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内,这是他第几次进医院了?
在感情上他犯过太多错,不够知己知彼,才会让他极为在意的两个女人遭遇劫难。和死神交手,是吗?魔王如此安排,为的是惩罚他还是点醒他?
如果人们连犯错的权利都没有,上天又何必创造人类?或者,创造人类这件事,就是上天犯过的最大错误?他叹了一口气,自嘲那一个个可笑的念头。人们不只没有犯错的权利,就连选择命运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只能发发牢骚,然后一筹莫展地在未知的局面下继续生、老、病、死。
他坐在病床前,等待黎诗雨转醒。经过一夜抢救,她身上没有严重的外伤,但脑震荡的情形不轻;医生说,如果到晚上都还没恢复意识,情况就比较危险,需要再做进一步的救治。
除了等待,他能做的,也就只有看着时间流逝了,直到上天或撒旦觉得对他的惩罚够了,就会怜悯地扔下一点奇迹的碎屑给他。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手里多了一本小说,隐约记得,那是她来摄影棚找他的目的。他阅读封底的简介,这本名为《Doll》的小说,在书写一个已有百年历史的洋娃娃,和每一任主人间所发生的故事。
他抬起头,看看病床上的她,她的灵魂仍然在另一个他无法进人的世界,没有回来。
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穿着Lolita洋装的她是他记忆里最美的样子。在摄影棚,她说过洋娃娃被遗弃的故事,甚至无奈感叹:即使有令人称羡的外在,一切仍不足以抵挡人心的扭曲。他不是一直好奇,像她这样活泼多变的女孩,会写出什么故事吗?现在,已经付梓发行,就在他的手中。
他坐直身子,以一种恭敬的态度翻开书本,小心翼翼咀嚼每一段文字。
故事是带有奇幻风格的黑色童话,发生在完全架空的想象世界里,有梦幻的城堡、艾丽斯梦游仙境般缤纷的花园,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可能,在黎诗雨的笔下延伸出无限可能。
女主角是作工精美的洋娃娃,尺寸为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但拟真的五官、发丝、衣着几乎与真人无异,甚至,她连灵魂都有,能够思考、引发种种情绪,唯独身体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
这样的她,是城堡主人的收藏品,和所有珍贵珠宝、画作一起摆放在陈列间里。百年光阴中,她历经了三个主人,有的主人对她呵护备至、极尽疼爱,却始终把她当作展示架上的收藏品,用以炫耀虚荣;有的主人善变、喜新厌旧,前一刻才因为拥有她而骄傲,下一刻却马上把她遗忘在角落。看似漫长的百年,她看尽了三个家族昙花一现的奢华生活,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却深刻体会到生命的短暂。人类本无法与时间抗衡,却仍用尽一生作垂死争扎,放不下名利、甘于被感情捉弄,即使知道一切终将成为泡影,还是心甘情愿。
世界之所以会纷争不断,与山无关,与水无涉,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人心。
就连人类自己都不知道,那样小小的方寸可以形塑到什么程度。
百年以后,她的外貌依旧、青春依旧,城堡却已经历尽劫难,在战乱之中倾塌,过往繁华转眼成空。在荒凉的石堆里,她被旅行经过的画家拾起,从那一刻起,她真正脱离了城堡,看见外面的世界。
画家拥有不凡的艺术天分,擅长画人像,人物的细节、神韵都描绘得栩栩如生,也能和环境完美融合。他在许多城里都小有名气,却居无定所,从一个城飘泊至另一个城,也因为如此,她跟在他身边,看过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画家和她以前的主人很不一样,他不把她摆在收藏架上,反倒让她跟着自己流浪,也把她当作许多作品的主角。那一只执画笔的手彷佛带着魔法,不只能留下一瞬间的感动,也说出了许多故事。
她,很喜欢陪着画家四处流浪,因为,在他眼中,她是个「伙伴」,而不是「收藏」。
可惜,上天不因为她喜欢画家,就留给他多一些时间。
数十年光阴在快乐的助燃下烧得更快,转眼之间,画家的人生也将走到尽头。年迈的他,已不如往日有余力四处流浪了。他留在最喜欢的城市,与她相伴,度过最后的日子。他们的屋子里充满回忆,难以计数的画作记录每一个他们去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谈过的心事。
「这些日子,非常谢谢你陪我度过,我不是孤单的。」一如以往,他温柔地对她说话,空气里回荡的,也只有他的声音。
然而,她的内心,却不曾如此温热。
「我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很快的,你就会少了一个伙伴了。」他细心梳理她的长发,「我想你会很孤单吧。如果可以,真希望把我的灵魂也留给你,这样你就能带着我的画笔继续走下去了。」,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双人类的手,能紧紧将他拥住。
百年以来的人情冷暖,终于有一部分的温柔,是属于她的。
画家在隔天离开人世,失去气息的身躯还带着笑容,紧紧拥着她。悲伤之中,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她长大了,身型变得与一般人类女孩无异,甚至,她能动也能说话了,就像是真正的人类。
也许是上天听见了画家的愿望,让他用生命换她成为人类,但又有什么用呢?她终于能拥抱他、对他诉说心意,他却永远都感受不到了。
她葬了画家,独自在小屋里面对所有画作,失去至亲的痛缠绕她好一阵子,直到时间让伤口结痂,才想起画家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样你就能带着我的画笔继续走下去了。」
她拾起他的画笔,揣摩他的笔法,在画纸上留下痕迹。颜料在纸面挥洒的一刻,她彷佛看见了,他还站在她面前,透过画笔,对她诉说无尽的心事。
也许,他并没有离去,只是将灵魂附在她的身体与她共存,如果她还能为他继续画下去,他的生命就不会停止,将由她来延续。
她终于明白了。
收拾画家留下的画具,带走部分她最喜欢的作品,展开了她的流浪,以新的生命。
林靖风放下书本,以复杂的眼神再看一眼双眼紧闭的黎诗雨。
她写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他什么呢?爱情瞬息万变,总要奉上生命,才能换得对方的永远吗?若真要赌上性命,才能彰显爱的可贵,他宁愿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被命运凌迟的是他。
像他这样的人,拥有这种念头,是不是太过煽情了呢?毕竟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的心可不曾为谁拉扯过,他要得利落、断得干净,到最后,为什么是黎诗雨这个自由无拘的年轻女孩让他裹足不前,而且内心隐隐作痛?说起来他还是不明白,也许他真的是寂寞太久了。
「这算什么呢?」他的心如遭电击,猛烈一缩,强烈的刺痛让他倒抽了一口气。覆着她冰冷的手,他说:「我好不容易才故下我和萧忆真的过去,可以拥有你……为什么会发生这件意外呢?」
病房门应声而开,穿着入时的中年女人走入病房,以指责的眼神望着黎诗雨好一会儿后,再次向林靖风确认:「林先生,她的住院手续我都办好了,你确定她不是自杀吗?」
「黎妈妈,阿黎这么乐观,不可能会想不开。」他起身向黎母欠身致歉:「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阿黎。」
「你的确是没照顾好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的生命是可以开玩笑的吗?」黎母尖锐地质问。
「真的很抱歉。」他再次欠身,「我也宁可受伤的是我。」
「别人要是知道她躺在这里,会怎么看我,你们有想过吗?」黎母的情绪益发激动,「他们会说我是不够负责的母亲,连孩子都顾不好,难怪老公不要我……」
和黎诗雨比起来,黎母实在更像人偶一些;和黎诗雨一样精致的面容绝不会让人与「苍老」二字连结,但那一双几乎没有鱼尾纹的双眼却非常空洞,完全找不着成熟女人该拥有的娴熟与自信。
「黎妈妈,您别自责,这真的不是您的责任。」
「算了吧,这孩子像风一样追求自由,她想做什么谁又拦得了她。」相处了二十多年,对于女儿的个性,女人早就了如指掌,「就是这种瞻前不顾后的个性,才会发生意外的,一点都不在意身边的人。」
「但是,阿黎是难得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孩。」
黎母注意到林靖风的神情变化,「你真的喜欢她?」
「是的。」他毫无保留地点头。
「她的确是那个男人的孩子,连个性都一模一样,特别是谈起恋爱的时候,很多情,也从不为谁停留。以他们的条件,从不缺少爱情,却又不安于拥有感情。」黎母毫无避讳地说:「所以,请恕我直言,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真的不要太奢求什么,特别是未来,因为她就是那样的女孩。」
「她已经告诉过我了,她是个很自由的人,并不是个可以为自己或任何人许下承诺,或者负责任的人。」
「看来,她比我这个妈还懂得掌握爱情,我要是也能像她这么自在就好了。」
黎母轻哼一声,无奈地说,「既然你知道,还想待在她身边?或者,你像她爸爸一样,也只是玩玩而已?」
「我对阿黎是认真的,我懂她的感情观,因为人生太过无常,无法掌握未来,她只能好好经营当下。」他坦白,「她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对爱情有过分不切实际的幻想,自以为浪漫的追逐永恒,等到失去时才来痛哭心碎。她看透了爱情,所以在爱情来的时候,她总是不求未来,只要现在。」
「只要现在?」黎母冷笑。「你没看懂吗?我就是另一个『只要现在』的男人的犠牲品。」
「我也很怕,我害怕做了千万次的心理准备最后还是要失去。」他记得黎诗雨温热的身体,也忘不了她那过于理智而显得冰凉的胸口,他曾担心过于炽热的他会让她溶化消失。可是,担心她消失,并不能阻止她消失,不是吗?「但是,在失去之前我还是想陪在她身边。」
然后,他们身边的病床上,有了动静。
「谁一直说话?」黎诗雨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唉唷,怎么……这么痛啊。」
视线一片模糊,但她隐约可以从朦胧的线条中辨识出守在床边的人。
「妈?阿风?」
「阿黎,你醒了。」林靖风猛一起身,险些翻倒手中的杯子,「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我请医生来。」
「黎诗雨,你到底在搞什么!?」黎敢立刻厉声责怪。
「妈……」黎诗雨轻抚额头,「先别叫医生。阿风,扶我坐起来,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身子,让她靠在枕头上,「头很痛吗?」
「还好。」她抬起头,勉强对母亲笑着,「妈,很抱歉,让您担心了。」
「你大概很希望我被看笑话,是不是?」
「黎妈妈,阿黎真的不是故意的,让她好好休息吧。」林靖风非常错愕,身为母亲,见到孩子醒过来,居然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反倒怪对方找自己麻烦?
「对,她要好好休息,就不怕我怎么样。」黎母转向女儿,持续咄咄逼人:「你为什么让车子撞?是意外?还是你在想什么?」
「妈,这是意外。」黎诗雨忍着痛安抚:「我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想不开。」
「你如果不能把自己照顾好,干脆就跟我回家,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
这一直是黎母心心念念的,她希望永远把黎诗雨绑在身边。
「妈,我保证,以后我一定会更加小心。」黎诗雨吃力地握住母亲的手,「您在医院守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等我都好了之后再回去看您。」
「你是有多讨厌我?一醒来就赶我走?」
黎诗雨略显无奈,林靖风连忙打圆场:「黎妈妈,阿黎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担心您太过操劳。您放心吧,这里交给我,我会看好她的。」
「有了男人就不要亲人?」黎母发出讽刺的笑声,「果然跟你爸一个样。」
「妈,我从没说过要丢下你。」
「那么,你做的哪一件事,有在意过我的感受呢?」
「我是真的希望您能走出过去,拥有自己的人生。」
「现在你拥有的是你自己的人生,然后嫌我找你麻烦,不是吗?」
「我从来不觉得您是麻烦……但其实有许多人许多事,您根本不需要烦恼的。」
「为什么我为你还有你爸爸做了那么多,最后都是这样的结果?」
「妈,你能不能多看看自己……」语未毕,黎诗雨倒吸了一口气,「啊……真痛!」
「黎妈妈,您先别激动,这些事以后可以慢慢谈,阿黎真的需要休息。」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林靖风才终于说服黎母,并且亲自开车送她回家,让黎诗雨得以安心静养。
回到病房以后,医生刚为她检查完毕,身体并无大碍,住院个两天,等体力和伤口都恢复之后,便可以出院。
林靖风向医生道过谢,焦急地冲向床边,仔细检视她的状况。
「现在你知道我妈的脾气了吧?」
「怪不得你想逃走。」
「习惯了。」她扬起唇,露出潇洒的笑容,「反正也不用天天见她,就算了。」
「那,你的身体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紧握住她的手。「你把我吓死了。」
「我再说一次,那是意外。」她强调,「不是我故意去给车子撞的,我绝不会做那种傻事,知道吗?」
「是吗?」他回忆当时的情景,「那时候,你急着往外冲,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反问。
「因为萧忆真,」他说,「你看到我和她一起。」
「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不在意你身边有什么女人。」她低下头,带着病容的脸庞惹人心疼,「况且,萧忆真是你最忘不了的女人,你想和她破镜重圆,是一点也不意外的剧情。人总要在历经无数痛苦与憎恨后,才记起最初童话般的美好。」
「你要放手?」
「当你决定顺心而为的时候,我就算不放手又有什么用呢?」她交迭双手,深吸了一口气,「你放心啦,失去什么的,我早就习以为常,不会想不开的。」
「然后呢?就像《Doll》的女主角一样,带着画家留下的画笔,独自去流浪?」
「有什么不好?没有谁能永远拥有另外一个人。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只是想让你知道,感情之所以失去,不光只是变心,生命的无常更是捉弄,所以,人们最相爱的时候也很可能不是在一起的时候。」她抬起头,将他的身影收入眼底,「我带着写好的故事去找你,但你已经不需要我和你分享心事,我便该离开了。」
「你难过吗?」
「情绪都是一时的。」
「阿黎,你一直说你『认为』失去我了。」他迎向她的目光,「这是不是代表,其实你也怕失去我?」
黎诗雨没有答话,只静静用目光吞噬他。
她怕吗?
就像坐云霄飞车,停在至高点的一瞬是最挣扎的,毕竟要不了多久,就会突然直直坠落;又因为知道结果却还没发生,全身神经都紧绷着等那一刻降临,每一个念头都是垂死挣扎。
「承认吧,阿黎,你会为了失去我而难过,也在意萧忆真的存在。」他拂上她雪嫩的面颊,「你嫉妒,因为你爱我。」
「我对爱情的了解不比你少,就因为不想用嫉妒破坏爱的纯粹,才会带一份最单纯的记忆离开。」她急着反驳,雪嫩面容染上一片红,「爱过许多人,难道没见识过嫉妒的野火有多可怕吗?」
谈过太多恋爱,在太多男人感情在线留下记录,以致她在面对每一份感情时,都有了刻板印象,无论心动、心痛、嫉妒……种种因爱而生的反应,她总是一副超然的态度告诉自己:爱情本来就是这样啊。
有了预设立场,自然与爱情有了距离。
她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她已经够成熟,不会再为爱醉生梦死、失去自我。说什么拥有「当下」就好,说穿了还是来自于对爱的绝望,不敢再全心投人一切。
他打断她,「阿黎,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了解爱情?」
「你说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
「当我们都不懂爱情,装傻一点。」他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你说得很对,在爱情里只能求当下,但是,在『当下』来临的时候,也不应该用经验告诉自己爱情本来就是瞬息万变。丢掉所有过去留下的包袱,假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宽心去爱,放胆犯错。不是幸福得多吗?」
「阿风,你讲这样的话,不是很好笑吗?我们早就知道爱情本来就是瞬息万变,也抛不下过去留下的包袱,才没有办法去冒险。」她无奈地笑,「而且,萧忆真才会一直在你心里,不是吗?」
「说了这么多,我有说我选了萧忆真吗?」他坐上床缘,好更靠近她一些,「萧忆真从鬼门关前抢救回来以后,我花了一个晚上,去了解她的心事……」
在黎诗雨面前,林靖风把那晚所听到的故事和盘托出,包括萧忆真与孟沧沧的婚姻拉扯,以及她对他的无法忘怀;更重要的是,藏在一张张相片里,只有他们才能读懂的秘密。
「她收着我为她拍过的所有照片,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她用非常卑微的方式乞求我能回头。」他坦白:「我误会了她,我以为她对我的感情只是玩玩而已,而她这几年来的灰暗人生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如果要我补偿她,是完完全全合理的。她拥着我,试图亲吻我,希望能让一切回到原点,但是……」
「但是?」她屏着气,彷佛知道答案,却又不愿肯定。
「但是,在拥抱里,我看到了你的脸,带着哀伤的一双眼睛。」他将她拥入怀中,「阿黎,我无法再爱萧忆真,因为现在在我心里的是你。」
黎诗雨不禁失笑。
她果然很懂爱情的啊,自杀这档子事绝对唤不回爱人,顶多就是对方因内疚而自愿的赎罪。然而,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她会发自内心觉得赢得了重要的东西?她本该是一点得失心都没有的。
因为计较,才有输赢;因为输赢,才不甘心。所以她向来不比较也不竞争,好把不必要的情绪降到最低,一切都要照她的计划走才对,她不要赢,她不能赢,因为……
她问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硬是打断紊乱的思绪:「不是情话?」
「是实话。」他的手穿过她柔顺的发线,「彻底放下和萧忆真的过去,才能把你放在心里。她会来摄影棚拍照,只是我想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纪念,不是感情的,而是友谊的。其实我挺感谢她能把真相告诉我,这几年来埋在心中的恨才得以划上句点。」
「你和萧忆真年纪相当,又有那么好的默契,她了解你,也和你共有惊心动魄的记忆,你真的完全放下了?有那么容易吗?」因为拥抱,所以他看不见她眼里的失落。在她的经验中,她可以不为过去失魂落魄,但要真正放下,还是不容易的,「我对你来说,只是个意外,因为我和你经历过的女人很不一样,更可能只是因为我还算青春的外表或身体。」
「阿黎,你在说什么?」他放开她,双手放在她的肩上,错愕地看着她,「到现在你还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那么,你为什么喜欢我?」她的目光顿时多了一层保护色,「我们到现在都没有彼此的电话号码,每一次的见面都是偶然,在生活上只是两条各不相干的并行线——」
「不可否认我的确迷恋你的脸孔和身体,但更重要的是你的艺术气息,你忘了那天在学校的谈话了吗?」他温柔地望着她,耐心解释:「而且,你也说过,感情问题应该简化一点,当下想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来懊悔。阿黎,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也希望能带给你更好的回忆。」
「当初我这么讲,是因为我觉得我比你豁达。」黎诗雨瞪大双眼,不可遏止地爆发了,「他妈的!林靖风,我为什么要在意你喜欢我什么?我为什么要在意你和萧忆真怎样?我好好享受你对我的好就好,我向来自由得很,就连那时候,连你的暗恋者对我呛声,我都可以自在地处理……但,这一次我为什么这么不像我?」
泪水,就这么不争气地落下。当她再一次凝目注视他那双让人毫无防备的眼眸,最后的武装也跟着消失无踪,「我是不是真的也……」
爱上他了?
「阿黎,放心去爱吧,不要预设什么立场。」他轻轻拭去她脸上交错的泪水,「那样才是真正的享受当下,不是吗?」
他寻找她的唇,渴望那如薄荷糖一般甜腻的柔软,她摇头闪避,却不懂自己在逃避什么。对于男人,她不是比谁都潇洒吗?
她放弃挣扎,让他的吻落在唇上,却又执着得不肯真正给他一个吻。咬紧牙根,她始终不愿意他躁动的舌有机会探进口里,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了。
黎诗雨,连身体都无私与他分享了,这一个吻算什么?你在装什么清纯?
可是,当她仍然迷惑、迟疑的时候,又怎么能毫无保留地奉上所有?
写了多少爱情故事,却写不好自己的。
「阿黎?」
他身上的薄荷淡香顺着鼻息进入她胸口。
薄荷当有的舒缓作用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加剧了她额前的沉重。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吧。」她推开了他,「如果,我可以说服自己的话。」
林靖风在医院守了一天一夜,萧忆真也在「PR」等了一天一夜。
「萧忆真?」接近上班时间,杜维伦发现她仍守在摄影公司大门外的人行椅上。「你从昨天就一直坐在这里?」
萧忆真勉强露出笑容,点点头。
「我帮你打电话给他。」
「不用了,我想打早就打了。」她阻止他,「即使他出现在我面前,心却不在我身上,就一点意义也没有,那只会让他离我越来越远。」
「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杜维伦直接地问,「黎诗雨出了意外,阿风今天不一定会准时上班。」
「到我等不了为止。」
「我想他早做好决定了。」
「不管他的决定是什么,」萧忆真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决定是,等。」
「唉。」杜维伦叹了一口气,对爱情,女人执着的程度总胜得过男人,「外面风大,进来坐吧。」
杜维伦让她在休息区坐下,弄了一份茶水点心给她,一面问:「有关于你的事,我都是从阿风那里听来的。你和阿风在一起之前……真的喜欢女人?」
「我的确和许多女人在一起过。」
「那么你又怎么能确定,阿风就是值得你付出那么多青春等待的人?」他在她面前坐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lesbian,又怎么会对男人有反应呢?」
「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是人类发明用来分类感情的标签,好像不管怎样,每个人就得拿一个贴在身上,才会觉得安心,至少你是属于某一个族群的人。」萧忆真笑得无奈,「大家都用这种分类追求爱情,以为方便利落,但社会上不是有很多案例,都是踏入了婚姻以后,才发现真实性向的人吗?这证明了,爱情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分类的。」
「就因为如此,你当初不能预测为什么会爱上阿风,同样的,你也不能预测阿风的心会随着哪个女孩离开。」杜维伦看着她,「你已经试过了,为什么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呢?」
「接受是一回事,放弃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到三十岁,还有多长的人生路要走,」杜维伦反问她:「你不怕有一天你会为现在的自己感到后悔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摊手,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如果我现在放弃他,才真的会后悔。我知道放下自尊、不顾一切,央求早已变心的情人回心转意是一件多难堪的事,就算要到了,在爱情的定义里也非常廉价,但我没有别的方法,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萧忆真的死结未解,何时能放她的未来一条生路?
杜维伦的死结未解,怎就没女人甘愿如此为他划地自限?
距离黎诗雨出院的日子,又过了一个礼拜。
黎诗雨确如其名,是一首意境优美的诗,却简短、急促,甚至没有句点就悄然结束,留下淡淡苦涩的余韵;也是一场及时雨,滋润他枯竭的灵魂,太阳一升起,便升华成昙花一现的虹,留下一声赞叹后,消失无踪。
一如往常,他夜夜在FISH出现,看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他面前快速流动,他却连出手的意愿都没有,剩下的只是漫无止境的等待。
「阿风!」
听着声音,他很清楚不是来自他所渴望的人,于是懒懒地抬起头。
「萧忆真?」他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不再联系她,一来是因为理解真相后的愧疚,二来是觉得不应该再给她机会,必须狠下心来让她也放手。
「咏如告诉我的。」她解释:「她说,在这里很容易遇见你。」
「是啊。」他带着自嘲意味地轻哼一声,「我实在没有太多地方可以去。」
「阿黎还好吗?」虽然,从他的眼神,她大概可以猜到。
「没有太严重,很快就出院了。」他简单地解释:「但她要我给她时间思考。」
果然,这就是他憔悴的主因。看来,他和黎诗雨之间,也藏着猝不及防的暗涌,她心头不禁又浮起一丝希望,「你们怎么了?」
「谈过太多恋爱的人,和完全没谈过恋爱的人是一样的吧。」他苦笑,「两者都无法肯定能在爱里得到什么。」
「她害怕了?」
他没有回答,伸手向酒保再要了一杯威士忌。
「有冒险之心的两个人,才能在感情路上继续携手吧。」她在他身边坐下,坦白地说:「我也还能冒险。可是,你知道吗?我挺羡慕黎诗雨的。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被爱的总是比较幸福。」
「萧忆真,我们不要再谈这个好不好?」
「你放心,我不会再要求什么了。」她也点了一杯酒,「我下个月有新工作了。杜维伦介绍我到其它摄影公司当柜台客服,我本来就喜欢摄影、化妆、美的东西,这是很好的安排。」
「那很好。」他给了祝福,「总算,你的人生也开始往前了。」
「我会尽量过得好,甚至要比你好,你才会知道你失去了一个多么有价值的女人。」她的笑容是平静的,他读懂了。
应该吧。
他端起杯子,与她碰杯。
一饮而尽以后,她问:「你说过,在你做得到的范围,可以给我补偿的,是吗?」
他迟疑了一会,然后点头,「你想要什么?」
「情人做不成,但还是家人吧?」她放下杯子,「那么多年的默契,怎么变成了陌生人?」
他沉默。心里再明白不过,家人和情人相比,是更无法割舍的情感。然而,她已用了更成熟的方式来转化两人的感情,他又能说什么?
于是,他对她伸出了手,「我记得多年前我答应过你的,不管怎样,你还有朋友,比如我。」
她强忍着泪水,与他握了手,以友谊的方式。
两人相视而笑。
「愿你和阿黎终有你期望的结局。」接下来这句话,她说得很小声:「但请你记得,如果你累了,我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你。」
一场梦醒了,发现自己只是过路人,带过一笔痕迹,却没有和梦中人一起划下句点的资格。但爱是自由的,如果注定写不到梦寐以求的结局,就让故事无止境地说下去吧,没有结局也会是很好的结局。
她只能暂时以这样的方式安慰自己了。
两个礼拜又过去了,林靖风再也按捺不住对黎诗雨的思念,带了几张她喜欢的唱片,到她的套房找她。
铃……
刺耳的门铃声在空气中回荡,就是不见有人响应。
「阿黎,你在家吗?」他不死心地敲着大门。
与死寂对应许久,黎诗雨对面的套房房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与她年龄相当的女孩。女孩皱着眉,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显然是受到他干扰,「欸,你找阿黎?」
「嗯。」他问:「她不在吗?」
「她出国好几天了。」女孩打了个哈欠,「我若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上礼拜三出发的。」
「出国?!」他发出一声惊呼,「她去哪里?」
「东京吧,她一直想去晴空塔看夜景。」
「有说去多久吗?」
「我不知道,这种事她向来不会先打算。」女孩摇摇头,懒懒地靠在门上。
「那个——」
他还想问什么,女孩又打了一个哈欠,打断了他,「欸,我真的很累耶,你去看她的粉丝页好不好?她做了什么事,上面都会写。」
碰的一声,女孩关上了房门。
站在空无一人的走道上,他任黎诗雨的笑靥在脑海里乱窜。
她看待每一份感情都那么潇洒、收放自如,面对他竟然得逃到千里之外才能得到平静?
答案再清楚不过。
「你逃吧,黎诗雨,但有用吗?连你自己都说了,人心是最难控制的。」对着她的房门,他说:「你控制得了自己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