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两人离开速食店来到一旁公园的公车亭,握着她手许久才想起背包中的东西。
“这个,本来应该在烛光晚餐后给你的。”
路灯下,徐光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保冰袋,虽已经不太冰了……他打开纸盒里的铝箔包装。“我不太懂,但最近书店的食品部卖到缺货,好不容易才订到……日本来的限量单麦威士忌生巧克力,错过今年要再等二十四个月。”他打趣学着广告词。
戴诗佳看着那精致的小盒。
“怎么了?……我疏忽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巧克力?还是不喜欢酒味?”很细微,但表情有点僵化,徐光磊只想着这是非常难得、也非常安全的情人节礼物,没考量她的喜好。
“不……”戴诗佳呵呵笑道,“巧克力荣登我最爱食物的第一名。”
“真的?”
“真的。”
徐光磊以盒中塑胶小刀切了一小块,再用小叉子叉起递出。
戴诗佳接过,放进口中,浓郁香滑的巧克力溶开,不知是威士忌还是他的注视,她感觉很醉很醉。理智断线,她又吃一块、再吃越来越醉……
醉到她手臂发痒,口齿不清了……
“你想表达什么?”
气象报导指出今天的空气污染指数偏高,进行户外活动时建议戴口罩。
仰头,咖啡店后门推出的空间位于两排公寓夹起的狭窄后巷,上方可见灰蒙蒙的天,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呼吸有些压迫感。
孟学湛只手撑在颊边观察着对面那个悠闲喝咖啡写字的好友,不能说完全不明白为何他坚持要坐在这有与世隔绝之感的员工专用户外座。假设今天换成是,M已做出那种事,他也想找个没人的角落抽支寂寞的烟……不,干脆直接人间蒸发痛快些。
徐光磊充耳不闻好友的问话,握钢笔的手依然是标准握姿,在摊开的手帐空白页中随手写着艺术字体——古典英文字体与草写体结合:一句莎翁名言填满长形方格,远看像攀在竹架上的牵牛花,是为下一期开的写字课做准备。划下最后一笔,他停了停,将手帐拿远些……若再改得修长些,或能做成书签?
“呵……还说人家喜欢顾左右而言它,你不也是?”回想今天早餐会的事,孟学湛根本无法忍住不去吐嘈好友。
他,徐光磊,纵使厌恶社交,也总是奉行与人维持表面和谐的双面人,也许是昨晚失眠,又或今早太早起床低血压的关系,竟然当众与人起冲突,把场面搞得尴尬至极。
更有趣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竟是一个久别重逢的前女友。
……嗯,前女友这种似近又远的存在确实满有趣的。“什么顾左右而言它,我什么话也没说。”徐光磊瞥他一眼。“那你敢回答我的问题吗?”孟学湛不掩调侃。
“你当着小江面前说戴律师是你前女友,想表达什么?”孟学湛不介意再将问题问得清楚一点,“占有欲?旧情复燃?男人无聊的所有权宣言?”
“……关心。”沉默半晌,徐光磊才回道:“她不是一个太会当面拒绝别人的人,很有可能会因为怕拒绝了小江让他难堪,而勉强去吃她不应该吃的东西。”“例如一片巧克力?”好友一脸正经,孟学湛觉得憋笑很内伤。
“她是一个律师,说话对她来说是基本。巧克力不会令她休克,但会让她喉咙过敏而说话不便……”见学湛一脸兴味,徐光磊正色补充道:“她平时已不是太灵光,而我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不希望她因此在她很重视的工作上出差错。”
很重视三字无意间加重了语气。话一出,他不禁拧拧眉。现在的戴诗佳重不重视工作,关他什么事?
“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孟学湛轻哼了声,重复着他的话,搔搔头,问:“光磊,你交过几个女友?”
“三个。”
“戴律师是第几个?”
“第三。”
“分手多久?”
“两年。”
“喔……”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好友。“之后没有交往是因为工作太忙。”徐光磊陈述事实。
孟学湛点头同意。因为自他们认识,光磊就总是在出差,几乎每个月都出国,的确不容易交到女朋友。对前女友戴律师念念不忘而导致情感空窗这一点,就姑且让光磊低空过关。“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并不是一个会跟前女友保持朋友关系的人。”
“没错,我不是。”徐光磊大方承认。既然会分手,表示彼此有对方无法容忍之处,他认为不必强求,更不该藕断丝连。“在早餐会见到她我也很讶异。”
“讶异……还是重新点燃爱火?”重逢是巧合,重逢后的化学效应就不会是巧合了,孟学湛不怀好意。
戴诗佳没变,与他们还在一起时一样的穿着打扮,一样的外表谈吐,也一样有点脱线傻气:当她露出某些表情时,他一样能一眼看穿。面对她,记忆回笼,尚在交往那时的霸道心理似乎有点不受控制……
眉轻拧。徐光磊记得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关于她的好,甚至记得与她共有的一段时光,很灿烂很快乐的时光,不一样的是“她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孟学湛一愣。“你怎么知道?”
“……无意间发现的。”徐光磊垂垂眼,再看向他时耸耸肩,“她是因工作出现在这早餐会,而我答应你入会就不会临阵脱逃,虽然我没有与前女友成为朋友的经验,但愿意试试。”
孟学湛本想藉此事闹闹好友,光磊不避答但言语中轻描淡写,他一时分辨不出有无可疑之处,只能道:“你说的喔。我已经跟会长,说你确定入会,他对你上次的讲座非常满意,你如果因为今天的事闪人,我会真的很头痛。”
“嗯。”徐光磊保证地点头。
考虑片刻,孟学湛转开话题道:“对了,《生活》杂志的编辑黄小姐说想采访你,他们杂志虽然才发行不到一年,但母公司是大中华区知名的出版商:《生活》主要不是专做文具主题,可中英文双版同时发,口碑似乎不错,你老板应该乐于有这种国际性的曝光吧。怎么样,有兴趣吗?”
徐光磊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认识一个黄小姐,还这么贴心帮她找采访对象,不怕葳葳多想吗?”
“……你要做表面功夫不能做得漂亮一点吗?”盂学湛见他真的一点印象也无,翻翻白眼,“黄小姐,棕色鲍伯短发,上次早餐会你办讲座时那个拿手帐跟你分享半天,本身也是文具控的杂志编辑。”
与他对视片刻,徐光磊终于喔了声。黄小姐——那个一日一页分色记事纸胶迷。用文具使用特性来记人比用外型、人名或职业容易多了。
印象中这位黄小姐用的是今年度的特别版猫脸布套,笔记内容没有写到任何心情记事,多是名句抄写、天气或餐厅名字,全是可以随时与初识的人分享的不痛不痒内容,倒是手绘、纸胶、贴纸拼贴功力不错,每页都赏心悦目,也许可以邀请来文具聚当达人竞宾。
沉吟着,徐光磊说道:“她提过是什么样的采访主题吗?如果是关于书店,可能需要正式提案,国外那边接管之后公关部门挑选曝光的媒体,主题变得比较谨慎。”
孟学湛挑眉。“你变脸也变得太快了。”
“这叫公事公办。”杂志采访在杉墨原则上由公关部门负责,但也可由部门负责人提案。徐光磊不否认此举是为自己负责的文具聚与黄小姐打好关系,留一个可能性。每次办活动都是文具控来间聊、交换手作物跟纸胶、印章,偶尔也得安排些不同的活动。
一眼看穿光磊有所图,孟学湛暗暗叹口气。
初初会以为好友这样的个性是太过现实——光磊曾说过与人相交,彼此都需得到对等的好处,否则一段关系没有存在的必要。后来方知光磊对他自己更加严格,若是别人对他好,他会设法加倍奉还。
眼前人喝着咖啡,孟学湛蓦地想起自家厨柜中,光磊帮他从以前在日本工作的店里带回的对杯。近白的湖色杯身上配着代表咖啡的螺旋状深棕粗字,印的是片假名店名:马克杯是店内的常在款纪念品,光磊带回的是早在他当年还在那边打工时就绝版的珐琅杯款。
一个观光客怎么说服顽固老板出售仅存的几个杯子?那可是连熟客都不一定抢得到的。光磊说不值一提,他也无从得知。
唯一明白的,是光磊真心感谢关于小林先生的新店址情报,那对他来说似乎有特别的意义。要不,珐琅对杯、早晨的文具讲座,纵是不爱欠人情的光磊,也未免回报得太过头了,更别说小林先生根本没有答应跟杉墨书店合作……
“黄小姐接连做了一系列的《专业人士的发想角落》专访,早餐会里很多会员都被采访过。”孟学湛继续着他们刚才的话题,又不禁挖苦一番:“包括今早被你吓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专业巧克力买家。”孟学湛回想着那期专访标题是怎么下的。
徐光磊不在意他的语带揶揄。“听起来是个针对个人大于所属公司的访问。”“可以这么说。”孟学湛点点头。他不是对黄小姐有意思才帮着说话,只是她的专访到目前为止大受好评,会员人人抢着受访,有些正面曝光机会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坏事。“虽是访问个人,但间接带出受访者的公司跟产业,有一定的宣传功能又不会太刻意,读者反应很好,公司那边比较容易同意,会员们也都乐于接受把自己弄得像大明星一样的待遇。”“你也被她访问过?”
“我很想啊。”孟学湛轻叹,“你也知道我不太喜欢为咖啡店弄太商业化的广告,总觉得格调不太合,可是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每个月都有新店开张,特色跟知名度还满重要的,可惜……”
“顾虑葳葳?”
“嗯。”无奈再无奈。
“我记得葳葳不插手你咖啡店的事。”徐光磊拧拧眉。
“葳葳觉得黄小姐对我有意思。”孟学湛老实地招了,虽然根据他的雷达显示,黄小姐对自己的感觉多半只是一般朋友。
“你是有点得意吗?”学湛一向不是太热门抢手,徐光磊斜觑了眼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猜想他的得意来自女友吃醋。“而且…?葳葳不准的事你就真的不会去做?”
“我还能怎样?”两手一摊。
徐光磊看着那叹气叹到双眉呈现八字形的可怜模样,不禁噙笑。低了低头,手中是刚才不知哪根神经错乱叫学湛帮他做的拿铁,他极少喝黑咖啡以外的咖啡的,杯里奶泡已消减了大半,但仍看得出原先拉花拉的是一个饱满的爱心。
“你在取笑我吗?”孟学湛睨着那笑,哼了声。
“不是。”一会,徐光磊回着:“不是在取笑你。”
那回应太过认真了,甚至……甚至带点他从未在光磊脸上见过的表情,一种惋惜。孟学湛拧拧眉。
“下次早餐会你提醒我吧,我再向黄小姐问一下细节,”徐光磊将杯子放回桌上,“如果是以个人为访问的主角,或许我们公关部要求的东西相对少一点。杂志的风格跟杉墨相近的话,老板应该不会有意见。”
“你要看之前的访问吗?”见他被说动了,孟学湛掏出手机点开软件,选择其中一期的《生活》杂志。
徐光磊接过手机,跨页的照片上正是小江,一身合身的西装配粗麻领结,外套领口一枚巧克力砖形状的装饰夹,一看风格便知是黄小姐替他选的配件,小江脸上挂着自信笑容,与今天早上干瞪眼的样子天差地别。手指在手机板面上一划,下个页面中有编按与小江的对话,挑拣着看了几个问答,他问:“小江的发想角落是你的咖啡店?”
紧盯着光磊的反应,孟学湛承认自己是有点故意,那么多期杂志可以选,偏偏他点开小江这一篇。“看了这么久,这就是你的问题?”难道没有对这位臭屁仙人的发言有其它感想?
文中没有提到是哪间咖啡店,照片重点也都放在小江身上,摄影师光圈开大,背景是一片朦胧美,亏光磊还看得出来。
“我怎么从没在你店里看过他?”徐光磊几乎两天就来报到一次。
那语调平稳,孟学湛听不出光磊想说的究竟是“若让我碰上,见到一次就让小江难堪一次”,还是“原来小江也喜欢喝咖啡,我们说不定有共同喜好”——虽然依他判断,他们最大的共同喜好就是戴律师。
考虑五秒,决定不要一次逼得太过,他说着:“我出借场地给黄小姐两、三次了,毕竟不是所有专业人士都有所谓的发想角落嘛,或者不一定是固定的地方。小江是个跑业务的,下了班不是应酬喝酒就是回家倒在沙发上给电视看。读者想看的是一个巧克力专家怎么品味生活,不是乏善可陈的平凡人生。”
喔。徐光磊点头表示了解。小江一直给人一种油条感,或许真是个成功的销售人员,但那很可能是天性与专业,不代表私底下他这个人也如巧克力般丰富醇厚有层次……意识到自己对小江的一丝丝敌意,眉微皱。“所以葳葳知道你把店面出借给黄小姐拍杂志吗?”
“当然不知道。”孟学湛抽了口气。“徐光磊,你……你是想报复我吗?”
徐光磊非常无辜。“我有什么理由要报复你?”
“你——”今早的看好戏、刚才的出言嘲弄,不是装傻可以呼咙过去。孟学湛看着眼前双面人的招牌温笑,顿时想槌胸。
徐光磊看出好友的扼腕,不禁咧开嘴。这外表看来凡事嘻嘻哈哈的家伙也是有弱点的,任何扯上女友的事,学湛总喊无奈。
可他看得出,无奈只是障眼法。
学湛一边搔头一边想着该说什么来挽救,那着急模样是真烦恼。徐光磊笑容淡去,又看了眼咖啡杯,心思无端被那消下的奶泡挑乱了。
手指轻触杯缘,耳边学湛说着什么,他视线停在一张刚才随手写的纸卡上,深蓝字迹像将一切卷至深处的漩涡,又若暴雨前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