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过后,总有什么等待萌芽。
“嘶,我说……”
“嘘……”趁夜埋伏的鬼祟人影俯低身姿,作势潜入视同禁地的密室。
刻意换上与夜色齐黑的寻常长衫,选在该是众人松懈戒心的五更天,快步穿过千拐百回的迷离神殿,在殿与殿之间的衔廊雪地印下足迹。
去他的蓬莱祖师爷!凭什么他们刻苦耐劳守了数十年,换来的居然是一句资质不足?牟兆利这只老狐狸凭什么擅自决定将茅山之宝传授给一个根基不稳的臭小子?
看不惯牟兆利此等独断行径,更不甘心苦等下来一场空,大伙聚会商量,决定在今晚潜入混元宫内苑的炼丹密室,窃取炼丹心法和道经秘笈。
此举无异是立场分见,上昆仑求道者必得是对天师心服口服,终生敬仰,若是不依循天师的命令,那便是其心有异,同门可诛。
而今,利字当头,谁还管那一套尊卑道德狗屁长论。
况且牟兆利所创的宗派,本来就不讲良知──返璞归真,浑沌之初,人性本恶。
恶,人之心性。
风声阻掩了撬动门闩的声响,流窜黑影鱼贯入室,因为不熟密室地形,倚壁探行,按常理而言,炼丹之所应当是灯火通明,何以……
“嗳。”
行进之中,不知是谁踉跄喀登,闷哼卧地,连带的累及身后同伙摔成一团人肉垫。
“嘘……噤声。”领头者侧耳倾听,总觉得今晚似乎顺利过头,天师不分四季隐遁的茅山禁地绝非擅闯之地,前方必有奇阵相待。
“大师兄,我们到底是进还不进?”
“是啊!再过不久,天色将亮,届时我们形迹暴露,可是要被逐出昆仑……”
“逐离事小,万一天师恼火,将我们……”指尖往颈前一画,不禁打个哆嗦。
“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的看着尹宸秋这小子独占心法和秘笈?”大师兄开口。
众人无不斗志重燃,利字之厉害便是在此。
霎时,窗棂投映而下的融融月光似乎软动若水,殿后的师弟听不真切前方众师兄在咬啥耳朵,揉了揉爱困的双眼,想看清是否一时眼花。
哗,地上的月光怎么化作一摊水?
师弟伸出肥敦敦的肉膀,往岗砾砌成的石板抚去,五根肉肠指骤然失去平衡,滑入粼粼水波内,他讶然倾前想一探究竟,冷不防对上一张青惨鬼脸。
他揉揉眼,看,再看。月光怎么可能会溢水?水里又怎么可能会有张鬼脸?眼花,铁定是眼花。
咦?鬼脸咧嘴笑了,从水中伸长獠爪,擒握住肥短手指,张大另一爪,掐住纳闷的蠢脸,猝然剧烈的往下拖。
“哇……真的有鬼!”咕嘟咕嘟,救命啊!他快被拖进幽冥地府啦!
突然,一巴掌呼过将自己的脸拚命往地板挤贴的蠢猪。
“王师弟,你吼这么大声,是想害众人形迹曝光吗?”
王师弟睁开眼,哪来的青面獠牙?分明是他自个儿一手扒脸,一手对后脑施压。“怎么会?我明明就……”
“妖怪……”
“门……门上有脸啊!”太上祖师,请饶恕啊!
“别抓我,别抓我……”他再也不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乱象丛生,有人撞鬼,有人则是陷入与精怪对峙的虚像,平日看似训练有素的方士们顿时成了一盘散沙,杀猪嚎声连绵不断,场面滑稽讽刺,根基好些、不受影响的师兄们则是掩嘴大笑。
“大师兄,你看这是什么情形?”二师弟六神无主,环顾纷纷中了幻术,行径失控的众师兄弟,拱着大师兄作主。
“真难看,不过是黔驴之技,堂堂茅山子弟居然毫无应对能力,你们这些年来全都白待了,全是些酒囊饭袋、虚有其表的草包!”大师兄斥喝。
“大师兄……”
“别管了,兄弟上山,各自努力,既然他们无能,也休怪别人无情,今晚若是不能顺利窃得心法和秘笈,明早我们谁都休想脱身,浑水既蹚,便无回头之理。”
“不是啊!大师兄……”
一脚踹飞龙纹朱门,大师兄是铁了心,誓言夺取茅山秘宝,穿越暗藏诡迷的重重幻术,将众人的疾呼尖叫远抛在后,在破晓前一刹独闯密室,不意,迎面而来的竟是妖气冲天。
鹄候已久的傲岸背影双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持剑,一只手捻符,昂首面向漆红丹炉,青焰火舌不断自炉顶冒窜,炉中逸出哀怨呻/吟,不时伸长獠爪寻求生路,无奈符咒困身,只是徒劳苦求。
“天……天师?”烟雾缭绕,辨不清矗立者面貌,大师兄忌惮,不敢前进。
“大师兄,你来晚了……天师恐怕已经随从黑白无常下了地府,在阎王殿前细数罪状,一一清算,你要奉茶?还是请安?就容我一并替他老人家代受吧!”傲岸背影扯嗓朗笑。
跫音徐缓,绿霄之中站姿鸷悍如岩的黑影噙笑的转身,长发盘束,身着唯有天师资格方能换上的太极道衫,阴魅的面容,诡诈的气质,他的眉角和眼尾微扬,深邃的双目被蒸氲绿虹染成迷离的蓝青,好像一只化作人身的妖魅,时时流露出对世俗人间的嘲弄讥讽。
他淡淡的侧眸,审视丹炉里的火势是否仍然炽盛,顺手扔入朱墨甫干的符箓,断了炉中妖物最后的生机,炽热的烟雾燎红了俊脸,明明面无表情,却是异常狰狞。
“是……是你……”大师兄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尹宸秋,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留宿在天师炼丹之所,你这分明是自曝野心,妄想篡天师之位!”
“篡位?”尹宸秋嘲谑的失笑,“我何须篡位?牟天师早已将他毕生心血传授予我,大师兄,你可别因为他老人家不在就随口含血喷人,我可是正正当当的牟宗入室弟子。”
“狗屁!你一个来历不明、根基不稳的浑小子,凭什么坐上天师位置?!你到底对天师干了什么龌龊肮脏事?快让我见天师……”
“我方才不是跟你说过,他老人家已经化凡为仙了,怎么你还听不明白?”
“你说天师已经逝世?怎么可能?昨日傍晚我明明才跟他会晤过,他说话铿锵有力,模样硬朗,好端端的,怎么会到了这宿就出事?分明是你在搞鬼!”
“你不信,我也没法让你信。”
“让我见天师,好让他老人家治治你这个狂妄嚣张之徒。”大师兄怒瞪着在丹炉之前来回踱步的颀影,一脚越过门槛,另一脚却还踟蹰着是进或是不进。
今日的尹宸秋已非昔日的泛泛之辈,那个默默忍受屈辱的少年霍然蜕变,在众人尚来不及察觉之际,不再沉默,不再执拗于黑白茅之分,更不再逆来顺受。
他变得阴沉难测,青涩的傲气磨得硬亮如古磐,走路的姿态,睥睨的神思,彷佛在很早之前就该是如此,毫不突兀古怪。
曾几何时,劈柴挑水诸如此类的一等杂务再也没人敢任意指使他,有他之处,一定有小师弟们逢迎,俨然取代早年追随牟天师一块上昆仑的嫡传子弟地位。
可恨至极,他们一伙人自小拜牟兆利为师,打从牟宗一派尚在南海扎根时,便紧随左右,不敢怠慢,好不容易挨到牟宗站稳茅山首派,驻足昆仑,结果……下场竟是被眼前的臭小子取而代之。
不甘心!宁可冒死一搏,也不甘将多年所求拱手让人。
“天色将亮,大师兄夜闯太虚禁地岂只是想见天师一面,恐怕大师兄要的是他老人家多年来的心血,以及茅山秘笈,是不是?大师兄,你要什么,就直说吧!何必拿老人家当作借口?”尹宸秋调侃的笑道。
“混帐东西!我现在就要见天师,你要敢拦我,尽管试试看。”大师兄遭此一激,气血攻心,当即咬牙,愤慨的冲入内室,举剑挥开珠帘,仓卒的步履霍然停止。
他怔愣的俯看横卧榻上的一具皮囊,瞪大双目,张嘴落颔,中了定神咒般不能动弹。
“怎么了?见到他老人家,你不喊一声吗?”嘲谑的朗声震响了杳寂的暗殿,犹似魅影啸声,惴惴栗栗。
看着榻上的颓老身躯,大师兄咽了口唾沫,迟疑半晌才伸手一探鼻息,霎时收拳,撤回身后。
糟,当真没气。
严厉峻切的衰老容颜安详的沉眠,曾经不可一世,曾经叱咤红尘,曾经带领南海子弟一举站上昆仑之巅,创立南海牟宗一派,但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名利不相随。
“师尊。”大师兄动容的轻喊。
耗费了近半生追随的人,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着,弥留之际,守在榻畔的竟是个外人,于情于理,都显得难堪。
蓦地,观望的目光悚然一愣,大师兄喃喃诵出耳熟能详的教条,“炼精成气,炼气成神,炼神还虚,精气神合一方是内丹功至要之法……”这道理是茅山入门基础之功,凡是茅山子弟,人尽悉知。
不对劲。
怎么会……人死尚留精与神,魂虽散,魄未灭,若照天师撒手时间推算,应当是在二更天将近三更天,精气神三体怎么会一块消逝?莫非是……
惊骇的面容转向赤焰炽烈的丹炉,汗落涔涔,那里头不仅是焚了不知名妖物的灵能,更掺杂了另一股盛壮的灵源,方才的忌惮便是受囿于这股撼人的真气。
而这股真气之充沛,放眼当世,唯有一人……
尹宸秋微挑眉梢,面带笑容,慵懒的踱过来,“大师兄,你已见到了天师的遗容,那么,总能告诉我,你夜探密室的真正来意了吧?”
“尹宸秋……”简直是丧心病狂。“你居然窃取天师的真气,拿来炼丹?!你还算是个人吗?”
他摇头,笑说:“大师兄,这点小事,你犯得着嚷嚷吗?我记得天师在世时,总教导我们习术之人要时时提醒自我,亲疏友朋都是无关紧要之物,最重要的是,该怎么提升修行到至高境界。我啊,不过是将天师的教诲彻底发扬罢了。”
彷佛幻生错觉,眼前的人不是尹宸秋,而是当年在南海召神御鬼的牟兆利。
尽得真传。
大师兄傻了,慌了,茫然的双眼浮现天师的残影与少年相叠合,一时之间竟分不清面前的是谁跟谁,自乱阵脚。“歪理……你说的全是歪理!”
“怎么会是歪理呢?太虚殿里的众师兄全将天师的一言一行奉若圭臬,大师兄,你更是曾经教过我,要学得南海茅道,得懂得舍弃过往的包袱,如今天师已逝,不就等同过去的人,我们当然要学着将他放下。”尹宸秋说得振振有词,清澈响亮,笑语错落之间,那双眼尽是冷冽寒意,如兽之瞳,犀利瞄准人性的幽微处,一口一口剥噬目睹者的惊恐。
“难……难道是你对天师下的毒手?”
“怎么?事到如今,大师兄又想来个含血栽赃?”他双手负在身后,颔首凝思,忽而扬睫笑道:“也对,凭什么跟随了天师数十载的大师兄没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厚爱?又凭什么我年纪尚小便能承接天师之职?大师兄心有不甘,欲强加我罪名,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王八羔子!”大师兄啐了一声,“今天我要替天师报仇,更要替太虚殿里的师弟们讨个公道,尹宸秋,你弑师夺位,大逆不道……”
“凭你也配跟我谈道?!”一声震喝,惊天破曙,秀朗五官在晨岚之中狰狞阴鸷,举起桃木剑,倒竖支地,冷掀嘴角,“何谓道?泯人性,灭天地,破阴阳,逆乾坤……这才叫做道。”
“你疯了你,你这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跟疯子谈道的你岂不是更疯?”尹宸秋放声大笑。
“满口胡言……”
“可笑的是,即使我是一派胡言乱语,也强过你这个空守昆仑多年,到头来一场空的傻子。”
“尹宸秋!”大师兄咬牙切齿,举剑凌行,手中真剑对上他的那把桃木剑,怎么看都应该占尽上风才是。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