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与她爹的一样,都是掌心厚实却温润,不似女子柔软,却也不粗糙,就连握笔长茧子的地方都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最后却是眨了一眨,没让泪水掉下来……
直到今天,元润玉才发现,原来这一段石座阶梯,并非十分陡峭,只是小时候她的个儿不高,爬起来吃力,所以,每一次都要她爹紧紧地牵住她的手,她才敢一阶拾着一阶爬上去。
石阶旁,荒草蔓生,但是看在元润玉的眼里,却仿佛又见到了从前的花草扶疏,一个身穿月白锦衣的小女孩,不依地坐在一块阶上,嘟着小嘴,对从前就疼爱她,对她有求必应的爹爹撒娇。
“爹,玉儿没力气,爬不动了……”
“再三步路,玉儿,你可以现在就折回去,但是,你就看不见今儿个天朗风清,群山绵叠的美景,说不定,今天还能看到夕阳西下,金川河像条金蛇一样蜿蜒发亮,多少次上来,你都没见着,就说爹骗你,玉儿,爹没骗你,从这里山楼真的可以见到金川河,你从一开始花了多少力气才爬到这儿,舍得不再上这三步路吗?停在这儿,至今一切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玉儿只想爹哄哄而已,可是爹就会趁机训人。”
在小女孩说完这句话之后,只见她虽然已为人夫人父,却仍旧俊美温润如谪仙般的爹亲怔愣了下,半晌,苦笑道:“玉儿也觉得爹很会训人吗?”
元润玉忘了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回答她爹的问题,其实,她不讨厌她爹有爱训人的毛病,因为他的嗓音极好听,就算是教训人,也总是徐软沉绵,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听下去。
这时,元润玉忍不住侧眸觑了藏澈一眼,其实,就算不牵着他的手,她自个儿留神些,也是能够爬上石阶的,但是,她还是没拒绝,没抽回手,不知怎的有些贪恋起这一刻被他大掌握住的温暖。
这些年,她不像孩提时常向爹亲撒娇的个性,很少向谁吐些什么苦水,也从来不轻易就认输,凡事能够自个儿办好,就绝对不假他人之手,一心想当个称职的第二代小总管。
虽然,即便她已经使出十二万分的努力,许多见着她的掌柜们以及相与们,都还是会在私底下说她的能力不及当年的夫人,可是,只要他们能够认可她的努力,她还是会很开心。
“还可以吗?”藏澈留意到她的目光,转眸笑问道。
“可以,我没事。”她点点头。
“留意跟着我的脚步,这儿杂草多,别绊着了。”
元润玉意外地发现这男人竟然也可以如此温柔对待他人,小小地讶异了下,轻“嗯”了声,低头敛眸,追随着他的脚步,踩着他踩过的地方往上而去,心里冷不防浮起了一幅她曾经看过的画面。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腊月寒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地白茫一片,夫人一时闲暇,看着雪霁天晴,想要到后园里去走走散心,东家坚持要陪心爱的妻子去,也坚持夫人一定要走在他的后面。
那一天,元润玉正好忙着让人把各屋院的炭火都添足,在百忙之中,不经意的转眸,远远的就看见东家与夫人一前一后,在雪地上散步。
东家走在前面,步伐迈得明显比平素还小,正好可以让夫人从容不迫的一个逐着一个踩上去,那一天,他们两个人明明在雪地里散步了小半个时辰,可是,等他们回屋时,夫人的暖鞋履面上没有沾上半点雪花,自然也就不会融成水,把鞋面给浸湿。
倒是东家的靴履上一大片湿痕,夫人让人去取一双干净的玄色暖靴,为东家亲手换上,笑着谢他走在前头,把雪给踩得平了,好教她走在他的脚印上,不会被雪给沾湿了鞋面,元润玉忘不掉东家嘴里说“没那回事”,却在夫人为他换鞋时,嘴角勾上一抹像是被奖赏的孩子气笑容。
那一刻,她未曾想过在将来会有谁陪她,为她走在前面,把雪给踩平,不让她再受到半点风霜,只是与小喜他们一起乐呵呵的笑了,最后被东家虎着脸赶出来。
而在被藏澈执握住柔荑的这一刻,或许,是因为夫人提了她与问惊鸿的婚事,教她忍不住想到,在她的余生里,走在她前面,为她将雪给踩平,不再让她受到半点风霜的男人,就是鸿儿了吗?
在她的心里,深信鸿儿成亲之后,必定会疼她,这已经是寻常女子终生难求的至幸,那为什么在她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像是少了什么一样,违着她的心思,极力的想要找寻填补?!
当他们登上高楼,推开通往楼台上的最后一道门扉,年久未曾上油的门栓,发出了一声尖锐却也绵长,仿佛哀歌般的吱声。
在他们初踏出门槛之时,一阵刮来的大风,让元润玉站不稳脚步,藏澈从背后揽住她的腰,把她固定在身前半晌,低声问:“没事吧?”
元润玉被他从背后传来的胸膛温度给炙得脸红,飞快地摇头,没由来心跳得飞快,竟是忘记了动弹。
这时,藏澈像是察觉了什么,俯首在她的发丝上深嗅了下,这个举动让她吃了一惊,伸手按住被他嗅闻的发丝部位,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却是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
“我一直觉得你身上有股香味,只是似有若无,如今一闻,才知道原来是茉莉花的味道。”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藏澈又忍不住往她没能遮掩的发丝嗅了下,那气味揉着她发丝间的浅淡温度,格外的沁心宜人。
元润玉感觉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头般跳得十分剧烈,两个人前后贴抱在一起,亲近得没有一丝毫距离,而他明明就做着教人脸红心跳的瞹昧举动,却是十分自然,让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但越是告诫自己,就越是在意,就更克制不住心脏被他挑动的狂跳。
藏澈勾唇笑了,嘴角那一颗笑深了才会出现的梨涡若隐若现,让他一张俊秀白净的脸庞多了几分大男孩般的稚气。
先前,元润玉就觉得这个男人长得算是好看,但是,从小看惯了她家爹亲俊美清雅的外貌,以及后来随着问惊鸿一起长大,他也算是一个相貌十分出色的男子,所以,对于男人好看的外表,元润玉以为自己是可以免疫的。
只是,这一刻,她看着藏澈,竟是转不开目光,或许是刚才想到东家与夫人之间的相处,让她心里没由来地在意起藏澈的男人身分,不同于女子的阳刚气息,随着他说话的时候,轻拂在她的颊畔,让她忍不住想要躲开,却又不想做得太明显,被他说小家子气。
元润玉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老是喜欢在这个男人面前要强?!不想被他笑,不想被他看轻,却又常常被他气得反应过度……
“是茉莉花香膏。”她吞了口唾沫,才勉强从如擂的心跳之中,找回镇静的嗓音,“从很久以前,我们家夫人就会以辛夷为自己做香膏,在我及笄之后,每年茉莉花盛开的季节,夫人就会为我用茉莉花做香膏,我用惯了,也不觉得气味明显……风小些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他,不想他再抱下去,会教他听见怦动的心跳声,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男人的怀抱可以如此炽热坚硬,鸿儿虽然也是体魄强壮,但是他们从小打闹惯了,已经到了抱在一起睡觉,她都不会脸红了……或许这样才好,要是每次被问惊鸿抱着都脸红心跳,她怕自己会受不了。
藏澈发现自己真的喜欢逗她,明明见她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却偏偏不立刻依言放开她,长臂锁住她纤细的腰身,发现她比他原来想像中还瘦,只是不会过分骨感,女子柔软的曲线顺伏在他的胸前,最丰满的臀部就抵在他的大腿上,原本微凉的身子,被他熨出了些微的热度,让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越发透散了出来,让他有种冲动,想要一直抱下去。
他轻笑几声,忍不住俯唇,在她的耳边低吟道:“一卉能薰一室香,炎天犹觉玉肌凉,我不介意继续扶着你,说不定等一下还会再刮大风,就继续抱着或许保险些?”
元润玉掩住被他气息吹烫的耳朵,回眸微恼地睨了他一眼,“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没人教过藏大总管吗?”
见她一边掩耳,一副既气又恼,但仿佛七寸被人掐在手里,不敢真的发火的可爱表情,藏澈必须很用力才能忍住不笑出来。
“玉姐姐这可是在与瑶官见外了?”
“我……我在你眼里看起来真有那么老吗?”元润玉想也不想,脱口问出,但话才问完,她已经后悔得肠青,不等他笑出来,已经激动地挣扎,“放开我,我能自个儿扶好,放开!”
“哈哈哈……”藏澈大笑不止,不防她一个肘击,吃疼地放手,却见她一时挣得太猛,整个人倒向扶手,半个身子差点翻出去,他心下一惊,回神时已经将她紧拥在怀里,低咒道:“元润玉,你是嫌命长,想找死吗?!”
“我……当然没有。”元润玉惊魂未定,小脸埋在他的肩上,喘着息,“无论如何,谢谢你。”
“那么不喜欢我喊你姐姐?”
“……你比我老。”
最可恨的是他在她面前装嫩装小的那些天,‘浣丝阁’里根本没有人看出不对劲,就连老陶都以为她真的是他的“玉姐姐”,直夸他是上进的好青年,天晓得他比她年长七岁啊!
她的答案让藏澈为之失笑,她没出声,他也没想过提醒她,他们此刻的姿势有多亲密,男人的大掌按在她的背上,以为护持。
“这些年,你没想过要找你爹吗?”
“想过,当然想过。”
经过刚才那一惊,元润玉再不敢轻举妄动,她侧转过娇颜,目光从他的怀抱里探出,看着不远之外,山楼之下,虽然多年疏于照顾,但仍旧应季开得金黄灿烂的大片连翘花,久久,才又开口道:
“但是我不敢找,爹临去之前,交代过我不可以声张……我爹他的身分并不寻常,在我小时候,娘曾不经意对我透露过,我爹并不如他的外表一样,看起来俊美丰雅,与世无争,那些年,他为了一些目的,树立了不少仇敌,我怕找了会惊动他的仇家,我也怕,给‘宸虎园’惹上麻烦,而且,爹当年教会了我一套密语,如果不懂得解密的数字间隔,是解不开我给爹留的讯息,那东西我就让人放在京城的某家书铺,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爹与我约好了,他会知道要去哪儿找我给他留的消息。”
说完,元润玉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敢对藏澈说出这些心里话,或许,是因为她心里有种微妙的笃定,笃定这个人或许会说话气她,但不会出卖她。
就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藏澈心头一阵浮热,但是,她的话就像是一记挑拨,拨动了他心里的某根细弦,教他心头涌起一股冲动,想以最快的速度带她离开这座宅邸。
纵横商场多年,练就的敏锐心思,让他觉得这整件事情处处透出诡谲,在他心里,不希望元润玉出事。
“既然你与你爹已经有了联系彼此的方法,这个地方,你绝对不要再回来,听见了吗?我们现在就走,不许再来了。”
说完,藏澈以最快的速度拉着她下望山楼,途中握痛了她的手都不自知,直到他们又回到桃花树前,才见到问惊鸿到来,他看着他们两个人手拉着手,微微挑起一边眉梢,琥珀色的眸里闪动一抹质疑的光芒。
藏澈没让他有说话的机会,把元润玉扔给了他,沉声道:“带她回去,我让人过来收拾善后,以后,这地方不可以再踏进半步!”
说完,他转眸环视偌大的院子,看着被他们脚步踩过的倒草痕迹,怎么看都知道有人进来过,他想起马车夫的话,说附近的老邻居提起这座宅院便闻之色变,说这宅子就连宵小都不敢妄动心思……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因为这里有曾经发生过抄家灭门的传说。
一座废了十几年的宅子至今仍旧教人不敢接近,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至今,仍旧有人在监视着这座宅院,等着有人回来!
“玉儿?”
问惊鸿看着自从上了马车之后,就静静地坐在一隅,咬着下唇,别说是只字,就连半声都未曾吭过的元润玉,忍不住轻唤了声。
像是没有听见叫唤般,久久,元润玉没有动静,直到听见马车外传来船夫熟悉的吆喝声,她急急地对着车夫叫道:“停车!快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