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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为偶(上) 第2章(1)

  西泽大地多深林与沼泽,毒淫瘴气不得不防,带剧毒的蛇蝎虫兽更是不少,而能与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共存,在此安然扎根,西泽的巫苗族人自有他们巧妙的生活技能,例如——制出能麻痹五感的粉末用以防身之类。

  南明烈醒来时是在他的烈亲王府主院寝房的锦榻上。

  如他所想,底下那一支暗卫果然在特殊香气完全消散前便寻到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送回王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待醒来,竟已时过三日!

  他代圣上前往盛国公府宣旨嘉礼,事后还须进宫覆命。

  然他昏睡不醒,无端端的如何也喊不醒,烈亲王府里的人可不敢拖延或隐瞒,大管事老早拿着王府牌子请御医过府,这事自然传到皇上那儿,于是太医院好几位大国手全被赶了来,一场联合会诊兼七嘴八舌的辩证尚未辩出个结果,昏迷不醒的人倒自个儿睁眼了。

  早朝结束,众臣工退尽,南明烈依旨进到泰元殿后头的甘露居。

  他朝闲倚迎枕而坐的昭翊帝行亲王拜礼,双臂抱圆,与胸齐高,一揖,语调恭敬。

  “臣弟无恙,劳皇兄记挂着实有愧。”

  昭翊帝低笑了声,晾着他好半晌才道:“若非太医们亲临会诊,眼见为凭,朕还以为皇弟对朕有所不满,借故装病,是想甩朕脸面呢。”

  “臣弟不敢。”南明烈腰弯得更深。

  “朕把你从东海召回,夺你手中十二万望衡兵的调度权,将所谓‘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的烈亲王当成一个闲散王爷来使,差你东家宣旨、西家嘉礼,尽干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你不觉憋屈?”

  南明烈上半身姿势维持不变,双膝从容跪下,徐声道——

  “东海边防之艰苦实难一语蔽之,除了东黎国时不时小规模犯境,海上诸岛更是海寇藏匿的佳所,沿海渔村甚受其扰,臣弟自接手戍卫与海防之务以来,已整整三年未回,此次能奉召回京,承欢于太后娘亲膝下,自是皇上圣心仁德,体谅臣弟,臣弟感念圣恩已然不及,怎可能不遵圣意?”

  甘露居中一阵窒人的静默,非心志强大者,极难扛住这逼仄氛围。

  瞪着小阶下端跪姿挺直却气度从容的年轻男子,昭翊帝内心既爱又恨,兀自纠结,最终丢开奏折挥了挥手,口气放软——

  “怎么说也是领亲王俸的正经王爷,祖制可没让你见着朕就下跪,跪什么跪?不是刚病愈吗?起来起来,给朕好好在一旁坐着。”

  “谢皇上。”

  南明烈徐稳起身,在一名老宫人的服侍下落坐,清俊眉目始终淡敛。

  昭翊帝命宫人上茶上点心,和蔼笑道:“把你丢在东海整整三年,如今回来了,就给朕说说外头好玩的事吧?”

  “臣遵旨。”

  东海戍边需作陆上布置与海防,水军的阵法与操练尤其紧要,不可一日松懈,这种种又岂是什么“外头好玩的事”?

  圣心难测,但皇上兄长想从他口中听得什么,南明烈却是清楚的。

  新皇登基之初,东海深受东黎国与海寇之扰,朝中欲派熟悉水战的老将前往,无奈老将军在临行前病故,于是他自请前往参与防务,并在新皇面前起诺,定然做出一番成绩,保东海百姓平安。

  当时远离京畿,实则带着点“欲避其锋芒”之意。

  他在东海整军,重建防线,一手训练出来的望衡军这三年来陆陆续续建立不少功勋,声势日益壮大。

  然后就是一道圣旨来得突然,立时将他召回京中。

  皇上兄长想听他抱怨,抱怨自己在东海的戍边生活有多辛苦,还想见他示弱,要他开口请求让他回京生活,不再返回东海。

  他按圣心所欲去做,待退出甘露居往宫门外徐行时,风拂袖撩袍而过,才觉额背微汗,胸口微微寒凉。

  圣上与他虽一母同胞,两人却足足相差二十岁。

  母后十八岁诞下皇长兄,近四旬时才又有了他,而今他二十有二,圣上已到不惑之年,尽管后宫嫔妃众多,却只有皇后顺利诞下一名男婴,而今,天南朝的东宫太子才刚满三岁。

  子嗣不兴,太子尚小,他这个亲皇叔又正当年……皇上兄长在提防什么?

  转着思绪,脑中浮出天南朝地位最尊贵的那名男子面庞,四旬出头,正当壮年,目中却见浑浊之色,眼下更显两团浮肿,当年身为东宫殿下时的奕奕神采,如今竟已荡然无存。

  眉峰淡拢又放弛,神色莫测,尚未踏出宫门,一道黑影已闪至他身侧。

  是缥青。

  身为暗卫,若非极紧要之事,绝不会在光天化日下现身,且还在宫门之内。

  南明烈想到今早一醒转就交代他去办的事,甫平整的眉心不禁又拧起——

  “出事了?”

  “是。”缥青恭敬颔首。

  暗卫简短有力地回报,尚未听完,南明烈已快步出宫,上马离去。

  烈亲王府正院小暖阁。

  阁中燃起舒眠的宁神香,秋日天光透过窗纸丝丝渗进,将临窗软榻上小家伙的一张伤颜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惨不忍睹——青紫的额角、破裂渗血的唇瓣、肿高的半边脸蛋和后脑勺,除这些之外,四肢与身躯还有数块严重瘀青和红肿,内伤颇重,左手小臂甚至被打断,其余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

  老太医被急急请来,还以为是烈亲王昏睡不醒的病症复发,待见到真正的病患,年岁那样小、伤得那样重,老太医边诊边摇头,还得边观察烈亲王的脸色,后者神情寻常,只是嘴角一直抿着,不怒而威的气势很令人忐忑啊。

  经过老太医的接骨裹伤,以及府中仆妇们帮忙清理之后,小家伙终于被整出一个较能入眼的人样儿,而非南明烈快马赶回王府、踏进这暖阁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坨破烂血团。

  但状况仍旧不好,小家伙依然浑身高热,烧得肤色通红、唇色惨白,出气多且入气少,汤药怎么也灌不进口。

  看来是将这孩子往死里打,下手毫不留情。

  “王爷一早醒转就说要寻这小姑娘,属下去到盛国公府时已晚了一步,应是昨夜从盛国公府的后门偷拉出去的,属下打探过后,在城南十里外的乱葬岗上寻到她,就裹了块破席子,被人随意丢在土坑中待死……”暗卫话音一顿,因看到贵为亲王的年轻主子竟亲自动手替小姑娘更换额上降温用的冷巾。

  身为烈亲王府第一暗卫,缥青不动声色调息,接着道——

  “王爷之前欲查之事,便如属下所回报的那样,只是这小姑娘那晚把盛国公府一干小女眷全吓出病,府中的嫡长小姐还因此被猫爪划花脸,主母大怒,将人逮回后就私下动家法,此事是瞒着盛国公处理的,想来老人家还不知。”

  不知什么?不知他顾家嫡亲血脉险些被活活打死吗?

  南明烈目中冷峻,轻哼一声——

  “国公爷之所以被人蒙在鼓里,那是自始至终都没将这小家伙看进眼里。”

  缥青敛目垂首,没敢接主子的话。

  沉吟了会儿,长指在大腿上缓缓轻敲的主子爷忽又发话——

  “去查查盛国公府底下的产业,尤其是京畿以外的大庄子。”

  “是。”

  事一定,敲着大腿的指收握成拳。

  记得之前御史台曾有言官上书弹劾,指称当时尚为一品军侯的盛国公府在地方小县欺男霸女、占民良田,此事后来被压下,不了了之,如今倒可翻翻旧案。

  之后暗卫衔命离去,尊贵的烈亲王爷再一次替小家伙换巾子。

  南明烈将被她额温煨得有些温烫的巾子丢进盛着冰块的大水盆中,确定巾子够凉了,取出拧干,重新置在她额头上。

  忽见那小小印堂团聚黑气,他一惊,两指遂迅速探她颈脉和鼻息……轻细得如游丝一缕,当真两脚踏在黄泉路,离死不远。

  心头莫名升怒,他忽地从一个拇指大的小木瓶里倒出一颗殷红药丸。

  小木瓶是府中帮她清理身子的仆妇交给他的,说是系着皮绳挂在她颈子上的东西,他揭开软木塞子,里边就只有这颗红彤彤的药丸。

  那一夜他尾随她走进园林深处,黑猫在最幽暗的墙围下相候,他听见她对那只回光返照的猫儿所说的话。她说她有三颗西泽巫苗的还魂丹,一颗硬塞给某位老伯,一颗喂给黑猫……也就是说,她手中尚有一颗。

  应该是他手中这一丸药了。

  是亲娘遗留给她的,所以才系在颈上贴身带着。

  适才也请老太医辨药,可惜嗅过又嗅,无法辨出个所以然来。

  他亦知是为难老太医了,西泽大地不管对天南朝、北溟与东黎国而言,都是一块太过陌生的大地,部族众多,语言与习俗各异,当中的巫苗族以巫医、巫毒、养蛊这三技最为厉害,一颗还魂丹不知用了何种奇花异草,抑或多少怪虫老蛊炼制出来,即便鼻子再如何好使,也难嗅出全部底细。

  此际——

  枕上的那颗小脑袋瓜蓦地往旁一歪,彷佛伴随呼吸,将最后一口气吐出似。

  南明烈不再踌躇,将她的头移到自己腿上。

  挟住她的上半身,硬掐开她的口,他力道下得够狠,即使快将那过分纤细的颚骨掐碎也要她张口。

  他两指捏着还魂丹塞进她嘴里,在那小舌上将药丸掐碎成粉末。

  既然濒死的老人与猫都能醒来,没道理她不能。

  只要能醒,他就有能耐跟阎王抢人,将她留下。

  “小家伙,本王还没把话问清楚,你想去哪里?”

  原想扇她脸颊打醒她,但见那张脸已然太惨,他没能打下。

  想抓她两肩将她摇醒,又见那条刚接好骨头、裹成厚厚一大捆的左臂……欸,想下手都寻不到地方,简直束手无策。

  “醒来!本王命你张开眼睛!丝雪霖——”他语气严厉,目光寒峻,紧盯着被他托在臂弯里的这张伤颜……

  不知是他的威吓奏效,抑或还魂丹起了效用,小家伙忽地拧起眉心,张开嘴像要呼救却叫不出,苍白脸色瞬间胀红。

  小小脸蛋如遭梦魇,挣扎得快要气绝。

  南明烈见状立时低首、以口封住她的小口。

  一缕缕的命息,他吹过又吹,用力往她口中灌,这举动恰将她舌上未及化开的还魂丹粉末全数吹进她喉中。

  突然颊面一阵暖,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她的鼻息徐徐扑上他脸肤。

  小家伙终于能喘气了。

  他像横抱小娃娃般搂她在怀,当他从她脸上抬起头时,小家伙一双眸子眨呀眨的,好像看不清他又想努力去看,眸底闪过无数情绪,迷茫、混乱、惊疑、欢欣、委屈……最后是可怜的,无比可怜,受了天大委屈般可怜。

  “爹……呜呜呜……爹啊……呜呜呜……”

  南明烈挑眉。“……我是你爹吗?”

  前一刻才被小命快玩完了的她惊得怒急不已、背心渗汗,此时倒想狠狠往她青紫的额头上赏一记大爆栗,狠狠敲醒她。

  小家伙仍努力要看清,泪水却如涌泉般流出,模糊成一片。

  “呜……娘啊……是阿娘……呜呜呜……娘才会跟阿霖玩亲亲……”

  玩……玩亲亲?

  “谁跟你玩?本王是在亲你吗?!”他都忘了上回这么大声说话是何时之事,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上回”,今日实是“头一回”,是他二十二年来头一回喷气扬声,如此不淡定。

  眼神陡沉,才不管她唇角带伤,他掌心罩了过去,一把拭掉自己沾在她嘴边和肤上的润意,果然擦得她小脸发皱,痛得她泪眼再次汪汪。

  “呜呜呜……阿娘阿娘……痛……呜……”

  气不打一处来,可想想自己竟跟一个伤到快没命的孩子较真,不由得失笑。

  ……算了。

  若能病中安慰,就暂且当她的爹、当她的娘吧。

  他掌心再落,这一次轻了许多,帮她抹开过长的额发、替她擦泪。

  “把药喝了自然就不痛。”他取来搁在暖盅里的药汁,是仆妇按着老太医开的药单新熬出来的一碗,而之前熬出的三碗全废掉,没法子灌,都是一碗灌得见底,真正让她吞进去的不到一口。

  “喝药。”他略托高她的上身,青瓷药碗抵到她唇下。

  她瘪着嘴还在呜呜哭泣,眼睛当真拚命又拚命地瞠圆,怔怔然望着,定定然看着,红丝遍布的眸底疑色加深,却又辨不出个所以然。

  “爹娘说的话,你敢不听?快喝。”趁她昏乱,他半哄半威胁。

  丝雪霖本能地张口,就着对方抵过来的碗咕噜咕噜直喝,几乎没换气。

  药很苦,她尝得出浓浓苦味,苦得舌根都发麻了,但阿爹阿娘要她喝药,口气那样严厉,那……那就表示药一定得喝,表示她正伤着病着,四肢百骸都叫嚣着喊疼,所以得喝药啊……得喝药才好……可是啊……他、他……这个人……

  “不是爹……”灌完能苦断肠子的药汁,丝雪霖仍瞬也不瞬直望着悬在上方的那张面庞,唇瓣轻嚅:“你不是爹,也……”小脑袋瓜在男子健臂中歪了歪,努力打量。“你也不是阿娘啊……”

  俊逸无端又不失英气的面庞也学她歪了歪,气过头后,心境趋稳,倒像冲破人生某道大关。他笑笑问——

  “不是爹,不是娘,若然谁都不是,那我究竟是谁?”

  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宛若一把真火,直勾勾盯住不放的话……唔,直勾勾的眼神就跟钻木取火似,越紧盯不放,那簇火苗就会越燃越真、越烧越旺,很可能一不留神,火将燎原而起,疯狂扫过,凡经过之处不留生机。

  有这样天生胎印的男子,丝雪霖知道是谁。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过你,说……说那时你小小的,脑子里装的东西却太多了,还说……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怀超世之才,偏无争夺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没有罪的,可怀里揣着宝贝儿就危险了,你没有夺嫡的心,却有当皇帝的本事,危险……危险……”

  她胡乱低喃,男人骤然变脸,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更加殷红,自身却未察。

  峻厉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家伙竟半点无感。

  她累极般眨眨眼,当着他沉怒面庞呵出小小哈欠,羽睫软软掩下……

  竟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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