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希这才想起,尽管已经算是“田野”的老客户,这位主厨兼老板还常常好心让忘了领钱的她除帐,她却从来没有见过他。
因为他从不出来接待客人,而茜希大部分是电话叫面,就算亲自到店里,也只是坐下吃面,吃完就走人,所以他们两个至今只知道对方的存在,却没见过。
这样算不算“神交已久”?她搔搔下巴想。
视线忽尔和柜台小姐对上,柜台小姐对她亲切的微笑。
她真的长得好眼熟哦!茜希抓了抓头发,自己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她?
身为艺术家,照理说视觉应该很敏锐,偏偏她对记人脸很低能,可能是因为她从来不觉得人的俊帅美丑很重要吧,所以人长什么样子还不如一颗西瓜的纹路分布来得吸引她。
她努力想了半天,最后只肯定自己一定不认识对方,也不是客户,可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的脸会让她觉得眼熟。
那位柜台小姐自动朝她走过来。
“不好意思,现在客人不多,我们坐下来聊几句好不好?”柜台小姐亲切地道。
她的笑容让人极舒心,茜希回她一个笑,点点头。
她的穿着相当拘谨,上半身是打着荷叶领巾的白色丝质上衣,下半身是黑色短裙,脚上是一双黑色的低跟皮鞋,看起来比较像是银行的柜员,而不是义大利面店的柜台小姐。
“你好,我叫雪伦,我是‘田野’的会计,偶尔会来店里帮帮忙。”对方友善地道。
茜希轻哦了一声。难怪,她就觉得她长得比较像是银行小姐,果然真是个管钱的。
“我刚刚听到你和小智讲的话,请问,你就是原仰先生最近要签的那位台湾艺术家吗?”
茜希挑了下眉。
雪伦虽然被老板暂调来台湾支持,但她和英国的同事仍不时会联系,最近“原艺廊”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老板大人被一个台湾的艺术家搞得心浮气躁,人仰马翻。
因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原仰竟然会被人“搞得人仰马翻”,这一点实在是太令人讶异了,所以雪伦忍不住过来探探看。
“别告诉我他除了来烦我之外,还到处去找人诉苦。”茜希的神情好笑多于恼蚊心。
“不是的,我只是听英国的同事聊到原先生的近况,觉得很好奇而已。”雪伦连忙解释。
“哼!那个男人欠教训,你不用理他!”
雪伦笑了出来。
茜希向来不擅长人际社交,但她和雪伦竟然聊得相当投缘。
原来雪伦是伦敦“原艺廊”的人,所以对英国的艺术圈颇为了解。两个女人天南地北,从伦敦聊到台湾,再从台湾聊到美国,也聊了许多“原艺廊”内部的工作状况。
……好吧!茜希承认,另一个聊得很愉快的原因,是原仰。
她近乎是饥渴的吸收每一点跟原仰有关的资讯,虽然,不得不承认,雪伦绝对是个嘴巴牢的好员工。她相当乐意提供跟“原艺廊”有关的资讯让茜希理解,但对于任何不该说的公司内务,绝对只字不提。
聊到最后,茜希的面吃完了,店里也开始走进吃宵夜的人潮。她拍拍肚子,遗憾地道:“如果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已经是极大的恭维。
雪伦微微一笑。“现在认识也不晚啊!”
“也对。”她点点头,“我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免得占着你们一张桌子。”
“嗯……”雪伦本欲起身走开,想了想突然又坐了回来。
茜希对她挑一下眉,眼中带着询问。
“其实这不关我的事,但原先生很在乎跟你的合作关系。”雪伦谨慎的选择用词。
“算了,那种富家公子哥儿,一辈子顺风顺水,让他受点挫折对他有好无坏。”茜希挥挥手。
“原先生并不是一直顺风顺水的富家公子哥。”雪伦正色道。“他花了很大的心力才把‘原艺廊’经营起来,中途所有的人都不看好他,他是一个人扛着极大的压力走过来的。”
“哦?”
雪伦决定一些背景故事并不算出卖主子,于是开始解释。
“原先生的父亲早年和家人移民到英国之后,开了一间做印制卡片的工厂,他母亲丽亚虽然来自于一个古老的英国家族,但那个家族已经没落了,徒剩下家声而已。尽管如此,他外公依然很瞧不起他爸爸的卡片工厂,感觉老原先生不过是个庸俗的商人而已,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但丽亚夫人还是坚持嫁过来。
“总之,后来因为经济不景气,那间工厂濒临倒闭边缘。有一次他父亲要出门和银行谈贷款展延的问题时,不幸出车祸身亡,当时原先生才刚满十八岁而已。”
“那他母亲呢?”
“丽亚夫人是个很传统的英国闺阁千金,出嫁前靠父亲,出嫁后靠丈夫,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一天工作过。”雪伦保守地道。“虽然她和老原先生的感情很好,但当时的情况,是一间摇摇欲坠的工厂,一个年轻的儿子,以及茫然的未来,所以她选择搬回去跟父亲一起住。”
“而原仰没有。”茜希说道。
这是陈叙句,不是疑问句。
以她对那个男人的认知,他外公如果这么轻视他父亲的基业,只怕他也不屑于去仰外公鼻息。
“是。”雪伦点点头。“而且,我说过,他母亲家只剩下家声而已,骨子里也只是空壳,也无法对他父亲的工厂带来任何帮助。”
十八岁,父亲死去,母亲离开,外公冷漠,一个即将倒闭的事业,当时他应该是四面楚歌吧?
茜希突然有种心头抽紧的感觉。
“他父亲那边的亲人呢?”她问。
原家在台湾是相当富有的人家,这是“田野”刚开幕不久,有一次那群老人听取在她工作室外乘凉聊天时,她顺便听到的。
至于原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又为什么很富有,她就不清楚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当时有人谈起,不过因为事不关己,被她自动过滤掉。
“他父亲一家从移民之后就很少和台湾的亲人联络,所以他们也不清楚英国这里的情况。”雪伦喝了口热茶。“总之,后来原先生把工厂卖掉,筹措了资金之后开始‘原艺廊’的经营,而且一路经营到目前的规模,期间他从不和任何人诉苦。连台湾原家也是等他站稳脚步之后,主动回来寻亲,才知道原来他有过那么辛苦的一段路。”
“听起来很像那个男人的骄傲没错。”茜希撇撇嘴。
“虽然原先生不愿承认,但他母系古老的英国骄傲,确实在他身上发挥了影响。”雪伦笑道。
茜希深深点头,用力点头,再点头。
虽然外表以亚裔血统居多,但他身上确实流露着英国豪族的品味与教养。
“喂,那个姓原的没有派你来做奸细吧?”她突然狐疑地道。
雪伦大笑,“我保证,绝对没有!只是,听人家说原先生被你弄得很乱,嗯……总之,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我保证绝对没有任何意图。”
“哼。”茜希满意地点点头。“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要回去睡觉了。”
“再见。”雪伦微笑送别。
踱回自家公寓的途中,夜风依然清朗,星子依然灿烂,但茜希太专心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像刚下山时那样有欣赏的雅兴。
原来那家伙不算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呀!
应该说,他的金汤匙是镀金的,不是纯金的。
从他的言谈举止,他的穿着品味,乃至于他经营事业的方式,与冷淡优雅的自制力,在在透露出他合宜的教养,所以茜希可以理解雪伦说的“古老的英国传承在他身上发挥了影响”。
但,原来,他也曾经有过那样的不顺利与不快乐……
她莫名其妙的被这个事实困扰。
把他想成一个得寸进尺、吃人不吐骨头的生意人容易多了。
她摇摇头,走进敞开的公寓大门。
“快快!先打电话!先打电话!”
“不,先检查一下绳子牢不牢?”
“有没有东西丢了?我的存款簿呢?”
“你那个存款簿藏到连你自己都找不到,人家会找得到反而是帮你一个忙。”
“呸!你这女人说的是什么——”
茜希才刚踏上第一阶,就听见四楼方婆婆家一阵嘈杂喧哗,她透过扶手的缝往上看,吓!人影幢幢,怎么所有的人都挤到方婆婆家了?
她心中紧张,一二步并做两步连忙冲上去!
“方婆婆,发生了什么事?”
轰的一声,她拍开门挤进去。
玄关上摆着一张铁脚椅,一个男人被五花大绑在上面。
“茜茜,茜茜,你看你看。”方婆婆兴奋地挤到她面前。
几个老人家同时围过来,七嘴八舌的向她解释情况,一神情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兴奋,连大乐透中了头奖只怕都没有这种程度。
“我们叫你抓变态,抓了这么久都没抓到,果然还是要我亲自出马。”陈老将军威严地说。
“什么你呢!还不是方婆婆先发现这人鬼鬼祟祟,在楼梯间探头探脑,才赶快打电话叫醒大家的。”杨奶奶吐槽。
“对了,到底有人打电话报警了没有?快叫警察来把他带走啊!”王老伯说。
“打了,早就打了,你是老番瘫了,要我讲几次?”
茜希哑口无言。
“救命。”
一身狼狈的原仰,被绑在铁椅上,语气竟然还能那样平静。
最后,很没良心的方茜希指着他的脸,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