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沈晚芽走到她的面前,展开双手,把玉佩在她的面前摊了开来,“小姑娘,告诉我,这是你的玉佩吗?”
在看到玉佩的那瞬间,小孤女红了眼眶,好半晌哽咽的说不出话,久久才一字一句,带着浓厚的哭音道:“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那收好了,别再教歹人给抢去了,知道吗?”沈晚芽看着小孤女颤抖的细瘦双肩,知道在这一刻,那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激动与气愤,就算那个地痞说自己给了钱换到玉佩,但只怕是丢了几枚铜子儿,把玉佩给抢走的情况占大,她牵起小孤女的手,把玉佩交到那一只满布青紫冻疮的小手上,“我把玉佩还你了,你可以告诉我,这玉佩是你的家传宝物吗?”
小女孩紧紧地握住手里的玉佩,玉石暖暖的,她搁贴在心口,感觉连心都有些暖了,“不是,爹说,是一位身分很尊贵的朋友送给他的,要我妥善收着,日后……日后会有用处。”
沈晚芽听出了小女孩话里有一度的迟疑,猜想是长辈有所交代,但不能与外人提起,想起那块玉佩上所刻的雕纹,却也觉得这回答在情理之中。
她点头笑笑,不再强加追问,别转过头,刚好随行的奴仆帮她把交代的东西拿取了过来,那是一件刚从成衣布庄买来,颜色茜红,看起来极喜气的厚实小棉袄,沈晚芽取过之后,把小袄子披在小孤女身上,牵引着那一双小手套进袖子,帮着穿好。
“夫人,这不是我的……”小孤女挣扎着不肯依从,就算,在她的心里,对那件小红袄子的温暖,无比渴望。
“我知道,这是我让人买来送给你的……”身为过来人,沈晚芽知道她是极需要这一份温暖的,见她还是不从,只好笑道:“小姑娘,要不,你就当作是从我这儿借去的,这一年的冬日眼看就快到头了,你等天暖了,再把这件小红棉袄还我,好不?”
“可我身子脏,多穿几日,还给夫人时,一定不是干净的了……”小女孩说什么都不依,说到自己身子脏时,小小的脸蛋上出现了困窘的表情,心里忍不住不止一次地想,要是爹爹还在就好了……
“小姑娘,你与其和我争这个,不如先把袄子穿上,带我去看你的张爷爷,看看我是否能帮上他的忙,好不?你不穿上,那……我就不去了。”沈晚芽撒手,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
“我穿!我穿!”小女孩连忙把小红袄穿上,颤颤地拉住沈晚芽的手,不敢肯定地问道:“夫人能救张爷爷的是不?他已经病了好几天,爷爷一路带我赶路回京城,说是回来了就能有人收留我们,可是我们回到京城之后,爹说会来接我们的人没出现,爷爷是江南人,这北方的天实在太冷了,他受不住,就病倒了,已经有好几日,没说话了……”
小女孩的手冷得宛如冻冰,再听她说那位张爷爷好几日没说话了,沈晚芽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但她没显露声色,只是回握住小女孩青紫斑驳的小手,笑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元,叫润玉,爹娘都喊我玉儿。”
“嗯,玉儿,现在你先领着我们去找你张爷爷,见了情况,我们再决定要怎么办,好吗?”
结果,真实的情况一如沈晚芽的预料,那个张爷爷病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见了元润玉带了人回来,回光返照似的清醒,拿出了一封信,交予了元润玉,要她必定随着玉佩妥善保管好,然后,把这个小女孩托付给她之后,还没能把该将她送到何处的交代说清楚,已经没再能接下一口气了。
而那一日,小女孩的情况也没比老人好到哪儿去,小小的身子上,青紫冻疮无数,一双腿被冻得险些失去知觉,在被沈晚芽带回‘宸虎园’之后,请了大夫细心推拿敷泡汤药,到了第二十天时,大夫才说应该可以保住双腿,只是病根一旦扎下,就难以断根,以后不免会有些小病痛,但妥加调理,就不妨事。
或许,沈晚芽是在意那一块刻着尊贵徽纹的玉佩,也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又或许仅仅是元润玉与自己特别投缘,让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也有一个女儿,小娃娃与元润玉一样,有一双很漂亮,笑起来会发亮的眼睛,却在两岁那年,一场风寒不愈,染成了肺炎,最后终没能挽留下来。
其实,她的女儿比元润玉还小了近五岁,岁数并不相符,但眼缘这回事,真的就连当事人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一日,沈晚芽找了元润玉过来问话,想知道她除了约定该来,却未到的人之外,是否有能够投靠的亲人?若有的话,可以派人将她送过去。
“没有。”小女孩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沈晚芽知道她手里有那封信与玉佩,原想那该是依亲的凭证,却没料想得到的竟是“没有”的答案,在那一刻,也不想追究让她迟疑沉默许久,才回答的原因,顺势地依着心意,将她给留在‘宸虎园’里,当一个帮忙的小丫头。
倘若,在那一刻,沈晚芽觉得自己收留元润玉,是在帮忙这个无依的小女孩,那么,在那一天,在这小女孩无畏于几十匹扬蹄乱奔的马群,抢在最危险的一瞬,拉救出她差点就要被疯狂的马蹄给踩死的儿子之后,沈晚芽就改变了想法,觉得这个小女孩是老天爷疼怜她失去女儿,所以赠予给她的一份厚礼。
往事如潮,就像是看着转动不停的走马灯,在看着的时候,有怀念,有苦涩,也有说不完的快乐欢笑;沈晚芽见元润玉杯里的奶茶汤所剩不多,再为她添了些许之外,顺道取过一只小碟,挟了几样精巧的细点,搁在她的面前,柔声笑道:
“多吃些,垫垫肚子,这几日,能争取到吃东西的时间,就尽量多吃些,接下来一直到元宵,上门来祝贺的相与以及掌柜们,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肯定有你忙了。”
“还是夫人有经验。”元润玉笑咪咪地谢过,这没被提醒还好,一提醒起来,她才觉得肚子是真的有些饿了,囫囵吃了一块芝麻松糕之后,才又道:“不过请夫人放心,我交代了鸿儿,要是他在宴席上吃着什么美味的,就要留些捎给我这个姐姐吃,所以,我没怎么被饿到,但是,夫人,你这儿子不知道究竟是聪明还是不聪明,我叫他留好吃的,他真的就把最好吃最精华的部分全留给我了,也不想想宴席上还有掌柜和相与们,他好歹是主人家,竟然跟客人抢食物吃,夫人,当初你把他交给我,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把他给教傻了,怎么办?”
听到元润玉说把她的儿子问惊鸿给教笨了,沈晚芽不以为意,反倒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越是听到元润玉这种说法,她就越觉得当年给儿子找了这位姐姐,真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那一日——
这些年,‘云扬号’的马队在商号不断稳定扩大,落地经营之下,规模反而缩小了不少,但马场的经营与运作依然如常。
那一天,一批商队回到京城,运了一批极稀罕的商货,沈晚芽拗不过儿子的要求,带着他去看商队卸货,同行的还有那些日子里她一直带在身边的元润玉,以及也想一窥热闹的凤姨娘。
然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云扬号’一向温驯的马队,会忽然发疯似的奔动了起来,几个熟悉马性的把头以及弟兄们,立刻投入控制住马群,但是,在众人反应不及,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马群往年仅七岁的问惊鸿奔去之时,冲进马群里,把年仅七岁的问惊鸿给拉出来的人,就是还不满十岁的元润玉。
沈晚芽在确定儿子无事之复,把他留给人去照顾,转身走到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呆愣,似是不太能回神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情的元润玉面前,俯下身,为她轻轻拨开颊畔凌乱的发丝。
“玉儿,告诉我,刚才,你在救少爷时,心里想什么?”在沈晚芽的心里知道,有人可以为达目的,即便是要冒险拿命搭赔进去,他们都敢做得出来,当年她为了进‘宸虎园’,甚至于敢让秦震兄弟二人把她打得伤痕累累,以取信于她的义父,她不以为自己如此问法,元润玉便会告诉她实话,但她还是想知道自己在那一个寒天里,留下来的孤女,会不会是第二个“沈晚芽”。
如果,元润玉是第二个“沈晚芽”,她或许要对这个小女孩另作安排,甚至于是找个理由,把元润玉从‘宸虎园’送到‘云扬号’旗下经营的育儿堂,在及笄之年后,由其自行决定去留婚嫁。
“怕。”元润玉想也不想,哑着声答道。
“怕什么?”
“怕慢了一步,救不了少爷。”
“不怕死吗?”
“……现在怕了。”小女孩直到被提醒了,才知道自己是该害怕的,不想起来还好,这一想起,不止心头发凉,就连手脚都有些发抖了起来,不住地摇头,“再来一次,我一定不敢了。”
说完,元润玉看着眼前面容白净的少妇,看见她起初一愣,随即徐漾开莞尔的笑容,任由她握着自己因为后怕而冰冷发抖的双手。
“玉儿。”沈晚芽识人无数,知道她没说谎,以一双并没有暖和多少的柔荑,揉挲着女娃冰凉凉的小手,唇畔的笑容敛了几分,看着那张小脸的目光,却更加柔和温暖,“我无法用言语形容,我有多么感激你,我也替问家谢谢你,保住了鸿儿一命,以后,我让鸿儿喊你姐姐,可好?”
还好,这个女孩不是第二个“沈晚芽”,没有多余的盘算,有的只是一股脑儿的热血冲动,傻气了些,但她深信这样的人,也必有傻福。
只是,沈晚芽想着也是后怕,手也跟着冰凉起来,反倒变得比元润玉的一双小手更冷,想自己已经失去一个女儿,而自己怀胎十月,不容易才养到七岁的儿子,差点就死在杂沓的马蹄之下,就差一点儿,如果不是有一个凭着一股救人意念就敢冲进去马群里的元润玉,或许……想着,她握住元润玉的手更加紧握,手心冒着冷汗。
元润玉觉着手被捏疼了,也没喊一声,只是眨了眨眼,认真问道:“那我可以把少爷当弟弟疼吗?”
“自然可以。”沈晚芽点头。
“那也可以管教他吗?”
“你想如何管教鸿儿呢?”
“还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只能疼不能管,我这亏吃大了。”元润玉低头呐道:“那干脆还是把少爷当少爷,管听话办事就好了。”
沈晚芽怔愣了下,旋即失笑,“你这话说得有理,可以,玉儿只管替我好好看住他,别让他再乱闯祸,你别被他傻头傻脑的模样给骗了,其实他精得很,只当作自己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嗯,玉儿知道了。”元润玉点头,心里却觉得纳闷,人说癞痢头的儿子是自个儿的好,想必就是这道理,从进‘宸虎园’至今,她就只见过少爷带头闯祸,最在行的事情就是一哭二闹三赖皮,哪里能够看出精明的本色呢?
沈晚芽微笑,心里知道这丫头的想法,不过她不点破,她家的儿子像她,鬼心眼忒多,所以把元润玉这样实心眼的丫头摆在他身边,料想应该可以收出其不意之效,让他敛一敛性子。
至少,碍着一颗软柿子似的“姐姐”,应该会教他不敢欺负得太过分。
沈晚芽笑着拍拍她嫩得宛如剥壳蛋儿似的脸颊,道:“我有说过,玉儿是个美人胚子吗?你娘应该生得极好看才是。”
小丫头听了这话,有一瞬迟疑,然后才认真地说道:“玉儿的相貌随娘,可是,我爹比我娘长得更好看,也更聪明……玉儿真希望自己的脑袋瓜子是随爹的,但娘说,玉儿里里外外,连性子都随她了。”
说着,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苦恼地扁了扁小嘴,虽然心里是希望随爹的,但是随了娘,总归是亲生的娘,好像也不能太嫌弃,是不?
沈晚芽被她那一脸苦恼给逗笑了,“随了娘已经是这般好,那真不知道若你随了爹,会好成什么样子?只能说,你有一双极好的爹娘,所以,玉儿,把鸿儿交给你当弟弟,让你管教他,我可以放一百个心。”
面对夫人毫无保留的夸奖,元润玉与其说是沾沾自喜,不如说是满心的不知所措,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嗫嚅了几声,终究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从此,她名义上虽然还是个奴仆,但是在实际上,是少爷的救命恩人,夫人钦点的姐姐,后来,就在这两个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成了‘宸虎园’的第二代小总管了。
就在沈晚芽想得出神之际,一片片鹅毛大雪又翩然飘下,她看着元润玉把手伸出水榭檐外,捞了几片雪花在手心里慢慢融化,丝毫不见她因为曾经差点就被雪冻坏了双腿,便对冰雪感到害怕恐惧。
这或许就是沈晚芽喜欢她的原因,从来不对无谓的事情,怀抱太多的心思,无论是对人对事,或是对物,不会因为曾经伤害过她,她就变得抗拒,甚至于是厌恶,若问她原因,她一定会说:“冰雪并非无情伤我,是下雪的时候,我自个儿在雪里被冻着,冰雪原本就是冻的,又不是故意要伤我,才变得那么冻,说到底,是我自个儿不对。”
曾经,在身为‘宸虎园’小总管,被人们誉为“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沈晚芽,却在那一刻,被一个孩子给点醒了。
物本无心,人自伤之,若人无畏,何惧之有?
从那一天之后,她更能够放宽心,凡事笑对,也在心里更加疼爱元润玉,只是心里觉得这孩子拥有这般单纯的心思,却生了一张明艳而强悍的外表,更别说在这孩子背后的身世……在在都让她不免生出许多担心。
虽然,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与见识,玉儿这丫头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在沈晚芽的心里却一直埋藏着一份恐惧,就怕哪一天,玉儿遇上一个心眼精明如她之人……沈晚芽在心里觉得讽刺,她一直就不喜欢自己的为人与个性,所以对于玉儿会遇上一个像她这样善于心计的人,像这样的可能性,哪怕只是万一,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末了,沈晚芽的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一个早在她的心里萌芽许久,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结果的决定。
“玉儿。”沈晚芽站起来,款步走到元润玉的身旁,执起她一只手,敛眸笑瞅着她抬起相对的娇颜,柔声道:“开春之后,我交代了一件生意,让鸿儿去办,我想,这一趟,你跟着他一起出门吧!玉儿,接下来我说的话,你细细听着,先别急着回答我,如果,我说……”
这时,水榭外,鹅毛大雪纷飞势骤,沉重的水气,让雪花落地时,发出了如潮般的沙嚓声,阵阵不绝,掩没了沈晚芽对元润玉娓娓说道的话语,或许,是主仆两人十余年相处的感情,让元润玉在听完之后,表情有一瞬讶异与抗拒,然后很快地恢复了平静,对着她的夫人点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十足默契的笑颜,让那一间小小的水榭,在这冰天冻地的雪白之间,显得温暖洋溢。
只是,诡谋善策之人如沈晚芽,在这一刻,也决计没有料到,往后事态的发展会完全失控,那一块她曾经有过忧虑,却以为沉寂了十余年,只要元润玉继续秘密保存下去,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发生的羊脂玉佩,就在不久的将来,终究还是因为一次意外,掀起了几乎夺去元润玉性命,甚至于株连许多人命的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