偷了主子藏在房里的翡翠镯子要跑,结果被逮住,差点让二夫人打了个半死……」两名下人一边摆盘子、一边交换听到的最新消息。
「什么?有这种事?难怪今天早上西园那边很吵,我还以为是二夫人带着她所有的财宝逃了咧!」另一人毫不掩饰地讽笑着。
「虽然不是,不过我看应该也快了吧。」有人跟着说风凉话。
其他人不由得全笑了。
「喂喂!你们不做事还在那边多嘴什么!就快开饭了,你们动作还不快一点!」一道吼声落下──邱婶一手抓着一大碟煮好的菜,一边火气甚大的用锅铲敲了敲桌子。
有人立刻缩了缩肩回头做事,但也有人大着胆子说道:「邱婶,反正这里都快垮了,我们干嘛还这么认真在这里做饭?」
邱婶向他瞪去一眼。「是啊,你都快被抓去关了,干嘛还要吃饭?你怎么不干脆连嘴巴也缝起来算了!」
那人脸色一白。「喂,邱婶,妳是哪里听说我们要被抓的?难不成……这里真的要被抄了……」
其余的人跟着心惊胆跳,现在的他们可是惊弓之鸟。大宅里现在流言四起,一些能跑的全跑了,剩下他们这些不敢跑、没能力跑的,只能继续留在府里,这也难怪所有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很敏感。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再不把饭菜端过去就会被骂了。」即使邱婶心里也因为府里最近的流言和变故而七上八下,但她在所有人面前还是咬着牙强自镇定。「快、快、快!」连声催促。
其他人在她的催促下只好又动起来。
不过稍晚,众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
午后,来自皇宫的一道圣旨宣下,逢郡王赵广廷与其子因为贪污、诬陷良民、强掳民女……各项罪证确凿,三人即刻收押候审。
一时之间,阵阵凄厉的哭喊声贯穿前屋后院。不过再多的哭闹喊冤,也救不回被大群官兵押解走的赵氏父子三人。至于府内余下的众人也不好过,郡王府暂时被查封,还有可能被充公,所以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全被限制进出,形同软禁。这下,整个郡王府更是一片愁云惨雾了。
*
夜里,小昭不断作着那个她已许久没作的恶梦。
梦里,一个高大到令人颤抖、她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在对她咆吼。她和他站在崖边……又是一样的结果!她掉落崖,双手努力攀着唯一支撑她的土石,而那男人俯在崖旁看着她……她向他求救……她知道她在向他求救,但是下一幕却是,那男人离开了崖边;接着她的眼前开始模糊……她松开手,往崖下坠落……
飒飒的风声、冰冷的寒水、还有耳边隐约响起的男人狂喝……
她讨厌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哀伤、讨厌那令人惊悸的黑暗,她奋力想由这无边无际似的梦境之河游上岸,但是她的梦,她宛如曾真实经历过的梦却一再重复,直到一个急切的声音穿过层层黑雾唤醒她——
「……小昭……小昭……快醒醒……小昭……」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一逼又一遍低喊着。
轻咳了一下,她终于摆脱了恶梦的纠缠,醒过来了。
张开眼睛,陈伯松了口气的脸立刻进入她视线。「……啊……陈伯?……」疑惑低喃。她同时转过头,发现天已大亮,而同房睡的其他丫头也全都不在了。
皱皱眉,她赶紧要翻身起来,不过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却让她差点又跌回床上。
陈彦及时扶住她。「小心!」
喘了几口气,一会儿她才慢慢平复下来。坐直身子,她舒眉回望担心盯着她的陈伯,摇摇头道:「我没事了!对不起,是不是又吓到你了?」以前陈伯刚把她救上来的那段时间,她常常一醒来又无缘无故昏厥,所以老让他提心吊胆。现在她已经没再发生那样的状况了,不过想必他仍余悸犹存。
陈彦站在床边仔细看着她,见她除了一贯的脸色苍白,没有其它不适的模样,他这才稍放下心。
「妳又作恶梦了?」记起她刚才在睡梦中又是咬牙挣扎、又是冒冷汗的样子,他直觉问。
楞了楞,原本忘了的清晰梦境立刻又涌回她脑际,她赶紧摇头将它甩开。「没有,我不记得了。」对他撒了小谎,不想再增添他的负担。掀开被子溜下床,她一边捉来外衣穿上,一边惊疑问道:「陈伯,是不是府里又发生什么事了?」否则他怎会亲自来下女的睡房找她。
早在她大剌剌要把被子掀开时就赶忙转过身的陈彦,几乎忍不住要为她的「不拘小节」头痛叹气了,但她这一提起,他的精神又重新紧绷起来。
「今天天才亮,府里就突然来了一个人,而且他还直接找我,问我是不是曾在一年前救过一名小姑娘,他还要我把小姑娘交出去……」稳住情绪,他慎重地开口。
小昭也呆了一下,随意绑着发辫的动作停住。「是……说我吗?」心脏猛然怦怦狂跳。
陈彦点头。「他说了一些关于妳的特征,是妳没错。他说他一直在找妳……小昭,妳的亲人终于来找妳了!」
「我的亲人?」喃语。
「是啊!他说他是妳的大哥。虽然我不曾听人说过他有妹妹,不过或许他只是没说而已,既然是他开的口,我想以他的身分应该不至于会骗人。」等了一年,她的亲人总算出现,而且还是个大人物,一时之间,他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感伤两人的即将分别。
「大哥?」咀嚼着这个很陌生的称呼,小昭又继续把自己的头发慢慢绑好,然后才慢吞吞地问:「这个人……你好像对他很熟悉信任……他到底是谁?」
「庞樊云,庞将军。」
庞樊云,少年从军,靠着努力与才能逐渐在军中崭露头角。二十初头时,因单枪匹马独闯敌营救回主帅一事名震天下。后来在长官的力挺与他每一场战无不克的扫荡蛮族傲人战绩下,他被赐封为将军,从此庞将军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就在此刻,这个威震域外、功勋朝野的庞樊云,已经来到逢郡王府了。
但是当这个高大魁武、黝黑健实的男人一踏进偏厅时,坐在椅子上等他的小昭先是感觉到空气瞬间凝结,她紧张地抬头看向他,随即克制不住猛地跳起来——
梦里,那个对她咆吼、置她坠崖而不顾的男人的脸孔瞬间清晰了起来。
「啊!」她惊呼出声,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个魁伟骇人的男人。
就是他!
她梦里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她不会忘记这身形,还有……还有这种看着他时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孙昭,原来妳在这里!」一开口便直唤她的名。庞樊云的浓眉蹙着,不怒而威的气势迫人而来。
听到他雄浑沉厚的声音时,小昭胸口蓦地一震。没错!这个声音也是……
脸色更白,她往后退,一边警戒地盯着他。「你……你别想骗我,你不是我的亲人!你到底是谁?到底又想对我做什么?」
她不寻常的反应,不仅令陪同进来的陈彦楞住,庞樊云的脸色更是古怪。
他停伫在原地,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定定凝视着忽然之间对他充满防备的「妹妹」。他当然不可能错认她——即使她的脸颊不若以前的红润健康,即使她看着他的眼光不再慧黠淘气,似乎还长高了一点点,但她是孙昭没错,他找了一年、让他揪心了一年的「妹妹」!
「我『又』想对妳做什么?」她似乎忘了他,却又记得他的矛盾反应,令他浓眉深拢。他当然明白出事了。「陈总管,我妹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忘了我……」锐眸直接对上逢郡王府的大总管。他根本没想到,他疯狂找了一年的妹妹竟然就在他伸手可及的逢郡王府内!
在失去她的这一年,他从来就没把她已经死了的可能性算计在内,就算那一刻她在他眼前消失了,他也不相信向来福大命大、向来不怕惹怒他,老故意在他眼前活蹦乱跳的她会死,所以他投下一切人力找寻她的踪迹,同时也报复了害了她的家伙。终于,她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了,但他却立刻发现不对劲。
她不认得他!
她竟忘了他?!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影像会自她的记忆消除,而这种被她当成陌生人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喜欢!
「将军,您猜对了,小昭她……失去记忆。」回应他的猜测,陈彦坦言她的状况。
没错,她失去记忆了!他从江里将伤重昏迷的她带回来,并且一次又一次将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她救回来之后,这才发现,她除了无意识喃念自己叫「昭」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记忆了。
「不,我记得你!」这时,小昭却语出惊人。她又退后一步,紧瞪着那棱角分明得有如铁铸的男人的脸,见他忽然闪过一抹乍喜的神色,她一愣,对他这反应有些不解与迷惑,可又立刻一甩头,防卫心无法撤下。「我记得你……是你把我推下崖,是你……」指控他。
陈彦大惊。「什么?小昭……」她不是失去记忆了?还有,怎么会是庞将军……
庞樊云倏地瞇起一双阴郁深奥的黑瞳。「妳只记起这个吗?」嗓音低沉而紧绷。
「所以……是真的?」她倒吸一口气。
「妳为什么没想起在崖上还有谁?妳为什么没记起妳是为了替我挡箭才落崖?孙昭……妳失去记忆我原谅妳,妳忘了回家的路我原谅妳,不过,我不会原谅妳为了我受伤!」语气愈加硬酷。
她呆住了。挡箭……替他挡箭?
蓦地,脑海深处似乎隐隐浮现什么画面……她紧蹙眉头,努力想捕捉那个画面……她看到……在崖上……几个人影闪动……她看到……一支疾射而来的箭……
右胸忽然一阵微痛,她下意识伸手按住。
陈彦看着脸色愈来愈苍白的小昭和她的举动,他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没错!那时他从水里捞起她时,她的确被一支利箭几乎贯穿胸口,那也是她险些没命的主因。
庞樊云的视线也下移到她的右胸口,眼神中毫不掩饰愤怒和自责。
「孙昭……」抑下翻涌的情绪,他朝她迈步走去。
她意图忆起更多,但愈加尖锐的头痛一如以往地阻止了她。她忍不住抱住发疼的头蹲下,闭眸直喘着气。「好……好……不想了……我不想了……」喃喃念道。
她忙安抚自己这讨厌的头痛,却依然可以明显地意识到身前多了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强烈存在。虽然清楚这个男人就在这里,她倒已经没了刚开始的排斥反应,而且她的感觉、她的身体的确是对他不陌生的。
淡淡的、几不可闻的、属于男人的体息沁入她的胸腔,轻易勾起某种怀念的情绪……她记得这个混合着泥草与阳光的气息……
心神有些恍惚。她记得……一抹总是可望不可及的昂阔背影……她还记得……记得……她总是在后面追逐着那个背影……他是……他是……
樊云大哥!
一团记忆猛地袭向她,她的头再也承受不住剧痛,呼吸一窒,她昏了过去。
一双巨掌及时将倒下的她稳稳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