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曝晒,将一望无际的旷野镀成遍金,温柔的春风时而呢喃吹拂,彷佛正诉说着一则哀艳传说。
仰躺的颀瘦身躯侧身一翻,下意识的抬臂遮去刺目的光线,闹空城的胃部翻搅着酸液,在一个换气不足时,苦涩冲喉,他起身咳呕,将满腹的苦水吐尽,弄脏了绿茵。
绿绒蒿?虎爪耳草?这些不是昆仑才有的植物吗?
醉了一宿,尹宸秋蓦地惊醒,勉强睁开双眼,单膝跪地,环视周遭熟悉的一切,憔悴的脸庞迷惘茫然,泛麻的大掌抚过砾地绿草,手指不禁微颤的握紧。
失去意识前,他明明在京师驿站,为何一夜之后,醒在昆仑?
他眯起眼眸,极力回想,仍是毫无印象,京师到昆仑是一段漫长遥远的路程,不可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自行走回来,这其中必有古怪。
盘腿坐下,时而仰望天际,时而聆听风啸,直到落日斜阳将状似守候的坐姿映成一条孤寂瘦影,他无动于衷,只是任凭日落月升。
“宸秋哥哥……”撒娇上扬的口吻缥缈回响。
他猛地回首,依稀可见熟悉的人儿双手负在身后,俯下灿烂的笑靥,镶在两颊的深邃酒窝是她最可人的特征,像只云雀,轻盈的脚步点跳不止,总爱绕在他的周围打转,怪傻气的……
停!他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动不动就忆及那张令人心烦的笑颜?他明明对她感到极度厌烦,丝毫不想再看见她,可是为什么越想忘记就越惦记?
迷惑的看着敏儿的幻影在他的身畔坐下,并拢一双雪白裸足,细致的下巴支在双膝间,染霞的心型脸蛋微微一偏,眨了眨灵秀大眼,莞尔的回瞅。
“你在看什么呀?”
“我在看你。”他压抑过度的嗓音粗嗄沙哑。
“看我?”她噘起粉嫩的小嘴,须臾,又漾绽璀璨的笑容,“我有什么好看的?宸秋哥哥,你真奇怪,都看了我这么多年,还不腻啊?”
“腻,很腻,腻到我想把你从脑海抹掉都抹不掉。”
“那就别看了。”她咯咯娇笑,环抱双膝,缩成一团,轻轻的偎向他,惆怅掩睫。“我一直想知道宸秋哥哥对我的感觉是什么,可是呢,有时候又不想知道太多,因为我好怕你会说你讨厌我。”
“敏儿……”
“我好想当你的小师妹,这样你就不会这么寂寞、这么煎熬,我知道你恨透了昆仑,可是能不能请你别讨厌我?敏儿一直最听你的话,也最喜欢听你说话,你不要不跟我说话,也不要不理我……”
她偏过螓首,芳唇凑近他,轻轻印上他紧绷的瘦削颚线,轻柔一吻恰似安抚,巧笑倩兮的模样填补了胸口巨大的空洞,宛若死过无数次的心重新怦然跃动,体内冷却的血液再次沸腾。
莫名的温暖淌过伤痕累累的心,奇异的愈合了血肉模糊的脓伤,制止它持续扩大蔓延,用甜美的温柔巧细抚慰。
震慑不动的眉头霍地扬起,倒映眼瞳的笑靥逐渐退成一片朦胧白雾,他惊骇、仓皇的伸手一抓,指尖透影,穿破一缕轻烟,什么也抓不住。
“敏儿!”情急之下,他失声大吼,但秀丽的芳颜终究缈然散逸,他努力展臂一抱,只捞来一阵凉意,胸怀像冰冷的峭壁,暖意不再。
他不死心,边大叫她的名字边疯狂的拔足奔驰在黑暗昆仑,来回在旷野与石阶之间,漫无目的的寻觅,像一具失了灵、没有魂,仅剩魄体的丧尸,僵硬的行走在偌大的幽冥。
人间仙境?空荡荡的昆仑几乎成了一座困死他的炼狱,袭面的风热得烫红了皮肤,脚踩的地却是冰得刺骨,遍地都是支离破碎的心,有他的,也有她的。
恍若坠入渊海尽头,他的呼喊没人回应,他的痛苦再也没人心疼。
我是心疼你呀!
人呢?你在哪里?
人都是会变的,只是迟早的问题。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你答应了我,你亲口承诺过的呀!
梦醒昆仑,心魂渺茫,再也不能聚神,尹宸秋跪倒在清澈泉畔,怒瞪着自己的倒影,痛恨水面张狂自负得连他都快认不得的脸庞,可憎又可悲。
贪婪与自私,以及不甘就此埋没天分的怨恨,让他沉沦堕落,抛却了道德良知,换来的却是将他毫不留情的吞噬的空虚。
将脸浸入泉中,任由冷冽的液 体灌入眼鼻喉咙,胀满了空虚的身心,却仍是得不到饱足,肉体和精神都在喧嚣着濒临撕裂的痛楚。
痛,痛,痛……
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每一个思绪,全在酝酿一股需要她的庞大空虚,当泉水滋润嘶哑肿胀的喉头,暂时解除了饥渴,他恍惚忆起往昔的片段。
体力不支的卧倒地上的少年在得到一口甘霖之后,重获气力,娉婷少女的蜜般芳香顺着那口水渡入胸臆肺腑。
喂,你跟我玩好不好?
好啊!但是你不能再这样躲着不出来。
我是敏儿,活泼聪敏的敏儿。
知道了,他牢牢的记住了,再也不会喊错。
小师妹……你真的这么想念她?
不对,壅塞在脑海的模糊容颜直到此刻才终于看清,曾经何时,师妹的模样已被悄悄的移除,换上一张慧黠天真的脸蛋。
她总是不厌其烦的叨絮着他的名字,即使被他恶劣的对待,依然坚守在随处可见的暗处,她喜欢甜甜烂漫的托腮笑着,有时傻里傻气得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她的傻,她的真,世间少有,唯有在仙灵杳寂的昆仑才看得见。
他在痛恨昆仑的同时,却是把她镌刻在钢凿的心版上,随同他的喜怒哀乐起伏,他的愤世嫉俗、他的怨妒与黑暗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她的存在而重新赋予了新的意义,是他心眼盲目,不曾察觉,是他太迟钝,直到如今才恍然大悟。
敏儿……你在何处?
“真是够了,姓尹的臭小子,你想死,也别弄脏了瑶池。”刺耳的嘲弄声响起,一只铁臂顺势捞起刚沉入泉池的僵冷身躯,毫不留情的抛到一旁晾干。
伏倒在地的尹宸秋撑起双肘,低垂下颔,甫张嘴,便呛出数口黏腻的清泉。
双手交抱胸前的赫踱上前,左右开弓,殴得他将鼓胀的腹水吐得淋漓畅快。
“怎么样?瑶池的水够甘甜吗?喝得爽不爽快?”赫边冷嗤边开扁,不顾自身可敌三个凡人的超级神力,越揍越来劲,简直把颓丧的尹宸秋当作练武沙包。“我早就看不惯你们这些妄想成仙的茅山臭道士,如果不藉此机会好好的教训一番,我还算哪门子的护使?!”
尹宸秋不应不理,俊脸因为缺氧而苍白,紧闭双眼,放任思绪沉浸在回忆幻梦中。
他已经失去太多东西,苟喘着最后一口气又有何用?
赫抓高他的后颈,怒瞪着他,冷哼一声,“敏儿居然连真正的瑶池位置都告诉你,这些年来让你占了不少便宜,你喝了这么多圣水,难怪功力突飞猛进,还能召唤干尸来当你的打手……啧啧,尹宸秋,你好样的,把我的小敏儿迷得团团转,还敢大言不惭的指责她想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我从来没看过比你更不要脸的东西!”
“不是……”鼻青脸肿的他猝然仰起头,含糊不清的辩驳。
“什么?你说什么?”赫轻佻的扬起眉头,捺着性子凑近他的嘴边,想听个真切。
“我说……”暴怒的睁开混浊的双眼,尹宸秋猝不及防的扑倒高头大马的赫,咬牙切齿的大吼,“她不是你的小敏儿,她是我的!我的,我的……”
“去你的!你明明就说过不要她,还有什么资格说她是你的?”赫仅存的耐性耗罄,索性松开浑身筋骨,认认真真的与他打上一架。
“我要她!我比谁都还需要她!她是我的敏儿!只属于我的敏儿!”
“这些鬼话,你留着下阴曹地府去跟判官说吧!”
“是你把她带走了,对不对?是你,一定是你……”
“是我又如何?”赫蓦地停手,按下还想再战的铁拳,咧嘴讥笑,“让我告诉你吧!她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是属于王母娘娘的。”
尹宸秋霎时僵愣,“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的意思,她是王母娘娘的寿礼。”懒得再擂拳,赫冷哼一声,挥掉他交掣的胳臂,“你现在才后悔,不嫌太晚吗?你逼得她提前结束掉自己的灵犀,终结了她原先还有数百年可以逍遥自在的日子。”
“你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敏儿在哪里?”他粗率的抹掉嘴角渗出的血水,肿得睁不开的左眼瑟眯,虽然不介意继续和这只蠢魃分出输赢,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暂且捺下。
赫努嘴抵颊,歪眉斜眼,尽其不屑的藐视他,“哼哼,你还会担心啊?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她的灵犀已经让我收了,你这辈子休想再见到她。”
尹宸秋森严的眯眼,“什么灵犀?你究竟在说什么?如果你不让我见她,又何必来见我?”
“狡猾精明的茅山小子。”赫咕哝,轻蔑的瞟他好半晌,才招认了居心,“没错,我的确很厌恶你这个学茅山道术的家伙,偏偏敏儿到离开之前念念不忘的还是你这个混蛋,我对她没辙,只好答应了她的请求。”
“什么请求?”
“跟我来,你就知道。”赫勾勾手指,眨眼间飞越几哩之地,挑衅似的看他有没有跟上自己速度的能耐,否则等会儿他要怎么飞天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