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有一干亲卫随行的马车停在屋前,马车雕工精美,镶金嵌银,车夫搬来凳子至车门前,小厮则撩起金丝缕边车幔迎车内的贵人下马车。
步下马车的男人,有着一张迷人神魂的俊容,狭长的黑眸深邃湛亮,英眉斜飞入鬓,高挺的鼻下有张厚薄适中、自然带红的唇瓣,唇型优美。
他手持轻扇,一身紫色锦缎华袍,如云的墨发上戴着玉冠,风度翩翩、高雅不凡,他神色慵懒地站在屋门外,门上匾额以苍劲字迹写着“陵弦馆”三个字。
陵弦馆内的仆人早已听闻马车声响,开了门,一眼就认出眼前的人是谁,连忙行礼,“王爷。”
“荆师傅在吗?”被称王爷的易风行风雅地摇扇,微笑问道。
“主人在,王爷里面请。”
易风行照例挥手屏退亲卫,只带了一名贴身小厮跟随陵弦馆的下人入内。
下人将他们迎入厅堂后,过没多久,内室徐徐走出一名老翁,老翁苍老的面容上眼眉凌厉,总是下垂的嘴角带有几分冷硬,一开口就毫不客气,哼声道:“王爷可真有闲情,日日来访老朽的寒舍。”
易风行的面色不恼,也不在乎对方不敬重他高贵的身分,荆何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
因为钟爱古琴,府中收藏了几把,却始终没遇到合心意的,于是他月余前慕名拜访了造琴名师荆何。
起初,荆何请家仆推说他不在馆内,给他吃了闭门羹,因为荆何自从被两三位不懂琴的王公贵族气到后,就对王公贵族很是反感,认为他们只将琴当成收藏品而非真正重视琴的本质。
他不气馁,荆何的硬脾气和他制的琴一样出名,早有心里准备的他在不远处的客栈住下,天天来访,第五日时,荆何将他请入,二话不说,摆了两把素琴要他分辨好坏,选错就得走人。
他赏琴已久,甚有研究,哪个是百年白桐、哪个是新青桐,他自然分得出来,但这只是个开头,接着家仆放上另外两把琴,荆何各奏了一曲考他分辨琴的音色好坏,他也选对了琴,甚至还开口对荆何微笑道:“师傅,您对我太客气了,鹿角霜胎和八宝灰胎的音色,自然是鹿角霜胎为佳。”
荆何微愣过后,哈哈大笑,神色转为友善,“王爷,您怎知这两把琴是何种漆胎?”
“这两把琴的木质皆为上等,琴弦相同,但终有差别,使用八宝灰胎之琴,琴面如繁星洒落,美则美矣,却因质硬而致琴音较响,音色尚不及使用鹿角霜胎之琴。此琴音色绝佳,自然是使用鹿角霜胎,荆师傅漆艺好,不薄不厚,琴音清晰而柔美。”
“不错。”荆何抚须颔首,对这名贵客多了几分欣赏,易风行自始至终不以“本王”自称,可以感觉到他对他的敬重,加上言谈中可知悉他对古琴的了解,求琴的诚意的确足够。
“再恕我斗胆冒犯师傅您一句。”
“嗯?”
“方才师傅用这两把琴皆弹了同一曲,却有一音之差。”
闻言,荆何服气了,他确实错弹一音,这位贵客能听出来,着实不简单,“王爷耳力很好,与那些不懂琴的混帐不同,待会琴室里的琴供您挑选。”
“多谢荆师傅。”
那日他们相谈甚欢,荆何发现易风行精通音律,对琴曲多有研究,甚至拿了琴谱与他讨论,离开前,他挑了一把通体漆黑的仲尼式古琴,琴音清雅,当场小奏一曲,引来荆何的赞赏,“好曲。”
提及此,他感叹道:“此乃是我救命恩人所弹之曲,可惜当年未能知道她是谁。”语末,他有个想法闪过脑中,希冀地看向荆何,“荆师傅,您接触过如此多的琴师,是否有遇过琴艺高超,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总是戴着黑纱帷帽的姑娘。”
被问及这个问题时,荆何竟收起了笑脸,“老朽不认识您所述的姑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荆何在说谎。
于是,他再次拿出毅力,务必要从荆何嘴里问到答案,不过荆何心肠也很硬,自他问起救命恩人的下落,迄今已经持续一个月,但荆何却始终不肯松口。
“荆师傅,那位救命恩人对我极其重要,恳请您为我引见,或是告知其下落。”易风行诚恳地道,不相信自己真的无法打动荆何。
“王爷,您的请求老朽已经听过很多遍了,老朽也说过,老朽并不知情。”荆何坐上太师椅,向仆人吩咐奉茶后,对他说道:“王爷,这杯茶喝完后,就请离开吧。”
他咬了咬牙,从仆人手中接过铁观音。
每次,荆何都以这种方式请走他,他看得出来,荆何并非讨厌他,否则他是连一杯茶都不会给的。
他自认自己这一个月来的诚心和毅力,已经非寻常人可及,无奈荆何却无动于衷,究竟他要怎样做,荆何才肯透露她的消息?他对钱财是不屑一顾的……
他沉思过后,心一横,将铁观音一饮而尽后,下一瞬,竟是撩袍下跪。
那刹那,荆何老眼瞪大,荆何的家仆也慌得不知所措。
小厮叶勋惊呼,“王爷,您怎能跪下?”
叶勋连忙要扶起他,却被挥斥,“退下!”
“王爷,您这是……”荆何冷硬的神色有些松动。
“敝人易风行在此向天发誓,绝无半点虚假之心,想得知救命恩人的消息,只为还清这份惦记多年的恩情。”易风行双目炯炯地道,眼中满是执着,“荆师傅,她是我爱上古琴,当上协律都尉的原因,我以为只要我有法子接触各地的琴师,就找得到她,但是却没人知晓,我虽灰心却不想放弃,每当一想起三年前,我在生命垂危之际,她是如何陪伴我渡过难关,便难以劝自己放下。”
荆何抚须叹了气。原来是三年前啊……
易风行是如何当上王爷的,这是许多市井小民都津津乐道的故事,荆何虽离群索居,但也非足不出户,每月上茶馆品茶时便听闻过。
三年前,皇帝久病卧榻,宫中皇子暗地争斗,太子恐惧九皇子易荧宵,因为九皇子的舅舅衡岳炀是太师,在朝中极有影响力,加上在关外征战多年,握有雄兵的七皇子易碧血,明摆是支持九皇子,让太子觉得备受威胁,然而,太子却不小心发生宫中丑闻,与某官之妻有染,令皇帝不满,使得自己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
太子多次想除去九皇子未果,派去的刺客皆被武功高强的七皇子及其部下给杀掉了,因而积极想培植自己的势力,假如有一日,若父皇听从太师的建言,撤掉他的太子之位,他即能够发起政变。
佾亲王府世子易风行因此被扯入宫中内斗,其父王乃皇帝的二皇兄,有自己的封地和兵权,但毕竟已年过半百,不太管事,经常与王妃游山玩水,大多的事情都交由易风行打理,因此太子打起他的主意,但多次笼络他不成。
而易风行的弟弟易司昭,嫉妒哥哥身为嫡长子,将来能继承爵位,且自己多次想加入太子的一派却被拒绝,反倒是对太子的态度漫不经心的哥哥被看重,他对此感到怨恨与不平,觉得哥哥没努力就能获得一切,因此他竟在某日王公贵族的狩猎路程中,派自己的亲卫长暗杀哥哥。
易风行遭人刺杀意外落河后,衙役、侍卫找寻多日却毫无消息,其父王、母妃伤心得几乎绝望,却在一个月后,身形削瘦的易风行自己回到佾亲王府,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生还的。
其父王、母妃从他口中得知易司昭的狠心谋害,两人虽然痛心,却因为疼爱次子,相信他有天终会改过自新,于是动用威权,仅软禁易司昭在府中,而其亲卫长则代罪问刑,本应斩首,却于行刑那日逃出牢狱,从此没了下落。
在那之后,向来对皇子争斗态度不明的易风行,突然与太子交好,与九皇子交恶,易司昭对哥哥突来的转变起了疑心,并且观察到哥哥和七皇子暗中有往来,怀疑哥哥透过七皇子和九皇子有联系,多次去信要太子小心,然而太子却不相信易司昭,当他惊觉不对时,自己的算盘和动向早已被掌握,势力也在不知不觉间削弱了大半。
于是太子积极于讨皇帝欢心,为守住自己的地位,派人暗杀易风行却被七皇子的人阻挡,只能亡羊补牢的从易司昭那里,得知有关易风行的零星消息,以做推测与防范。
未料,一年后,皇上无预警的驾崩了,太子欲取得遗诏登基,却被九皇子抢得先机,发动政变,那日皇宫里化做血海,最终九皇子亲手将太子斩杀于宫门前,为此事画下句点,披上黄袍成为新帝。
除七皇子易碧血之外,所有皇子皆死于此政变之中,由此可窥见新皇帝易荧宵的残暴,更骇人听闻的是,易荧宵斩下太子首级,宣布登基,披上黄袍后,所下的第一个命令,便是命七皇子易碧血领一干兵将血洗先皇后宫,传闻是为了身为贵妃的母妃死于后宫争斗一事复仇。
更有传言,先皇不是病死而是被九皇子毒死的。
易荧宵治理天下至今虽仅仅两个年头,但未有饥荒,律法严苛,世道安平,百姓对新皇帝各种传言的恐惧,渐渐消散了。
易风行在易荧宵的继任大典时,便被封为郡王,封号雅,赐封地与兵权,但他拒绝担任重要的职位,唯任协律都尉一职,掌管宫乐统筹及民乐收集、推广。
易风行年仅二十有八,如今的权力与地位,是历经风雨和血泪得来的,而在他落难时救了他的人,定然在其心中有一席重要的地位。
荆何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开口,“王爷,跟老朽过来吧。”
留下小厮,易风行困惑地起身跟上去,进到了藏书室,看见荆何从暗柜里拿出一本泛黄陈旧的书册,书封上所写的字,令易风行讶然道:“云霄密谱竟然在荆师傅手上啊……”
荆何苍老的指节轻抚云霄密谱的书封,带了点缅怀。
“对别人而言,此谱仅是神品,百年之前的名曲皆收编入内,因为是不传密谱,甚是神秘且让人向往,但对老朽来说,这是故友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他孤老而死,相信我能珍惜这本密谱。”语毕,荆师傅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神色有些不舍地将云霄密谱交至他手里。
“荆师傅?”
“老朽能帮您的,只有如此。”荆何微微一顿,又道:“老朽虽认识与您所述特征相符的姑娘,但是白姑娘身有缺憾,惧见生人,一旦老朽为您引见,白姑娘恐怕便不再与老朽鼓琴同乐,她与您一样是爱琴之人,老朽对她的琴艺甚是珍惜。”
得知荆何隐瞒的原因为何,易风行对他这阵子的刁难,便没怪罪之意,“姑娘姓白?可知闺名?”
荆何摇头,“不知。”
“您说她的缺憾是什么?”他对这句话很在意。
“白姑娘容貌有毁,若不是因为敬重老朽,她也不会让我看见她那张脸。”
易风行闭了闭眼,“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