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轻快,她在宫里跳起舞来,没受过训练的舞姿无法吸引注意,但她快乐的脸庞让伺候的宫女们跟着快乐了。
皇后和贵妃、淑妃都一样,她们瘦了,精神好转,皮肤也渐渐变得白里透红,整个人年轻许多,美丽是所有女人共同的追求,再加上皇帝正积极疗毒……这让她们对未来有了盼头。
「妹妹们说说,得赏什么给瑜嫔才好?」
贵妃道:「赏几副头面吧,要不送些绫罗绸缎?」
贤妃忙回答,「不行,咱们正为皇上偏宠瑜嫔而嫉妒,这一赏下去,不就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淑妃提议,「不如私底下悄悄赏些银子。」
贵妃嗤之以鼻,「瑜嫔的母亲是皇商,旁的没有银子多到没地方摆。」
贤妃再次提议,「听说长春宫有自己的小厨房,不如多送些吃的过去。」
「皇上让本宫别插手长春宫的事,那里就算吃糠咽菜,本宫也得假装不知。」皇后蹙眉道,天可怜见的,听说为了一口肉,连鸡鸭都养上了。
「啥也不能赏吗?」淑妃叹气。「终究觉得心中有愧。」
可不是这话?人家把一身医术用上,连命都要搭上,偏偏连个赏赐都不能给……
贵妃忽然想到,「瑜嫔的娘亲要梅开二度,不如借皇上的手,把咱们的礼送出去,反正现在朝野上下都相信,皇上纳瑜嫔,是为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是事实,被雷轰也是事实,但娘娘们却一致认定那是疗毒的障眼法。
「行,就这么办,大家回去准备准备,把最好的、最珍贵的送上,毕竟瑜嫔为咱们做的,不亚于救命之恩。」皇后道。
众人领命下去,贤妃和淑妃的宫殿在同一个方向,两人一起往回走。
走着,淑妃突然道:「前几天妹妹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姊姊可曾听说?」
「什么消息?」
「皇上已经接连十几天,没往长春宫去,这是不是代表毒已解?」
「哪有这么快?皇上明明说过要一、两年。」
「如若不是,难道是……情况有变?」
有变?瑜嫔身子受不住,还是毒解不了?
贤妃看向淑妃,和她面面相觑,心口一下一下急促的跳。
又画坏一张图,章瑜婷把纸揉成团、抛去。
好像……错了,她以为可以心平气和的,以为就算宠爱不再也没关系,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偏安一隅、了此一生。
可是才十三天啊,十三天没看见他的身影,十三天没听到他的声音,十三天没有他半点消息……日子陡然变得难过起来。
她写不出好字、画不出好画,落笔时一个分心,他的模样就在笔下成形。
这算什么?爱上了、分不开了、潇洒不起来了,心……不再平静?
如果是这样,多惨啊……她早知道这世间的男人谁都能爱,就是不能爱上皇帝。
皇帝无心、无情、无爱也无义,皇帝心里能装的,只有天下百姓、朝堂社稷,把爱放在皇帝身上,那是给自己添苦恼、给皇帝增负担。
所以,何必为难他人,何况那个人还是喜欢的那个。
章瑜婷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无望的感情中,她教自己必须更聪明一点、更理智一些,她必须看破情情爱爱,必须把自己从泥淖中拔出。
所以她想尽办法分散注意力,倾尽心思专注在某些事物上。
她不让自己想起他,不让思念有机会成形,她不断鼓吹自己,女人的一生不见得非要存在着一个男人。
但是……无效!
所有方法都不能阻止她望着两扇修缮过的大门、盼望他的脚步声,不能阻止她在睡梦中流泪,不能阻止思念他的感觉越来越重……
无法了,她发起狠,把剩下的三瓶玉瓶浆全喝进肚子里。
她相信如果自己再更聪明一点,就能解决这个困扰,但是一口气吞下三瓶……这下子不需要抱紧她、不需要躺在身边,光是靠近,就能闻到那股浓得散不开的甜香。
而她有没有变聪明了?
当然有,什么背医案?不必,过目就不忘;今天白菜多长那么半寸,她看得一清二楚;学钓鱼?三两下就抓到诀窍,立刻超越小阳子。
就连刺绣……天,第一次出手,她就绣出一朵层次分明的大茶花,惊得月儿、星儿连声道:「原来主子是深藏不露,还以为主子不擅长刺绣,才屡屡推却。」
可是变聪明的她,还是无法解决困惑,相反地,脑袋里的宁承远变得更清晰、更耀眼,他的五官深深地镌刻在记忆里,抹除不去。
生气、焦躁,她又揉掉一张纸,一张写满宁承远三个字,画着熟睡的他、批阅奏折的他、笑着的他、怒着的他……的纸。
用力丢开笔,她快步往屋外走,她需要一阵风,需要风把眼底,心底的湿意吹去。
与留公公错身之际,突地留公公停下脚步,拉住她的衣袖。
「怎么了?」章瑜婷强忍哽咽问。
「主子身上……用了什么香粉?」
「那不是香粉,我喝了点东西。」
留公公心头一震,「主子喝什么,能告诉奴才吗?」
章瑜婷摇摇头,拒绝回答,「我出去走走。」
她说出去,却还是留在长春宫里,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从前院走到后院,最终停留在狗洞前方。
如果从这里爬出去,再不回来呢?如果距离够远,是不是就能遗忘?
这是个可行的好方法,但她没勇气试,因为不想把灾祸带给在乎的人。
再试试别的吧,把头埋进水里,说不定就能洗掉他的身影;列出他一百个缺点,也许能让自己厌恶他;也许他一天不来、十天不来、十年不来……她就算不想忘也会忘记……
她停在狗洞前时,苏喜正在树梢上盯着,但她半分不知。
而同时,走进书房里的留公公,一一打开被丢在地上的纸团,最后把那张写满皇上名字和画满图像的纸压平、叠起,收进怀里,然后双手拢进袖子里,走出长春宫。
宁承远很苦恼,他又失眠了,情况比过去更严重。
没有小章鱼,他静坐调息、点安息香、喝宁神药……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让自己入眠,接连十几天夜不成眠,任他内力再好、定力再强,早朝的时候,也没办法不摆出一张棺材脸。
他生气,不仅仅因为恼羞成怒,不仅仅因为小章鱼说出实情,更因为……他确实无法解决兄弟阅墙,父子粉墨登场,轮番演出你争我夺的上位大戏。
所以他非常后悔,后悔不该一时冲动,挺身抢夺这把椅子,如果他只是个王爷,或者他抛下王爷身分,带着小章鱼远走高飞,他们就可以活得舒心惬意。
小章鱼都能让一群没血缘关系的师兄拿她当亲妹子疼爱,肯定能教会她的孩子相亲相爱、相惜相携。她绝对有本事,让她的孩子理解手足之情弥足珍贵,必须万分珍惜,即便有再大的利益在眼前诱惑,也不失却本心。
但别人就难说了,哪个当母亲的不自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哪个母亲不会把所有的利益兜给自家孩子……
等等,如果所有的孩子都是小小章鱼呢?同是章鱼家族,就不会相互竞争、撕咬,不会为争地盘而吵架了吧?
不行,皇后膝下空虚,就有权力把妃嫔的孩子带到自己跟前教养,这样一来,十年、二十年过去,又是一场祸起萧墙。
如果先让皇后生下嫡子,剩下的孩子都是小小章鱼呢?
也不行,虽然小章鱼有点小笨,但比起皇后可是聪慧上万分,万一小小章鱼聪颖,皇后怎会坐视小小章鱼成为威胁?到时还是有竞争,还是会阅墙。
如果后宫只有章鱼和小小章鱼呢?
念头闪过,他连忙摇头,这种想法太没规矩,身为皇帝不该任性,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只有章鱼和小小章鱼……那么整个后宫会像长春宫那样,处处充满欢笑声吧?
他想像一群孩子围着他和小章鱼,想像把他们抱在怀里玩闹嬉戏,想像……糟糕,怎么办才好,他想要任性一回,想把整个后宫变成长春宫。
过去他不愿意碰皇后等人是因为自然的排斥。
他当初因为厌恶女子碰触躲避婚事,甚至扬言此生只娶一知心人,但父皇哪容得他任性,硬是为他赐婚。
他本想一走了之,但他被卷入夺嫡之争,受伤了,差点丢掉性命,那次让他明白躲避不能解决问题,出身注定他必须踵这滩混水,于是被逼到底的他,不管会成功或成仁,都打定主意争夺皇位。
为了争取她们的母族支持,他硬着头皮把几个女人娶进福王府。
他承认,自己辜负了她们,他曾经想过也许时间再过久一点,这病会不药而癒,他甚至想过,如果始终治不好,至少他能许她们一世尊荣。
但他没想到,会有只小章鱼挑起他的兴趣、敲动他的心,没想过真能和小章鱼成为夫妻,更没想过为了小章鱼,他的心容不下其他女子。
他想要任性,想要他的后宫只有小章鱼和小小章鱼,想要像平头百姓那样,也享有天伦之乐。
其实,他再痛恨规矩不过,他痛恨父皇再宠爱母妃,还是将母妃置入绝境,他不愿意小章鱼跟母妃一样,他也不愿意变成父皇。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改变?为什么非要遵循祖先规矩,让自己的亲骨血为了皇位拼个你死我活?
当念头转换,宁承远顿时感到心中清明开阔,压抑感消失,他终于能够大口大口吸气,能够恣情随意。
雨露均沾,不过是担心没有皇子,无人继位,或者子嗣平庸,假若他的皇子个个优异,彼此情感深厚坚定,假若他们发挥所长、一起护卫天下,团结力量大,大宁王朝只会更好。
越想越乐,好像事情已经朝着他要的方向前进。
宁承远眉头微松、嘴角微咧,他想了……想去见他的小章鱼……
「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淑妃娘娘求见。」
宁承远回神,韦公公低着头不敢看他,皇上这段时日心情不好,没人想触霉头,只不过……外头可是皇后娘娘。
「宣。」
皇上说……宣?不是打回去?
韦公公错愕地抬头,捕捉到皇上残留在嘴边的……笑意?
所以阴霾散尽、雨过天青?所以皇上不在乎瑜妃,不往长春宫去也没关系?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在心里窃笑……嘿嘿嘿,留公公没啥好得意了吧。
像是扳回一城似的,他轻飘飘地往外走,请几位娘娘入内。
皇后等人入坐,小太监送上茶水,她们望向皇上,皇上眼角眉梢含笑,看起心情不错,可她们明明听说皇上离开长春宫后便脾气暴躁、见人无好脸色。
莫非……是因为接见她们,这才缓下脸色?皇上待她们,终究不同……
这样想着,贵妃拉拉衣服,显现出最近纤细不少的腰身,贤妃将头发往耳后顺去,想着快看呐,臣妾干黄的头发黑上许多。
「不知皇后前来,有何要事?」宁承远问。
手指正停在脸颊,引导皇上注意自己白皙肌肤的皇后闻言坐直身子,客客气气地道:「听说皇上心情不好,可是忧心国事?」
目光逐一扫去,他的眼神越发温柔,心却渐渐变得冷硬,还以为他的后宫是大宁有史以来最宁静祥和的。
还以为人人平等、没有竞争便没有心思去做小动作,没想到……还是盯到他头上?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再祥乐平和的后宫,内里依旧是波涛汹涌,难怪小章鱼会战战兢兢,连孩子都不敢有。
他垂下眼睫,不语。
见状,几人都慌了,皇上从来没有过这番模样,他向来自信满满,莫非……
「皇上,若有臣妾可以助力的,尽管同臣妾说道。」皇后立刻道。她们四人的娘家都不是普通门第,有能有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的多了去。
他失望地看了看众人后,眼带怅然地低下头,「算了……」
「求皇上,臣妾愿为皇上分忧。」几个人像早就说好似的,竟一字排开跪在他跟前。
宁承远叹息,上前虚扶众人一把,道:「你们何苦如此?」
「既为皇家妇,就该解皇家忧,皇上的事,就是臣妾的事。」贵妃道。
宁承远一叹再叹,叹到他觉得足够表达自己心情恶劣到极点之后,道:「疗毒效果不如想像。」
「什么意思?」贤妃忍不住拉尖了嗓子问。
「截至目前为止,朕身上的毒并未减少,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朕夜不成寐的习惯渐有起色。」
她们的寝宫里都备下两张床,虽未同榻而眠,却也明白皇上失眠的痛苦。
怎会这样?说好的疗毒呢?贵妃心想。
所以皇上还是无法与其他女人共寝……贤妃心道。
我的青春依旧要在这个后宫慢慢抹灭?淑妃哀伤。
心里那点希望之火……呼一声被一口气吹灭,她们看不见未来了。
既然如此,她们尽心尽力将自己变美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像过去那样混吃等死、杂念全都去除,淑妃心中一恸,以帕子掩面而泣。
贵妃不信邪,快步走到宁承远身边,伸出手臂从身后往前一把抱住他,当脂粉味冲进鼻息间,宁承远脸色难看得紧,他接连吞下口水、企图抑制呕吐欲望。
贤妃一眼看穿贵妃的意图,也跟着冲上来,蹲在宁承远身边,抬起可怜巴巴的眼睛、对上他的脸……
不行了、忍不住了,太恶心了、实在是太太恶心……
下一刻,宁承远张嘴欲呕,韦公公见状一把抢过痰盂、匆忙上前,但来不及了,秽物尽吐,而蹲在脚边的贤妃正面迎接,然后红色的萝卜丝儿、黑色的木耳丝、绿色的菜叶……中午没消化的食物,挂在她养得乌黑亮丽的头发上……
贤妃脸色苍白,嘴角轻抖,满心痛苦,其他三人也是花颜惨淡。
皇上狂吐的景象她们都亲眼见过,这就是往皇帝身上一靠的下场,初初成亲时,她们也试过成为名符其实的枕边人,但每回下场都很不堪。
她们也怀疑过,是不是自己长得太丑陋、是不是自己举止太吓人?她们不断自我反省着、改变着,直到放弃……这是段令人心酸的历程。
好不容易瑜嫔进宫,皇上分享了秘密,方知皇上无法与他们亲近,是因为中毒。
有个药人可以解毒,于她们而言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再加上瑜嫔那手医术,突然间她们又觉得人生有望了,没想竟是世事无常……
贤妃在宫人陪伴下去更衣,宁承远也去清理,在宁承远回来殿内后,皇后带着赴死的决心跪地道:「让臣妾当那个药人吧,为大宁江山,臣妾愿意牺牲。」
想当初喜帕从头上拿下,看见皇上的第一眼,她便深深喜欢,她想和这个男人携手一世、共享江山,她心里有过无数美好画面,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但她不甘心空有一个身分却未曾圆满一次,若能达成心愿,哪怕之后会死,她也愿意。
「皇后可知,不是每人都像瑜嫔那般幸运,能不受引毒之害。」
「臣妾知道,臣妾愿意赌。」
看着她坚决神情,宁承远头痛无比,难怪都说圆一个谎必须用更多的谎来圆。
他柔声说:「朕不舍,当年朕只是个八字不吉的皇子,是皇后一路陪朕走来。」
这话说得多么动人,皇后被感动得冲动了,想扑进宁承远怀里,虽然这回韦公公提早发现,抢先一步挡在前面,但皇后抱着必死决心、打定主意为宁承远牺牲,心情有多澎湃汹涌,动作就有多激烈,因此她直接把韦公公撞进皇帝怀里。
这下安全吗?并没有,宁承远还是闻到她的脂粉味,尤其她今天为了展现容颜,还刻意扑上好几层粉……宁承远又吐了,再次吐得天昏地暗,只不过多数食物落到贤妃头上,皇后能够承接的只剩下胃酸和胆汁。
又一次手忙脚乱的清理过程,为保平安,韦公公把皇帝的位置摆在众娘娘十步之外。
「当初高人挑选二十名体质合适的女人,以药喂养,五年后存活下来的只有瑜嫔,往后别再提及此事,朕绝不允许皇后冒险。」宁承远说得有点咬牙切齿,连续吐了两回的人有资格发火。
二十名药人只存活一个……这下,皇后冷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