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会后,钟雅伦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备著一壶好茶,心弦细微地牵动。
这茶,他少年时常喝,家里有个脾气很好的厨娘,每当他心情低落时,总是体贴地送上这样一壶茶,仿佛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后来因为他罹患忧郁症的母亲镇日疑神疑鬼,一口咬定那位厨娘不怀好意,勾引他父亲,不由分说地将人赶走,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如此暗中关照他。
他呆望著浮在玻璃花茶壶里,几瓣清新的菊花,过了好片刻,才斟一杯来喝,刚啜了一口,胸海便澎湃地打起浪来。
这杯茶,竟然跟他记忆中的滋味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这些年来他搜遍了各种茶谱,从来没能煮出同样滋味的茶,为什么这壶茶会……
他按下内线通话键。“张秘书,桌上这壶茶是你准备的吗?”
“是。”
“你是怎么煮的?”
“啊?”张秘书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追问。“总裁觉得不好喝吗?”
“不,很……不错。”他深呼吸,稳定起伏的情绪。“只是你以前从来不会煮这种养生茶给我。”
“这是我一个朋友推荐给我的茶谱,她说喝这种茶对健康很不错。”
“你那位朋友是谁?”
“啊?”张秘书再次愣住,过了两秒,才缓缓回答。“是我以前在国外念书时的同学,总裁应该不认识。”
他的确不可能认识,以前家里那位厨娘是个很平凡素朴的乡下欧巴桑,根本没念过几年书,更不可能出国留学。
“我知道了。”他命令自己果断地结束通话。
他是怎么了?竟然为了一壶茶心神不宁,简直不像他!
他微蹙眉宇,只给自己两分钟的时间休息,喝完一杯茶,他又立即投入没完没了的工作中。
静立在桌角的茶壶,幽幽地透出茶香,玻璃表面,映著一个男人有棱有角的侧脸。
*
半年后。
经由张秘书及其他几位贵客的辗转相传,白恩彤的“春恩花坊”渐渐地在附近打响名号,好几家公司都找他们负责长期的花艺装饰,有时召开股东会或其他公关活动,也会请他们设计会场的花艺。
除了原先的小妹,白恩彤又加聘了几个人手,也租下隔壁店面,打通相隔的墙面,扩张成一间小有规模的花坊。
生意蒸蒸日上,她也更忙碌了,许多大小事都得她经手张罗,送花的任务当然都交由手下来办。
只有送给钟心企业总裁办公室的花篮,不管多忙,她都会亲自设计,也会亲自送达。她告诉员工,因为钟心的总裁秘书是春恩花坊第一个固定的客人,也是最友善的贵人,她有必要给予最细致的服务。
但真正的原因其实并非如此,她只是希望多点机会能见到那个总是板著一张脸的年轻总裁,即便只是远远地偷看著,她于愿已足。
她知道自己很傻,但这样心动又羞怯的少女情怀已经很久没在自己身上出现了,她想好好珍惜。
*
这天清晨,她赶在上班族出现在街头时,匆匆来到钟心企业办公大楼。
看守的警卫老早认识她了,笑著对她打招呼后,便放她坐进电梯,直奔最高楼层。
张秘书给了她一张卡,让她能自由进出,虽然她进不去总裁的私人办公室,但外围的幕僚办公室、秘书办公室,以及几间会议室及会客室,她都能随意走动,检查盆栽花篮的养护情形,若有凋谢枯萎,她也会随时修剪。
而最后,她总会在张秘书桌上留下一盆巧手设计的花,让张秘书能装饰在总裁的私人办公室内。
虽然眼中只有工作的钟雅伦并不常注意到室内又新添了什么样的花,说不定连花名都叫不出几个,但白恩彤仍是十分认真地设计每一篮花,将一腔情意都隐在那一朵朵饱满的花苞里。
若是她知道他当天要开会,还会细心地留下一壶清心养生茶及一盒手工饼干。她告诉张秘书,绝不能向总裁透露这些都是她做的。
“我只是想报答你的知遇之恩而已,不需要钟总裁承我这份情。”这是她给张秘书的理由。
后者很高兴她自愿分忧解劳,很干脆地答应替她保守秘密,于是她才能一直像这样,默默对他好。
这天,他又要开一场马拉松会议了,她微笑地在张秘书桌上留下养生茶及手工饼干,然后静悄悄地转身离开。
她以为清晨六点的办公室,应该不见一条人影,没想到刚踏上走廊,迎面便撞上一具阳刚的身躯。
“对、对不起……”她惊慌地低著头,伸手掩住吃痛的鼻子。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一道森沈的声嗓问道。
她怔怔地扬眸一瞧,认清那张英俊的脸孔,吓得芳心狂跳。
怎么会是……钟雅伦?他今天这么早上班?
她窘迫地绞著双手,低眉敛眸,好希望地上有个洞能让自己钻进去,又或者有个小叮当开一扇任意门来救她脱离困境。
“我是……送花来的。”她嗫嚅地解释。
“送花?”
“嗯,我是春恩花坊的,是张秘书给我钥匙卡片,让我早上能来巡一下办公室的花,免得在上班时间打扰到大家工作。”
“是这样吗?”钟雅伦揉了揉疲倦的眉心。
他彻夜留在公司加班,刚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打了个盹,现在似醒非醒,还处在神智混沌的状态中。
他有低血压的毛病,每天早上都得花一时半刻才能完全清醒,今天睡眠不足,问题显然更严重了。
他闭了闭眼,身子忽然一阵摇晃。
白恩彤察觉不对劲,手脚俐落地扶住他。“钟总裁,你没事吧?”
“没事。”他使劲甩甩头。“只是头有点晕。”
“你一定是没睡好。”她扶著他又走回会客室,让他在沙发坐下。“你该不会整夜都在公司工作吧?”
他皱眉,没答腔。
“抱歉,我是不是太多话了?”白恩彤怕他嫌自己多事,脸颊微微烧热。“你想喝水吗?还是咖啡?”
“给我黑咖啡。”他习惯性地命令。
“好。”她顺从地走进茶水间,为他煮一壶咖啡,倒了一杯,顺便也将自己做的手工饼干拿过来。
“空腹喝咖啡不好,请总裁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
“饼干?”钟雅伦定睛一瞧,这种手工饼干最近经常出现在他桌上,该不会——
“这是你做的吗?”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她勉强自己微笑。“这是我从张秘书桌上拿的,我想她不会介意请总裁吃一些。”
“嗯。”钟雅伦不再多问,端起咖啡。
她下意识地阻止他。“请你先吃饼干,总裁。”
他愣了愣,眯起眼。他想先吃饼干或喝咖啡,还得她干涉吗?
“对、对不起。”她看出他不悦的眼神,知道自己僭越了,低声道歉。
“不要动不动就说对不起!”他不耐地斥责她。不知为何,她垂眸认错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凶恶的大野狼。
她吓一跳。“是,对不起。”
又来了。他嗤声。
怎么办?他好像不太高兴。
白恩彤自眼睫下偷窥面前的男人,一颗心沉落。不管是从前或现在,看来她都只会惹他不开心。
“如果总裁没事的话,那我先离开了。”她萧索地低语。
“你干么老是低著头说话?”他瞪她。“抬起头来。”
她闻言,惊栗地僵在原地。
“我要你抬起头,没听见吗?”
“我……”白恩彤眼前一阵晕眩,一幕她以为早已淡忘的画面顿时浮现在脑海——许多年前,她也曾在一个少年的命令下抬起头,得到的,却是对方震惊且嫌恶的目光。
那样的难堪与羞辱,她没把握自己能再承受一次……
“对不起,我先走了!”
她飞快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小鸟,仓皇逃离。
怎么了?他有那么凶吗?钟雅伦不满地瞪视她惊慌失措的背影。
喝干一杯黑咖啡,精神仍是疲倦不振,想想早上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钟雅伦决定回家补眠。他离开办公室,从地下车库开出刚买的新款跑车。
或许是对车子的性能还不太熟悉,又或者是神智过于混沌,在开上附近一条双线道路时,一辆对面来车疯狂似地疾驶过来,他一时愣住,竟然闪不过。
砰!
两辆车在清晨的街道对撞,撞出可怕又尖锐的声响,对方的车撞凹一大块,在原地激烈打滑,他则是整辆车被掀翻,摔落一旁的河堤,头部狠狠往车顶撞击。
最后,他只记得自己伸手按著头上一滩血,痛晕在膨胀吹起的安全气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