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风雨、又是打雷的,孙如意等人被困在道观中,哗啦啦的雨形成雨瀑,叫人看不清楚一里以外的景致,因为主家是女子,又带着孩子,索性在观内住一晚,等明天看看雨势有没有减弱再决定要不要上路。
连车夫在内九个大男人,三名女子和一名小童,几个人加起来也有十余人,一只鸡、两只兔子根本不够分,因此很快就吃完了,连鸡汤也不剩一滴,锅底比洗过还干净。
好在孙如意的性子像花栗鼠,有存粮的习惯,预知有大洪水的她有备无患的自备很多杂粮、米面、干货以及锅碗瓢盆,肉吃完便熬了一锅粥,将晒干的菜干剁碎放进粥里,便成了杂菜粥,够每个人喝上一碗。
夜深了,拆了观里的桌椅当柴烧好保暖,孙如意和弟弟都是好吃的人,夜里肯定会饿,于是「三清祖师爷」又给她送来一条手臂粗的青花蛇,她刚好让青蝉熬成蛇羹,吊在火堆上方慢慢煨,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
风在咆哮,雨在哭喊,歇在观内的人因为有着火的温热暖和身子,又吃饱喝足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子时刚至,道观外出现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高的略微佝偻是个老人,一手挂着包袱、一手拄着杖,低的是孩子,步履蹒跚的扶着老人,两人似乎走了很长的路,看来疲惫不堪,深一脚浅一脚的快走不动了。
他们看见道观中升起火,便知里面有人,于是两人相互扶持着入内,盼能有个取暖的地方。
「呃,那个……我们可不可以借个火?外面下着雨,我们祖孙俩想要烤烤火,天气有点冷……」
乍然醒来的孙如意揉揉眼睛,借着火光看见一老一少逐渐走近的身影,她啊的想要起身,却发现腰腹间横了一只男人的手臂,叫她想动动不了。
蓦地,她脸一红,防身用的银针往那手背上一扎,多出的第三只手倏地一缩,隐约听见身后的男子低声埋怨了一句,「狠心的女人,谋害亲夫……」
孙如意臊得几乎想把头埋入沙里,她真的太迟钝了,一睡着就不醒人事,有人摸到她身侧居然没发觉,睡着睡着就睡到人家怀里,实在太丢脸。
孙如意想到小胖墩,她带着胭意的迷蒙眼儿轻轻一睐,青蝉抱着他睡在火堆旁,两人身披烟霞色妆缎狐皮大蹩,青黛睡在小胖炖另一侧,成合抱姿势将他夹在中间。
「我们是过路的,两下得太大了,想躲躲雨,借个暖,天亮我们就走,绝不打扰各位……」老人咳了两声,走得很慢,每走一步路喘气声就特别重。
「老人家快过来烤烤火,不用客气,我们也是进来躲雨的,你歇歇,别累着了。」孙如意连忙招手。
这满脸沧桑的老者让孙如意想起在医院工作时住在她家漏水铁皮屋的拾荒者,虽然年纪很大了却不肯接受救济,每天推着三轮车四处捡拾瓶瓶罐罐,捡人家不要的纸箱和过期杂志,煮一锅白饭配酱菜、辣萝卜干能吃三天。
她给他送过白米和泡面,以及保存较久的罐头和卫生纸,起先他是不收的,后来两人聊了一会,她说起自己的身世,那人才勉强收下,眼眶泛泪,侃侃而谈曾经的过往。
「小姐人美心善,小老儿和孙儿谢谢你。」老人颤颤巍巍的走到火边,放下拄着的木杖缓缓坐下。
「坐近点无妨,你们都淋湿了,快把衣服烤干了吧,出门在外没那么多死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孙如意也不是什么好心之人,只是心生同情,想着道观并非她的,人人都能来,就当结个善缘。
「没事,就是累着了……」话没说完,老人又咳了起来,伸出双手在火上烤着,长满老茧的手泌出血丝。
「老人家病了吧?」她迟疑了许久才开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阴影处,司徒飘花发出不快的啧啧声。
他不赞同她在人前展现医术,收留人可以,反正也只是萍水相逢,不过他不希望有人知晓她会医,有些秘密最好是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孙府二房可不是省油的灯。
司徒飘花不想太早暴露身分,他是为办皇差而来,原本他是答应孙如意陪同她一起下江南,不料皇上临时有事要他去做,他只好调派自己的人一路随行。
可他还是不放心她一名女子孤身上路,还拖了一根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小尾巴,因此他紧赶慢赶的将差事办完,再自动请缨查办江南私盐一案。
先前代天巡狩的巡抚杜晦之因此案失踪,下落不明,他此行的任务是寻找不知生死的巡抚大人,并协助他追查私盐贩子,将任何与之挂勾的官员一一揪出,准其先斩后奏,调兵围府搜査和捉人,证据确凿便悉数押往京城受审,依其涉案轻重定罪。
而他的手下暗卫已快马加鞭先一步去了通州,他让他们做的有两件事,一是找杜晦之,找到之后保护并藏匿好等他到来,二是查探江南一带的贩盐情况,由谁出头、参与的有几人,是走水运或陆运,漕帮有没有掺和在其中,以及势力有多庞大。
他必须把网铺开才能行动,待时机成熟一举收网,江南的盐市一向很乱,来了几拨盐官都无功而返,不是与之同流污收贿贪渎,要不就是死于非命,尸骨无存,皇上因此事大为震怒,下令严加彻查。
老者面有苦色的讷笑。「老了,身子骨不行了,就看能不能多照看我这孙儿几年,能让他平安长大我就知足了。」
孙如意看向靠着老人的小少年,比小胖墩大不了几岁,八、九岁的模样,大概是餐风露宿的缘故,吃不好、睡不好的原因,整个人稍嫌瘦了些,不过眉目倒是清秀,像是读过书的小公子。
「饿了吧?我这儿刚好煮了热汤,喝口汤暖暖身子。」她不说是蛇羹,怕人家听了心生惧意。
不是人人都敢吃蛇肉,譬如向来胆子大的青黛就死也不肯,宁可啃硬邦邦的干粮也不喝一口汤。
反而青蝉一点也不介意,剥蛇皮、切块、下锅清炖一手包,还啃了两块蛇肉,直道清甜,吃起来口感像鸡肉,但更滑嫩,配口清汤一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老人本想说不必,他们带了包子馒头,可是尚未开口,小孙子腹中传来饿极的腹鸣声,他只好哂笑着改口。「也好,劳烦小姐了,我这孙儿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我都有点对不起他爹娘。」
「一路?」孙如意让青蝉盛汤,也醒了的青黛继续照顾熟睡的孙玉疏。「你们要投亲还是寻人,若是同路还能带你们一程。」
「如意……」
一声低责轻如棉絮般飘进孙如意耳中,她当做没听见,跟着盛汤吃肉。
嗯!真好吃,叫某人多捉几条,她就有口福了。
某人的脸很黑,决定以后她想使唤他得好好哄哄,哄不好只有吃灰的分。
「真的吗?」老者喜出望外,连带脸色发青的少年也面有喜色,感激的看向孙如意。
「我们有马车,还挺大的,多载两人不成问题。」老吾人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老一少的她不忍心。
这豪华马车是我花了一千两银子让人打造的,刀砍不裂、箭射不穿,泼油也烧不起来,还能防虫驱蛇,我自己都坐没两回,你可真是大方呀!司徒飘花一口牙咬得嘎吱直响,眼神如针一般扎向可恨小女人的后脑杓,让她知道他的心在滴血。
可惜孙如意察觉不到,只觉得后背冷虞鹿的,但不要紧,她喝了口热汤便暖和了,两颊红润。
「我们要去通州,家里出了点事,我们去找孩子的爹,他娘……没了。」老人语气颇为沉重。
闻言,喝了汤暖了胃的少年忽地眼眶一红,豆大的眼泪直往下掉,有些都滴入汤里了。
「……节哀顺变。」她不会安慰人,干巴巴地用了一句老话以表宽慰。
老人抹着泪,勉强笑了下,可惜比哭还难看。「让各位见笑了,主母……咳咳!是我那媳妇儿死得挺惨的,得找孩子的爹给她做主,否则死都不能瞑目,那群杀千刀的……」
他越说越气愤,咳得也越发厉害,原本灰白的脸色呈现出不自然的暗红色。
「老人家,别激动,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你要养好身子才能照顾好小孙子……」孙如意劝了几句。
她用看的就知道,老人本就风邪入体,又淋了雨导致病情加重,再不吃药怕是不行。
「我也想好好的,可是……」一声重咳,老人忽地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整个人抽搐不止。
「不好,是风痰阻络!」俗称中风。
没时间多想,孙如意立即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飞快地往老人头部插上几针,确定不再抽动后又往他十指扎洞,挤出浓稠的黑血,翻白的双眼才逐渐恢复,口也不吐白沫了。
「福伯、福伯你醒醒,你不能丢下我,没有你我怎么找爹……」少年趴在老者胸前痛哭,哭得全身发抖。
福伯?不是爷爷?
孙如意往司徒飘花看去,他微乎其微的摇头,要她不动声色,少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惹祸上身。
这一老一少不像寻常人家的主仆,看这一路躲躲藏藏的模样应该有人追杀,所以他们只敢走夜路,不敢投宿客栈,连代步的马车也不敢雇,就怕泄露了行踪。
有任务在身的司徒飘花不想旁生枝节,他将孙如意送到温府后便要立即去办皇上交代的事,无法分心盯住这来路不明的两人,也担心招来不知哪一路的牛鬼蛇神,平白无故多个敌人。
「我……我怎么了?」悠悠醒来的老人还有些晕眩,不晓得刚才发生什么事。
「福……爷爷,你病了……」吸着鼻子的少年没发现方才一时失言喊错了,兀自哭着。
「没事、没事,等下个镇子再去看个大夫,吃两帖药就好了。」还没把小少爷送到公子手中,他不能倒下。
老人吃力的坐起,轻拍眼泪直落的小主子肩膀,要他别哭了,要坚强,没找到主子前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孙如意神情凝重,「老人家,你太乐观了,这病没那么容易好,得好好静养一段日子,少糖少油,不得饮酒过量,还忌大怒,情绪激动,可即便如此想好全也不可能。」
他这是得了高血压,要用药物控制,无法根治,在现代是十分麻烦的慢性疾病。
闻言,老人错愕地看去。「小姐懂医术?」
「一点点,不精。」她谦虚的说道。
「你能治好小老儿的病吗?」他病急乱投医,见她能说出他的病况,连忙开口求助,他不怕死,就怕断了主家血脉,无法向主子交代。
孙如意摇头。「难,只能从吃食上着手,多动少油腻,我给你开个药膳,照着吃能活得长一点,还有你的风寒不算太严重,多喝点板蓝根熬煮的汤水,不出几日便会好转,你是积劳成疾,郁结于心,想开点自然淤气尽消。」
担心害怕引起血压升高,又不能得到适当的休息和调养,积郁在心无法舒开,一旦绷到极点便会如山体滑动,一落而下不可收拾,因此她才及时放血,先留住老人一条命,不致手脚瘫痪或是半身不遂。
闻言,他苍老的面容暗了下来。「我这把年纪也没几年好活了,只要把这孩子交到他爹手中,我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爷爷,你一定会好起来,我……我给你养老,你要看着我长大,等我考上状元……」
他们不会一直看人脸色,他会有出息,让欺压他的人后悔莫及。
听着小主子宽慰的话,老人欣慰的笑了。「好、好,考状元,我得多活几年,给你把着门户。」
他没说当管家,但意思到了,听得懂的人了然于心,听不懂的当是祖孙感情好,吃苦受罪一起当。
「你们不要讲得太快,别说考状元了,只怕这位小兄弟活不到明年开春。」人命关天,不想多事的孙如意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如意!」气恼的司徒飘花冷冷喝止。
「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家公……孙儿有什么不妥吗?」老人面有慌色,坐立难安。
含波水眸往司徒飘花那瞄了一眼,她下唇轻咬,幽然一叹。「他是不是年岁尚小的时候受过寒、落过水,或大冷的天在外待太久?」
老人惊讶。「是的,被老夫人罚跪,在大雪纷飞的日子跪了一天。」
「这就对了,他是在那时落下的寒症,又未对症下药,反而还饮下凉性汤药,以致寒毒攻心,胸口这一块气血凝滞。」她诊着脉,根据脉象说出实情,没有一丝隐瞒。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当年是小孙太医诊治的,他说只是风寒的……」老人失神的喃喃自语。
小孙太医……孙开元?
孙如意惊愕的抬起头来,与司徒飘花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翻起惊涛骇浪,能请动太医医治的人家非富即贵,在京中定有一定的地位……这个孩子是谁家的?
蓦地,司徒飘花目中一冷,飘出锐利之色,该不是……杜晦之?
他在去年七月被派至通州任巡抚一职,专査盐司,举凡与盐有关的事务都要经由他允行方可通关,私盐绝对禁止,也不接受关说和盐引买卖,按照朝廷的分配各自领回能卖多少斤盐的盐引。
杜晦之本该在过年前返京向皇上禀明盐司的运作如何,以及盐税多寡,何时上缴,可是等呀等,从元宵开衙一直等到二月二龙抬头,该出现的人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
皇上也有预感是出事了,派了暗卫去查探,飞鸽传书的回报是:遇袭,不知去向。皇上要追查到底,所以司徒飘花来了,明查暗访巡抚大人的下落,顺便将与盐商勾结的害虫给捉出来。
而这杜家也的确有些肮脏内宅事,跟孩子的身分似乎对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