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的现任当家,杜晴春,是个为人处事极为随心所欲的人。
凡事得过且过,甚少追究,虽然聪明,却非勤劳之人,平常最大的嗜好是躺着晒太阳,不能缺少甜品、糕饼点心,片刻不离身的方扇,给别人惹麻烦和最讨厌麻烦。
如此贪懒的杜晴春不知为何,有个小小的兴趣,那就是观察别人。
倘若对一个人感兴趣,便会设法去了解和那人有关的大小事情,无论真假,一律书写成册,是为“名人录”。
关于名人录,有两方极端的看法。
一部分的人以被杜晴春写为名人录收进杜家的观书楼为荣,因为那代表自己声名远播,才足以被他知道;另一部分的人则不然,所谓有好,必定有坏,杜晴春则是无论好坏都会写进名人录。
外人常道杜晴春的名人录,大约有八成并非真实,都是捕风捉影、道听涂说的耳食之闻,因为他并不爱追根究柢。只要杜晴春喜欢高兴,大至与国家武林轶事有关,小至隔壁阿猫阿狗的一生,他都能写成名人录,收进杜家赫赫有名的观书楼里,任人观赏。
这理所当然引来了许多因为丑事秘密或作恶被公开出来的人,挟怨报复。
轻则下下泻药或口头警告吓唬他,重则毒药暗杀样样来,让杜晴春的生活每天都在波澜万丈的刺激中高潮迭起。
例如现在——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十七岁的杜晴春一身褐色滚毛绫袍半披半挂在肩上,露出大片的紫蓝色内袄,在这早凉的季节里,却拿着一把绣着艳红牡丹花的方扇,遮住唇角的笑容,瞇起眼问着在街上挡住自己去路的一群面色不善的男子。
“我说,为了所有人,要你把观书楼里所有的名人录都烧了!”
杜晴春扬起清脆的朗笑,连方扇都遮掩不了。
他边笑边问:“秋儿,妳说说看,咱们观书楼里总共有多少册名人录?”
“是总管,少爷。”一身粉梅红衣,腰间佩了两把形状特殊的长刀的阮秋色,先不假辞色地纠正主子对自己的称呼,而后才回答:“共三千五百七十一册完成,六十八册近乎完成,四十九册完成一半,十册写了三分之一,二十二册写了三到五页后少爷决定不写,五册只有篇名,总计三千七百二十五册。”
身为杜家历代最有能力的总管,阮秋色从不给“约莫”这个词。只要她的少爷想知道任何事,她给的答案都会是最准确无误的。
“这么多的书究竟该如何烧起呢?”杜晴春故作天真不解地问。
“用火烧?”其中一个男人回答得不甚确定。
“管他用什么烧!那是他的问题。”旁边看起来比较有恐吓经验的男人一拳朝同伴头顶打下去。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烧……”被打的男人委屈地说。
“那也不会是你的问题!”打人的男人说,和其它同伴连成一气地瞪了他一眼。
杜家主仆二人没有插话,但杜晴春显然觉得有些无趣了。
总是这样,聪明的人总爱来阴的,有勇气当面挑衅的人通常又不怎么聪明,害他得自己制造一些乐子。
阮秋色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主子的表情。
她从出生起便跟着杜晴春,若没意外,这一辈子都会待在杜家,留在他身边,但她总不能理解她的少爷在想些什么。
尤其不了解主子为何如此爱找麻烦。
修长略显纤细的身躯好像风一吹就倒了,杜晴春浑身散发出懒洋洋的随兴,站姿却是笔挺不屈,不同他人喜爱团扇或羽扇,少见的方扇遮住他完美的唇形和贵族般的自信,轻声道:“我有点好奇,诸位是以什么作为威胁我这么做的条件?”
“凭你要是不这么做,咱们兄弟会给你好看!”适才打人的男人用惊叹号来加强语气和真实性。
闻言,杜晴春更是笑瞇了眼。
“喔,这真令我感到兴奋啊。”他从头到尾没有收起方扇,从声音能断定此刻他肯定笑溢满脸。
恭谨严肃站在一旁的阮秋色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表情,彷佛没看见主子即将“遇上”的大麻烦,只在听见他的话时,略略抬高半边眉峰。
兴奋?
不只,在她看来,少爷似乎以此为乐,且乐此不疲。
杜晴春接着从容不迫且带点刺眼的愉快笑意,问:“你们打算用什么方式?下毒?暗杀?或者来些更有创意,我没遇过的?”
“哼!我们早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杜晴春有多么反骨任性我们早打听过了,只是期待你可能会选择和平简单地解决,没想到你敬酒不吃讨罚酒吃。”一个声音由好几位男人之中冒出。
杜晴春的笑容顿了顿,随即用只有自己和阮秋色听得见的音量,低喃:“乖巧向来和我无缘啊。”然后全神贯注等待说话的人现身。
他一直看不出这群男人的头头是谁,原来头头藏身在男人们之后。从男人们脸上显现出惧意的神情来看,那人不是简单的角色。
跟在杜晴春身边的阮秋色也有同样的预感,淡漠的秀眸瞥睐着男人们瞧。
男人们似乎惧于此人,纷纷让开一条路,让声音的主人走出来。
杜晴春带着傲气的眸子和微扬的下颚一直盯着那人走过人群,来到自己面前,然后,他爆出一连串的大笑。
“哈哈哈——”
盯着眼前身高不及自己一半,短手短脚却生得一张老人面孔的滑稽男人,他像是被点了笑穴,怎么样也停不下笑声。
杜晴春向来不知道客气,尤其在嘲笑他人这一点上更是喜欢“使尽全力”。
矮小的男人了解杜晴春对自己的嘲笑,可没有明显表现出恼怒,虽然他确实打从心底厌恶别人嘲笑自己独特奇形的外表。
“你打算笑多久?”矮小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问。
“哈哈……抱歉抱歉,滑稽的人我看过不少,你算是其中之最!”杜晴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阮秋色还得替他拍背顺气。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耐性过人。”矮小的男人咬着牙,僵硬地吐出讽刺。
“咳、咳。”咽下笑声,杜晴春优雅地垂首,方扇遮住半边脸颊,恢复贵气高雅的举止,彷佛刚刚放肆的大笑是假的。他望向阮秋色,气定神闲地嘱咐:“秋儿,这个小不点长得还真老,快拿笔记下来。”
“是总管,少爷。”阮秋色掏出册子,口里不忘纠正。
见他边说边忍笑,矮小的男人脸上闪过一抹狠戾,但很快转为得意,突问:“你以为我们为何要等你进入这条巷子才出现?”
阮秋色一边依照主子的话记下,一边冷漠地将视线由主子身上转至矮小的男人。
杜晴春仍是一派优闲,自在地开口:“因为这里是条死巷?或者因为这里是你们的地盘?嗯……我猜两者皆是的可能性比较大。”
矮小男人脸上的得意顿住,皱起眉,思索片刻,继而怒瞪手下们发难,“你们这群没长脑的!谁先把我要说的话给说出来了,难道不知道这种公开诡计的威胁只有老大才能说吗?”
“我们没说啊!”
“是啊、是啊,我们连老大的身长不满三尺的事都没说出来。”
“你这愚蠢的家伙!这不是就给说出来了吗?”矮小的男人想一拳捶上乱泄自己底的男人的脑门,碍于身高,猛跳也构不着,又有失老大的气势,只好示意男人低下头。
说错话的男人有些抗拒,但见老大满脸怒容,只得乖乖地低下头。
矮小的男人立刻狠狠赏了他一拳,跟着恼羞成怒地大喊:“就算被你知道我们拨的算盘也无妨!”
杜晴春被迫看了一场无趣的闹剧,此刻正摇着扇子四处张望着。
“喔,终于要来了吗?”放下不离面容的方扇,改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他问,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靠女人保护的。”看向阮秋色,矮子老大露出极有自信的笑容,“想必你旁边的女人即是大名鼎鼎的阮总管吧,咱们兄弟早有准备,弟兄们,给我上!”
杜晴春愉快地又扬起方扇,遮住太过愉快的笑容,直盯着矮子老大,不疾不徐的吐出问句:“是又如何?你确定准备得够吗?”
他的话来不及传进矮子老大的耳里,矮子老大手下的人马已经朝他冲过来,可杜晴春一动也不动,面无惧色。
反倒是如众人所预料的,阮秋色动了。
但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的动作。
未几,文风未动的杜晴春踩着慵懒的步伐走到倒地哀号不已的矮子老大旁边,蹲下来,笑咪咪地看着他。
“靠女人保护很值得骄傲吧?等你们能动到秋儿一根寒毛,再来找我也不迟。”
矮子老大抱着肚子滚来滚去,不忘怒瞪他,口里发出嘶哑的怒吼。
可杜晴春全然不在意。
丢下一抹嘲笑,他重新站起身,任由阮秋色替他穿妥几乎挂不住的绫袍,一双漂亮的墨眸随意打量她。
他的总管是个有格调的女人。
为了方便动作,她不穿时下女子喜爱的长裙大袖衫,倒是习惯穿上猎装。
并非表示她对衣裳的用布或样式不在意,相反的她有自己的风格,喜欢用极有女人味的颜色来制作猎装,也会在装束上做些别出心裁的小花样。例如在刀柄上缠上漂亮的缂丝,刀鞘上亦然;不喜欢将头发梳得老高,不戴花簪步摇,她把小而圆润的珍珠炼当成发带,拿来绑头发。
她当然也喜欢裙子。
但是裙子也经过改造,外表看起来纤细合身,彷佛只有单层,可当她飞身踹人时,裙襬旋转成层层漂亮的涟漪摆荡,完全不会暴露裙下风光。
他也好奇过这裙子的构造,她却告诉他那是裤子。她也戴耳饰,穿上红地晕间缂花靴。
在他眼里,这种经过她改良过的猎装,只属于她。
“还是连点绉折都没有……”他指的是她在经过一场打斗后,仪容丝毫未乱。
阮秋色假装没听见主子话里太过明白的嫌弃,沉默地完成手中的工作,然后退至一旁。
杜晴春也不怎么在意,作势离开,却又一动也不动。
阮秋色马上明白主子的意思,不吭一声把才刚打倒的男人们移开,不让他们挡到她的少爷的路。
杜晴春下颚微扬,一脸高傲的走出巷子,在巷口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留下最后几句挑衅——
“喔,对了,对于打着解救众生、替天行道云云的话,我个人向来不怎么偏好,你老实告诉我真正想烧的是哪本名人录,也许我还会考虑。”
完全是在为她找麻烦。
阮秋色在心里暗忖,同时思索着主子的这个坏习惯是从何时养成的,但是没有开口阻止。
谁教他是主人,她是仆。
★★★
李唐?景云二年季春
在阮秋色眼中,杜晴春一直像只兽。
并非指她的少爷体态魁梧、五官粗犷,相反的,杜晴春生得极为细致,颀长的身躯纤细,四肢修长,水月观音的面貌,给人一种文弱书生的翩翩气质。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那双细长的凤眸,眼尾向上翘,右眼眼角有颗小小的黑痣,当他半垂眼的时候十足的书卷味,可当他正眼看人时,眼里的恣意放肆和任性嚣张,会立刻破坏那身尔雅温文的书生气息。
被那样的一双眼给凝视过的人,无不马上明白,他并不如外表给人的那般无害、好欺负,反而像只未经开化,凡事随兴而为的野兽。
像只兽一样,却是只美丽的兽。
眼对眼,鼻碰鼻,近在咫尺的距离让阮秋色再次确认她的少爷有多么“兽性”。
“少爷,请容我为你整理一下。”她在狭窄的空间内,试图拉起杜晴春一年四季都穿不好的衣裳。
他上半身的内袄大剌剌的敞开,白皙的胸膛就在眼前,看得她……实在无法苟同他这副懒散的模样。
“等我从这里出去就要睡了,整理什么?”杜晴春反问,不阻止也不配合她。
阮秋色努力了半天,结果虽然不甚满意,但还可以接受,至少已经看不见任何不该出现的肤色。
“眼下虽是晚春,夜里仍稍嫌凉寒了些,请少爷好好照顾身体。”
“冷不冷我自己会判断,别像我娘一样唠唠叨叨的。”杜晴春毫无气质地掏掏耳朵,神情厌烦。
“是,少爷。”垂下眼,她恭敬地应了声。
杜晴春突然不说话,细长眸子紧抓着她的凤眸不放。
谨慎,严肃,服从,她在他面前把这三个词奉成圭臬,表达的淋漓尽致。天知道他要的才不是一个没有喜怒哀乐,只懂得恪守命令,绝对顺从的总管。
那令他感到厌恶!
阮秋色面无表情地迎向主子费解的目光。
可以和任何人否认、装聋作哑,可她却必须对自己承认——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她的少爷这么凝视着她。
她想,这大概是从十四岁那年起的“病症”。
阮秋色不着痕迹的转移视线,假装不知道他正看着自己。这样你追我跑用目光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他抓到机会就来几次,她也习惯陪他玩。
横竖,他总不会勉强她。
“秋儿。”然而今夜,杜晴春似乎没轻易放过她的打算。
饱含命令意味的话语,令血液中流着仆性的阮秋色直觉抬头,重新迎上他的视线。
啊……她的少爷,眼睛一直是浅金褐色的吗?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是总管,少爷。”即使心思在别件毫无关系的事情上,总是冷静自持的阮秋色仍能拨出思绪纠正他。
“秋儿。”杜晴春也从没听过她的话老实改口,故意又喊了一次,随后认真不已的说:“我背痒,痒死了。”
阮秋色愣了愣,但面无表情的冷脸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泄漏。
“现在不方便,请少爷忍忍。”
“我不要。”杜晴春头一撇,乖僻大少爷的脾性他使来是一点也不会别扭——因为他向来都是!
幸好应付这样的杜晴春,阮秋色也是习以为常。
“好,容我为少爷抓痒,请少爷转过身去。”
“怎么不是妳绕到我背后?”明白她是要他认清眼前的情况,但杜晴春只要一使上性子,从来不会轻易放弃折磨别人。
“既然少爷和我都办不到,暂且请少爷忍耐一会儿吧。”阮秋色一板一眼下了结论。
“终于也给我找到一件妳办不到的事了。”闭上左眼,有颗痣的右眼紧盯着她,杜晴春没有笑,难得正经八百的说。
“我有很多事都办不到。”但在工作上,她必须任何事都办得到。
“而办到我所要求的每件事就是妳的工作。”他很顺地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