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中,沈耧荳手里端着碗,却有点坐立不安,半垂的眸子不禁左右瞥了眼,吞吞口水,有些食不下咽。
一早她起床后,府里的下人就带她到饭厅用早膳,走进饭厅里,她一眼就看到尉迟秀,同时也看到一位非常有威严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旁,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这个人应该是他的父亲。
不然一大清早的,谁会出现在尉迟家的饭桌上?
缓步来到饭桌旁,才想着要不要请安而已,尉迟秀已经跟她介绍起这位非常有威严的人正是尉迟老爷,请过安之后,三人就一起坐下用饭。
席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老是觉得尉迟老爷直盯着她瞧,瞧得她心里忐忑不安,着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是她身上衣服没穿整齐,还是以为她没髺发?
京城里的姑娘都是髺着发没错,可是她不喜欢后颈光秃秃的感觉,所以想只是将长发用一条缎带简单地绑在脑后而已。
沈耧荳胡思乱想着,一双疑惑的眸子不停在自己的衣服与鞋子上巡视,还抬起手来摸摸头发,秀气的柳眉微微拧了起来。
“沈姑娘?”她奇异的举止一起了尉迟秀的注目。
她抬眸看向他,那双黑眸里,流泻出淡淡的担忧,令她心底一暖,心里萦绕着一股异样的感受。
“沈姑娘,你身体不适吗?”
“我没事。”她略微羞涩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同时缩了缩肩膀,有点承受不起左前方传来的瞩目实现。
尉迟秀身形一顿,薄唇弯起,“多吃点,你身子无恙了吗?”他有意无意地回眸看了他爹一眼。
尉迟老爷‘正巧’低头喝粥,什么都没看见,泰然自若地夹菜,一点也不把儿子无声的警告放在心上。
“好很多了,将军大人,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待会儿我就回下榻的酒楼。”
她觉得这儿的气氛真诡异,将军大人跟尉迟老爷两人之间的互动,不太像一般父子的模样。
“回酒楼?一个姑娘家住什么酒楼?尉迟府大得很,住下来!”尉迟老爷突然说道,用词十分霸道,直接帮她决定了。
方才他看了半响,这丫头长的眉清目秀,气质神韵颇像秀儿的娘,虽然身子看来瘦弱了点,但配秀儿还成。这丫头说不定是他抱孙子的希望,再怎样他都不能让她轻易地从尉迟府里脱逃,一定要把她留下来!
“……”沈耧荳没回答,只能露出僵硬的笑容,大眼眨呀眨的,转头看向尉迟秀,期望他能说些什么帮她解决。
“爹,这样不妥吧?”他淡淡地说道,黑眸里流光转动,看着父亲。
尉迟老爷瞧他的目光顿了一下,“哪有什么不妥?沈姑娘怎么说也是客人,请客人住在家里有啥问题?”话说的大气,但每说一句话,他就看着儿子的脸色。尉迟秀但笑不语。
“反正咱们府里这么大,多的是房间,住咱们府里绝对比住酒楼安全多了,你说不是不是啊小荳子?”尉迟老爷转个方向,昵称起她来。先下手为强,这丫头看起来挺好糊弄的。
小荳子?沈耧荳忍住不扬唇一笑,从没听过有人这么叫她。
“但是……”若她住在这里,只怕会给尉迟府带来麻烦。
有希望!“就这么说定了!等会儿去将东西收拾收拾带过来。”尉迟老爷眉开眼笑的为她下了结语,严肃的表情再也装不下去。不用亲眼送儿子去当和尚,他开心的都想站起来跳舞了!
他十分感激地用着盈满泪水的老眼看着小荳子,自小到大,他从没见过秀儿会靠近那个女孩儿呢。儿子小时候他太少时间陪伴他,很多事情,都是宋参军的妻子后来告诉他,他才知道的。
尉迟老爷感慨地瞄一眼儿子,低头狠狠扒几口白粥入口。秀儿不喜欢靠近女孩子,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原因就是……他老子把他生得太俊了嘛!
秀儿从小就清秀可爱,名门子弟上的学堂多半相同,况且唐风开放,女子上学堂的也不在少数,因此秀儿自小就饱受那些小女孩的摧残,动不动就缠着他,什么手段都使上了。
尤其长达成人后的秀儿,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再大一点,连脱衣躲到他床上的都有,弄得他烦不胜烦,以至于对女孩子都怀有分厌恶的心思,虽然平常看不太出来,但他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不过在秀儿的好友曜文成亲之后,他这个当爹的想抱孙,就不能再任由儿子这般蹉跎姻缘下去!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想办法帮他牵红线,他的房里四处都塞着王公大臣女眷的画像,直到他受不了了大发了一次脾气,这些夸张的举止才消失。
尉迟秀仔细看着沈耧荳脸上的表情,看她对着自己的丫头投去一抹不安的眼神,他开口道:“那待会儿,我陪你一起回去吧。”他想多接近她。
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对她有份不一样的感觉,每当她一笑,他的胸口就会有股莫名的骚动。
“是啊,秀儿陪你回去收拾行李吧。”尉迟老爷一副理所当然的摸样,还不知道自己脱口说了什么。
原本还在烦恼该不该答应这件事的沈耧荳睁大了眼。她方才听到尉迟老爷叫将军大人什么?微讶地瞄向尉迟秀。没想到他爹是这样叫他的……秀儿?秀儿耶?哈哈哈,秀儿、秀儿、秀儿……哈哈!
她再也忍俊不住地掩唇轻笑。没想到一个昂藏的大男人,居然有像女人家一样的小名。
尉迟秀俊眉一扬,“爹。”语气稍沉,斯文的面容上染上一丝怒意。已经同他爹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用秀儿来称呼他,就是不改!
尉迟老爷脸一僵,低下头把碗里剩下的粥一口气喝光,也不顾烫这了舌,拿起袖子一抹,“我吃饱了。”丢下碗,眨眼间就消失在他们眼前。
留在饭桌上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无言。
“小荳子,记得要回来啊——”尉迟老爷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沈耧荳很识相地不再这个时候去挑战尉迟秀有多好的忍耐力,硬是将嘴角的弧度控制住,不敢露出任何笑意。
“吃饭吧。”最后,还是他开口说道。
吃饱饭后,尉迟秀陪着她回酒楼,两人一起安步当车,徐步的走回她所下榻的地方。
一路上,沈耧荳不断感受到四周传来刺眼的目光,于是越走越慢,从本来站在他身边慢慢移到他身后,最后甚至跟着小绿并肩而行,看上去跟个丫鬟似的。
她无声地在心头苦笑,低着头打死不肯抬起。她绝对不想死在长安,而原因只是——勾引全长安姑娘心中的乘龙快婿?这个死法太丢脸了!
一前一后地走没几步,前方的尉迟秀突然停了下来。
“沈姑娘,你人不舒服吗?”他问。
“没有。”她摇摇头,不懂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你为什么越走越慢?都站在我身后了。不知情的人,说不定会以为你是我的丫鬟。”尉迟秀轻轻一笑,尔雅俊逸,街道上一旁的姑娘们抽了口气,全让他这抹笑给迷倒了。
沈耧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臂。虽然他的笑如春风怡人,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小姐,这样太失礼了啦。”小绿推推她的腰。小姐是怎么回事呀?
“嗯?”他继续用着春风般温和的笑面看着她。
左瞄瞄、右看看,沈耧荳感受到更强烈的嫉妒目光了,她害怕的吞吞口水,快步上前。“我们快走吧。”她决定还是快快回酒楼,以免在街上被一群毒火攻心的女人围起来打。
尉迟秀笑着点头,信步往前,不着痕迹地看着与他并肩而走的人,瞧见她脸上战战兢兢的神情,不禁心底一软,目光更柔、唇畔的笑意更深。
沈耧荳没有看见他这个神情,逃避地低着头,只顾看着地上走路,也没看见街道旁的姑娘们在目睹尉迟秀看她的眼神后,嫉妒的目光已经转变成想杀人的目光了。
倒是跟在两人身后的小绿瞧见着了,小脑袋转得飞快,她偷偷一笑。该不会将军大人看上小姐了?那不正好!
走了好一会儿后,三人终于来到酒楼附近,但还没靠近,就瞧见酒楼门口有几个穿着藏青色衣服的人站着。
沈耧荳微微一愣,停下脚步。那些人的装扮好眼熟哦……她迟疑了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
当她才这么想的时候,离两人几步远的小绿也看见了,连忙冲到她身边,一脸惊愕,“小、小姐,那些人……”她抓着小姐的害怕地摇晃着。
她立即明白,心底一慌,脸色一白,抓着小绿就一起躲到旁边的小巷里,倚在墙后,偷偷地打量那些人。
尉迟秀看了那些人一眼,不发一语地跟在沈耧荳身后,一起进入巷子底。
她心底害怕,身子微微轻颤地问:“他们、他们追上来了?”他果然没看错,那些穿着藏青色衣服的人,是陈府的护卫。
“小姐、那该怎么办?”小绿着急地看着她。
“我、我……”沈耧荳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面对时,她又不知该怎么办。如果不回去的话,所有的家当都还在酒楼里,那她跟小绿是要到哪了去流浪?
“有什么困难吗?那些人是谁?”尉迟秀提问。
她抬眸看着他,轻咬下唇,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让他看见她这样子,她总觉得难堪、狼狈极了。
“将军大人,请您帮帮我们家小姐吧!”小绿看得出主子的为难,一咬牙就跪在地上、小姐要是不能开口,那就让她这个奴婢说吧。
“先回去再说。”尉迟秀看了两人一眼,淡淡地道。
看着他转身走回来时路,沈耧荳心底一沉。方才,他并没有答应……
尉迟府的书房里,沉默无语、相望而坐的两人,一个等着,另一个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终于,一道轻柔的叹息声率先响起——
“不知将军大人,是否曾听过江宁沈氏?”
“嗯。”原来她来自江宁。“年初皇上下令举办全国的织法比赛,正是由江宁沈氏得冠,赐为贡布,而后需照年缴纳三匹盘龙织布。”莫非……
沈耧荳微微一笑,“太过有名气,也是一种错。”水眸隐含悲伤,红唇轻启,道出这些日子以来的烦恼与忧愁。
原来,盘龙织法在沈家早已流传许久,但一直未曾问世的原因,在于江宁的织造局阻挠着,若不是如此,以盘龙织法繁复精致的图样,早该声名大噪。
沈家元就是织纺起家,江宁织造局怕沈家风头太盛,多年来一直打压沈家、
这是在江宁的百姓眼底,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但今年也不知怎么着,往年负责比赛的高官却突然换了个人,让沈家在织法大赛上出尽了风头,但却也惹来了祸端。
“江宁织造局的织造官,同江宁另一户与沈家齐名的陈家织坊,有亲戚上的渊源,织造局一向是护着陈家,沈家自从在大赛上拔得魁首,就开始不得安宁。”不得安宁还是好听的,其实简直就是天翻地覆了。
“那些追你的人,是陈家织坊派来的?”那些人脚步沉稳,跟一般富贵人家所聘的护卫并不相同,说是官兵换上民服,还比较可信。
“嗯,陈家处心积虑想得到盘龙织法,但家父怎么可能轻易交出!所以两家关系闹得十分僵硬,后来,陈家派人同江宁太守向我们家提亲,沈家唯一尚未婚嫁的女子,就只剩下我了。”沈耧荳说着,脑海中浮现了一些画面,忍不住轻颤着。
尉迟秀发现她的异样,没说什么,“寻亲只是一个借口,你来到长安的目的,是想要摆脱陈家?”恐怕陈家私下的动作不少,能让一个姑娘这么害怕,多半是陈家也做了什么逾矩之事了。
她摇摇头,“不,来长安找姑姑是真,但你所说的躲避陈家,也是真。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苦笑了下。
“那一天我所见到的恶仆,是陈家的人。”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一个下人胆敢对自家主子这么蛮横了,原来是压着她上京的牢头。
江宁织造官……现任应该是陈伟,小小一个织造官,居然敢做出这些事情,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将军大人,我不想……”沈耧荳看着他的眼,很想说她不想将他扯入利益恩怨中,但是……她说不出口。
她好害怕、好害怕!向她提亲的人,她曾经见过,这么样的一个人,她怎么愿意委身下嫁?她不想、她不要!可是……谁能帮助她?谁能?
眼中一片迷蒙,泪水夺眶而出,瘦弱的肩膀上承受着她无法抗衡的命运。她知道,时间一久,陈家没了耐性,她一定会被压回江宁嫁给那个人的,她到底……该怎么办?
爷爷的最后心愿,是想要见姑姑一面,她终究还是的回去一趟,不论她是否愿意,她都不会抛下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至亲。
尉迟秀拿了一块绢白的巾子递到她眼前,“别哭了,先暂时在尉迟府住下,不用想别的事情。”看见她的泪。他心底隐隐作痛。
“我……”她接过手,感受巾子上仍有的余温,好像暖和了她冰冷的心。
他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怜惜表情看着她,安抚地一笑,“在这京畿之地,我尉迟家好歹也有几分名气,你就安心住下吧,耧荳。”
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让沈耧荳愣住了,脸上还沾着泪水,有点傻乎乎地看着他。
“你我相逢便是有缘,不介意的话,就当交个朋友,如何?”
“朋友?”她眨眨眼,这样好吗?
“将军也是人,当然也需要朋友,耧荳,敢情你嫌弃我的身份是个武将?”尉迟秀笑问,故意将话题带开,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哭泣。
沈耧荳连忙摇手,“不、不是的,只是……我只是一个平民,怎能高攀成为将军大人的朋友?”她哪敢嫌弃他,说他是武将,还真看不出来,儒雅清隽的他,分明比江宁城中所有的读书人都还要有书生味。
“那就好,这阵子你好好养病,寻人的事情就交给我。”看惯了长安城里那些丰盈的美人,他真的觉得她太过瘦弱了些。
那小巧的脸蛋,仿佛他一掌就能掐碎,也许是她心里头担着太多的是非压力,才会瘦成这样吧?
虽然感受他的视线在自个儿身上游移,但沈耧荳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他的目光太过温柔,甚至可以说是不舍。
“我身体其实很好的。”好像从一见面,就常听到她跟自己说要好好休养身体。
笑着摇头,尉迟秀可不赞成她的话,“等你再胖一点,我或许就会相信。”风吹就跑的身子,能好到哪里去?
捏捏自己的腰,沈耧荳一脸无奈,“可我怎么吃,就是吃不胖。”她也知道当今的风潮,丰盈的女人才是美人,但她真的就是吃不胖啊,偶尔多吃一点还会一直跑茅厕呢。
“喔,是吗?那宫里有些娘娘可会羡慕你了。”
“为什么?”她好奇地追问。宫里的事,她从没听过呢。
书房里,两人轻笑交谈着,尉迟秀有一句每一句地同她谈天说地,笑看着她越见放松的表情跟身体,很是满意。
听着他诉说一些宫里的规矩还有好笑的事情,沈耧荳不知不觉的,唇畔的笑花不停绽放,双眼闪亮亮的,听得一脸入迷。
那握在手心的巾子,让她细细地收入怀里,也将一份悸动收入她的心底。
从那天起,沈耧荳就住进尉迟府,而尉迟秀也可以吩咐了下人们不许多嘴,也不能走漏风声。
只不过,鸭蛋再密也有缝,尤其是尉迟府里突然多了一位姑娘,这怎么可能不引起一些三姑六婆的讨论。
夜里的尉迟府,变得热闹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