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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发慈悲 第8章(2)

  数日后,当老姜带著雁依盼的金鐲来求见时,雁依盼的心更早沉落了深深的穀底。

  她在自己家裡破旧的花厅招间老姜。这个沉默的中年汉子曾经一路守护她的安全,无论在什麼情况下,不管她以什么面貌出现,老主文都不曾多说、多问过一句,当然也不可能加以批评。如此好人,雁依盼对他心存深深的感激。

  「姜护卫,请坐。」

  「雁小姐不要客气,还是叫我老姜即可。」老姜一点也没有因為换上了体面的衣服,多了御前带刀侍卫的头衔就有什么不同,依然还是那个谨慎而恭敬的老姜。

  只见他和过去一样,坚持不肯跟小姐平起平坐,守著下人的本僕.就站在雁依盼座位旁。

  等丫头把茶奉上、退出去之后,雁依盼摘下头上的银簪,慢条斯理地试过一杯,确认没被加药加料之后,这才请老姜喝,

  她知道自己母亲可能就躲在窗外偷窥。这段日子以来,母亲有如小老鼠一样,畏惧她的眼色,总是躲得远远,母女俩即使住在一起,也有如陌路人。

  雁依盼不在乎。自从一年多以前的那一夜之后,她再也不信任厨房裡端出来的任何饭菜茶食。

  其实这样最好。真的。

  老姜沉默地看著这一切。连在自己家裡,雁小姐都无法安心自在。她试茶的手法很纯熟,彷佛这样做早巳成了习惯似的。

  他没有喝那杯茶,只是掏出了慎重收在怀裡的金鐲,搁在桌上。

  「景大人要还小姐的。」

  雁依盼眨了眨眼,无用,眼前模模糊糊;又用力眨了几下,还是一样.

  她的手彷佛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也没办法拿那只金鐲。

  这只给景四端骗去的金鐲子,造就了往后多少次两人之间的拌嘴与调侃,他就是不肯还她。到后来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小小情趣,每次提起来,总是少不了一阵斗嘴调笑。她闹他,他也就顺著她闹,变相的任她撒娇。

  他总是这样哄她骗她,把她一颗心也哄骗走了。

  而今,鐲子送回来了!这代表著什麼呢?

  「他……可是要被降罪、受罚了?」雁依盼的嗓音细如蚊呜。颤抖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是。」老姜从不多说废话,也不绕圈子,简简单单一个字做问答。

  「会、会是重罚吗?」

  老姜这次没说话了,只是叹了一口气。

  会有多严重难道,直的要斩首吗雁依盼心中百感交集,完全不知道该怎麼反应、如何预测。只知道,胸口猛发疼发慌,鼻子好酸好酸——

  没道理呀,她上奏就是要他得一点教训一别这麼贪财、败坏朝纪呀

  雁依盼一生最恨的,就是以钱财或权势压迫弱小的人:她真的看多了。父亲努力巴结的亲朋好友有怎样嘴瞼、父亲对母亲又是怎样的嘴瞼,母亲守寡后结交的男人,一个个又是怎样的嘴脸,她全都看在眼裡。

  如果她会因為儿女私情而隐忍不报,任景四端继续仗势欺人的话,那她就不是雁依盼了。

  可是、可是……

  原来做了对的事情、帮助了天下人,却帮不到自己的感受,是这麼无奈,还带著深深的酸楚。

  「老姜哥……我可以……去看他吗?」她抬起头,明媚大眼中闪烁著晶莹水光,却依然强忍著不肯哭,让人看了心疼极了。

  老美不是铁石心肠,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摇头。

  「已经被押到刑部死牢了,不方便。」他简单地说。

  闻言,雁依盼的脸蛋整个没了血色。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甚至眼前冒出了金星;就像是被人兜心揍了狠狠一拳。

  已经被送到死牢.那就是已经确定刑度,这几天就要处决了。

  雁依盼静了很久很久。

  「是吗那我知道了。」最后,她轻声道:「谢谢老姜哥特地把鐲子送回来,请转告你家大人,我收下了。」

  「小姐请保重。」老姜恭谨地弯身鞠躬,之后,悄然无声地离去。

  那一夜,雁依盼在镜前整妆之际.发现自己似乎有了老态。

  才双十年华,正应该是娇媚绽放的如花美貌,在镜中却憔悴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本来就纤瘦的身子更加荏弱,瘦损了不少,一双乌黑的眼睛更大了,脸颊微微凹下,表情淡淡的。

  她对著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犹记得在梅县时,晨起梳妆,景四端会懒洋洋地在她身后欣赏。待她画了眉、点了唇之后,他会故意调侃几句:「打扮得这么美艳,是打算又要去青楼兼差赚银子吗?」

  「不多赚点,怎么供得起你这贪得无厌的小白脸?」她半真半假地回敬。

  说完,两人会在镜中相视一笑。唇枪舌战就是要遇上势均力敌的对手一否则有什么意思呢

  即使心底清楚知道他不是良伴,却还是失落了一颗心,再也追不回来。鐲子可以还,可是其他……不想了,再想也於事无补,既然做了,就该承担后果。雁依盼不后悔。

  她母亲是不是也有著类似的心情嫁了一个连空壳子都没有的夫君,成天為柴米油盐担忧烦恼,还要努力打点门面,甚至偷偷接以前尚功局姊妹转介来的绣件,贴补家用.努力让落难皇族的雁父在亲友面前不至於抬不起头。她后悔过吗

  也难怪她母亲对钱极為看重,因為吃够了苦头;希望女儿飞上枝头、嫁入豪门当少奶奶之外,最后还為了米商有钱,不惜使出可怕的手段一想要让绝对不会乖乖听话的雁依盼从命下嫁。

  雁依盼自小真的看多了為了钱而卑贱的事,所以,对一个人的操守特别严苛。当官就是要清廉,否则,不如不当。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安静地换上一身嫩黄衣裙,梳好头、重新整了妆,在夜深人静时刻,悄悄离开了自己的房间,顺著走廊往前头走。

  雁府其实只有两个下人,此刻都睡了。她孤独的身影投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最后,雁依盼走进了已经多年都心生抗拒、不肯靠近的绣房。

  轻轻关了门,她以手灯点起桌上陈旧的油灯,照亮了满室全綾罗,放眼皆绸缎的绣房。

  只是,再精緻华丽的綾罗绸缎也全蒙了尘,旁边的绣架、梭一捆的绣线都遭虫蛀,原本润泽美丽的顏色,早已黯淡无光。

  雁依盼随手翻了翻,想起母亲曾一面刺绣,一面对著年幼的女儿讲解什么是头蚕、二蚕,什么又是合罗、串五、肥光;丝要怎么练熟,熟了之后还要晒乾,乾了之后还要用大蚌壳磨光……小小年纪的雁依盼就会用清脆声音答出七种緙丝技法:有平织、摜、盘梭、搭梭、构、结,跟子母经。

  「盼儿真聪明。」母亲彼时会手上一面忙著活计一嘴裡一面称讚女儿,然后幽幽叹气,「这么伶俐,以后可得选个好夫君嫁,快快活活过一辈子。不像你娘,这麼笨——」

  不管是愚笨或聪明,结局却都相仿。所爱非人。

  她信手翻著那一匹又一匹的蒙尘美布,细看上头绣的花样。最后选了一匹看起来最坚固的丝料,缓缓展开,手持有些生銹的铰剪,慢吞吞地剪啊剪,剪出了一长条。图案都给剪开了,看不出原来绣的是鸳鸯戏水,还是松竹长青。

  然后,她仰首,握著丝布条的一端,将另一端拋过了头顶的横樑。提裙踩上了高竹凳,纤手使劲,将布条两端打成一个死结。

  就这样吧。就随他去。把这一命还他,也就是了。

  雁依盼吹熄了灯,四下陷入她最恐惧的黑暗。再过一刻,她就再也不会恐惧了,也不会生气、伤心、痛苦、自责、矛盾,更不用受刻骨相思的折磨。

  布结往洁白的颈子一套,凉凉的丝料贴上她喉头。只要把凳子蹬开,只要用力一踢……

  「慢著!」似乎有人在狂吼,门也被猛地撞开

  但雁依盼已经闭上了眼。

  她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但愿在地府能与景四端早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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