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萧忆真身在哪个空间,对于大门,他还是怀有不好的想法,总觉得那一道遮蔽光线的门扉一旦被推开,难堪的真相便会随之揭穿。
花了很长的时间,他才鼓起勇气走向门内。
急诊室里人来人往,纷乱的生老病死,在他面前呼啸而过。
在散落各个角落的病床之中,他找到了萧忆真。
带着紊乱的呼吸,他缓缓走向她床前。
坐在床边的季咏如起身,语带沉重地问:「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他沉默一霎,才冷冷回答:「我还能跟她说什么?」
季咏如递上一张满是皱褶的纸条,「我在她房间地上捡到的。」
字迹凌乱,他却认得那是出自她手。
如果我只有在梦中才能与你共生共存,就让我永远睡着吧。
「我打了一整晚的电话给她,她都没接。」季咏如叹了一口气,「等不到天亮,我总觉得不安,就到她家找她。她连房门都没关上,一个人倒卧在床上,地面上散落一地的安眠药,还有一个喝空的烈酒酒瓶。」
他望向萧忆真。
即使紧闭双眼,仍然是那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曾经为这张面容神魂颠倒、费尽心神;只是,与当时比起来,那份害怕失去、无法拥有的不安已经荡然无存,留在他心里的,是无能为力的愧疚,与季咏若所留给他的,并无不同。
总有女人想以死来彰显对他的爱,也用生命逼他正视她们的存在。
「值得吗?」
死亡,是一场不知结果为何的冒险。
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
这样的念头,多年前他也曾经有过,那是他这一辈子最接近死亡的一刻。
那时候,萧忆真和孟沧沧欢爱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交错重迭,摧毁他的理智机制,也止不住男人不应该崩溃的泪水,只能失序地在城市里奔走穿梭。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时,他身在陌生大楼的楼顶,望着脚下依旧灿烂的人间灯火。
就像电影里常见的拍摄手法,大多数角色接近死亡时,所有悲伤的过去以及绝望的理由,会成为一幕幕剪辑过的特写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而他也见到了。
他看见,遗落在萧忆真家中的相簿,迅速翻回扉页:萧忆真站在犹如冰雪的盐山上,身着黑色长洋装,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
除了高山,台湾永远都没有下雪的可能,为了找到能媲美皑皑白雪的场地,他们特地骑了好久的车,从台北到台南,来到那一片洁白的盐山。
那时的他,只要能拍出好作品,上山下海困难重重他也不以为苦,而她更是毫无抱怨,坚持陪在他身边,直到拍摄出最完美的照片为止。
他记得,在盐山上,她曾经问过他:「你拍女孩子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角度啊、脸型啊,还有身体的延展性。」他解释着:「人和环境的结合是很重要的。」
「是哦?」她总是深邃、带着距离感的眼眸,突然被玩笑似的笑容取代,「你确定你没有幻想?」
「幻想什么?」
「胸部很大、腿很漂亮、脸很诱人,可以当女朋友就太好了。」她憋着笑,故意严肃地看着他,「这类的幻想。」
「没、有。」他白了她一眼,「你少无聊了好不好!」
「没有吗?」她靠近他,两人的眼眸之间,大约只有一只手指的距离。「那么,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萧忆真,你在挖坑给我跳就对了?」
「所以,你说实话就对了。」
「不会。你听好,不会。」他搂住她的腰,「以前的事就算了,但是现在,无论我拍过多少女孩子都不会有多余的联想,因为,胸部很大、腿很漂亮、脸很诱人,可以当女朋友的人,我已经有了。」
这下,换她觉得握尬了,「林靖风,你不正经!」
「你少在那边。」他轻拍她的脸颊,「是你先问那种无聊问题的。」
「怪我?」
「不然呢?」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我可以信任你多久?」
「为什么这么问?」他皱起眉。
「只是担心幸福会很短暂,抓不住,也禁不起考验。」她叹了一口气,「就像孟沧沧说过的。」
「别把我当成孟沧沧,好吗?」他看着她,「担忧是没有用的,只要我够好,你就不会离开我,不是吗?」
当时,无论是对自己或是对爱情,他都充满了信心。
她望进他的眼眸,深黑瞳仁里的肯定与自信是孟沧沧比不上的。这个男人给她的爱情,不夹杂着担忧,可以放心投人。
「许诺永远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因为我实在不知道那有多远,但我愿意和你一起试验时间的底线。」她说,「下个礼拜,孟沧沧从国外回来,我会和她说清楚。然后,我们就可以真正在一起了。」
「好。」他对她伸出手,「一起试炼永远。」
「一起。」她笑了,握住手里的温热。
可是为什么呢?
她说要和他一起试炼的永远,还来不及放进多少回忆或是几张更有情绪的照片,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高楼,对着呼啸而过的狂风。
彷佛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压在萧忆真身上,只凭一双手,就只是一双手,便让她娇喘连连、高潮不断……
所有的悲愤、委屈、不堪,在他狂放嘶吼的一瞬间,汇成琐碎的声浪,在他耳畔不断叫着:「死吧!死吧!死吧!」
死吧,让所有痛苦都消失。
死吧,让所有悲剧也终结。
死吧。死吧。
从他的口到他的胸,从呼吸系统到循环系统,直至贯穿全身,如愿以偿,死吧!死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不会再看见任何问题。这就是,她和他一起试炼而得的永恒。
他起身,闭上双眼准备纵身一跃时,却突然停住脚步。
他想死,却又不甘这样孤独地死去。
用情至深的是他,专一不变的是他,此时该以死了结的却是他?而她呢?如流云一般善变,诺言转瞬变质,竟可以好好活着,享受爱情甜美的果实?
他不能比她消沉。
绝不能。
他起身整理好仪容,下楼。
从此以后,如诗般美好却短暂的青春宣告终结,他也不曾再为爱情流过一滴眼泪。
一切的起源是萧忆真。
是她做了决定,生命里不要有他的存在,如今却以死相逼,希望他残缺的生命为她谱写未来,又是为了什么?
还是,又只是她一次任性的善变?
经过抢救,萧忆真回复意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萧姐姐,你还好吗?」季咏如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你这又何必?即使你想回到过去,他也不是以前的林靖风了。」
萧忆真凝视着天花板,声音非常细小:「就因为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才打算回梦里找他。」
「然后把烂摊子与坏情绪留给我,就像以前一样?」林靖风冷哼:「够了吧!」
「你既然不要我,何必救我回来?」萧忆真苦笑。
「我没有权力决定任何人的生死。」留下两个都爱他的女人,林靖风独自走出病房。「我出去抽根烟。」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很傻。」看着萧忆真,季咏如叹了一口气。
「你也是。」
「可是,我们谁也没得到他。」
「那个黎诗雨,到底怎么吸引了他?」
「她和我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像乞丐,拼命向阿风索求关爱,她自在得很。」季咏如苦笑,看着萧忆真的眼里满是同病相怜的感慨。「人都是这样,太容易到手的都不会珍惜;而『欲情故纵』的冒险总是诱人的。」
「看来短时间之内,我们是争不赢她了。」
「以她那般不负责任的态度,也许过一阵子,就会对阿风腻了。」季咏如鼓励她:「你还是很有机会的,萧姐姐。」
「那么你呢?」
「我不跟你争。」
「为什么?」
「你和黎诗雨在阿风心里都有位置,但是我没有,我拿什么赢你们?」季咏如坦然地分析,「你看我姊就知道了,即便她在阿风身边的时间比你还长,她还是从来不敢表白,最后却还是走到了那样的结局。」
「你姊的事我真的很遗憾。」
「算了,怪不了谁,感情的事要多愚蠢都是自己选的。」她替萧忆真盖好被子,「你好好休息吧,身体好了,再努力也不迟。」
萧忆真蓦地伸出手握住季咏如的手腕,「你说我真的还有希望吗?」
「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不是吗?」季咏如拍拍萧忆真,「别多想了,眼睛闭上,好好再睡一觉,确定你可以出院后,我再叫你起来。」
确认萧忆真睡着后,季咏如起身离开急诊室,在医院外围的吸烟区找到林靖风。
「她呢?」
「睡着了。」她说:「医生说她需要休息,她的精神比身体还糟。」
「那,我先回去了。」他捻熄烟蒂,丢向一旁的垃圾桶。
「要去找黎诗雨吗?」她挡在他面前,「现在你应该关心的,是躺在病房里的萧姐姐,不该是黎诗雨吧?」
「萧姐姐萧姐姐,说得好像你跟她很熟似的。」林靖风语带嘲讽,「你是不是忘记了,在某一层面上,萧忆真应该是你的敌人?」
「谈我干什么呢,你又不在乎我,不是吗?」季咏如深吸了一口气,「萧姐姐这样做是不对的,她不该用死来威胁你。但这也代表着她还爱你,没有你,她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像我姊一样。」
「死要是能解决问题,几年前我早就该死了。」
「我知道她当初伤你很重,但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又有多好?」
「我没办法再爱她。」他说,「她明明知道我不会再接受她,为什么还要出现?」
「你真的不爱她了吗?」她从他手里拿走烟盒,取出一根,「如果不爱,为什么放不下她?」
「我哪里放不下了?」
「那为什么她受伤以后,你还一直和她有联络?」
「就只是因为她受伤。」
「林靖风,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她将烟点燃,「你不是不爱吧,只是怕她再次伤害你。」
「我不爱了。」这次,他很快地回答,「现在的我是爱阿黎的。」
「你确定?」她质问,「你真的爱她,还是用来逃避萧姐姐?」
「阿黎和你不一样。」
「即便她给不起任何承诺?」
「你不是阿黎,不要任意揣度她的心。」
「她没有告诉你,我曾经找过她?」季咏如吐出一口烟圈,「她除了口口声声说『现在』喜欢你之外,给不起任何东西,包括未来。」
她找过黎诗雨?
为什么黎诗雨什么都没有说?
「季咏如,你知道我对爱一直很绝望,直到阿黎出现。」他提高了音量,「阿黎与这一切都无关,你不必把她牵扯进来。」
「所以呢?你就不担心黎诗雨背叛你?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介意萧姐姐的过去?」季咏如冷冷看着他,「林靖风,你根本就是两套标准,你可以对黎诗雨宽容,却对萧姐姐非常残忍。你说她背叛你,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也曾经毁掉萧姐姐的人生?」
「我毁了她?」他绷紧双手。
「你知不知道,在你遇见她以前,她和孟沧沧的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他沉默。
如果他毁了她……多年来他浑浑噩噩的生活算什么?
「前不久,公司派我到美国和客户签约,对方的代表就是孟沧沧。我没有见过她,但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好,是个精明的女人,有条不紊的,合作非常愉快。工作结束之后,她约我到附近的小酒馆坐坐,喝了几杯酒后,我趁机问了她关于萧姐姐的事情。」
「她说了什么?」
「即使分手许久,提起萧姐姐,她眼里还是遮掩不了忧伤。她说,萧姐姐是让她付出最多、却受伤最重的女孩。」季咏如捻熄手上烟蒂,说:「萧姐姐和你在一起之前,孟沧沧已经在美国买好房子,也打点好一切,打算等萧姐姐一毕业就带她到美国生活。虽然她们都是女人,但是孟沧沧真的把萧姐姐当作重要的人生伴侣,她打算和萧姐姐结婚,让彼此拥有合法的伴侣地位。即使在台湾不具任何的法律保证,但美国有许多地方已经认同了。」
他愣愣地看着地面,说不出任何话。
「如果你没有出现在萧姐姐的生活里,她会跟着孟沧沧到国外,以一个妻子的身分,过着她幸福的婚姻生活。也许她会面临许多女同性恋必须面对的社会压力和异样眼光,又或者,她和孟沧沧之间会有其它变量,但至少,现在她不会躺在医院里,用最卑微的方式渴望一份关爱。」季咏如再点燃一支烟,「感情都有先来后到,那时她已经和孟沧沧相爱了,是你介入她们之间。」
「我介入?是她告诉我,她和孟沧沧的感情满是无法说出口的心事,存在无法沟通的困难点。」林靖风瞪大双眼,竖起满身戒备,「说穿了,我不过是她心烦意乱时的冒险,因为没有和男生在一起过,玩一玩、睡一睡,最后还是回到孟沧沧身边,不是吗?」
季咏如端视他,吸了好几口烟,直到快要看不见他沉重的面容,「那么,你问过萧姐姐,在国外的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吗?还有,孟沧沧为什么要和男人结婚?」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掀开那一页他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她喜欢林靖风,帮了萧忆真,无疑是损了自己。虽然心里矛盾不已,但她还是试图冷静,「看你为黎诗雨失去理智,也为萧姐姐狂乱崩溃,对我却从来没有任何情绪。阿风,我累了,我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在你心中都不会有所不同,我决定面对,我接受这样的事实。」
「季咏如……」
「毕竟你是我喜欢过的人,而且是非常非常喜欢。」她深吸了一口气,露出释怀的笑容,眼里却泛着泪光,「我告诉你孟沧沧的事,并不是想让你难堪,只是,我认为你必须知道你所不愿面对的事实,你才有机会放过自己。」
说完,季咏如抛下烟蒂,转身往医院里走去。
林靖风看不见的,是她藏在背影之后,忍不住落下的泪水。
多年苦恋,付出一切,最后剩下的,竟只是一句祝福。
她心里想,黎诗雨还是错了,对她来说,爱情仍然是战场,毕竟最后能从林靖风身上得到幸福的只有一个女人。她一直都是机会最小的,也只能选择输得漂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