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何夕潮想了想,刚才有盘棋还没开始下。“照冶,要不咱们先下盘棋杀时间?”
“也好。”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何夕流,她一察觉忙别开脸。
“表妹,差人拿壶酒来。”
公孙怡摇了摇头,让丫鬟去取酒,把茶水搁在何夕流面前。“喏,你最喜欢的桂圆红枣茶。”
“多谢。”
公孙怡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捧着茶杯却没尝上一口,不由凑近她,打趣道:“莫不是因为都大人在此,所以你害羞得连茶要怎么喝都忘了?”
“胡说什么?”何夕流微皱着眉,浅呷了一口,觉得今日的桂圆红枣茶的味道有点不对。“这里头似乎多了一种味道。”
“有吗?”
“有。”打从十岁那年爱上了公孙怡拿给她喝的桂圆红枣茶后,她长年都喝这种茶,对于味道的不同自然是一尝就知道。
公孙怡端起茶杯嗅闻,突地瞥见秦氏身边的大丫鬟玉荷走来,原以为是来请何夕流的,不料竟是来请何夕潮的。
何夕潮只好先把棋子搁下,跟何夕流说了声便跟玉荷走了。何夕流见状忙别开脸,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大口。
公孙怡好笑地睨她一眼。“都大人已经走到外头避嫌了。”
“他避不避嫌跟我什么关系?”她扬了扬眉,觉得这茶虽多了一味,还是挺好喝的,一下子一杯就见底了。
“他当然得避,要不然这满屋子的姑娘都不知道该怎么作画了。”公孙怡以眼示意,让她瞧瞧坐在后头作画的姑娘们,一个个坐得多端正,却又莫名的一个个都红了香腮。
何夕流笑了笑,在俊俏公子面前哪个姑娘不装模作样?
她当年不也是这样?就连都婧这样的小姑娘,在她大哥面前坐得可端正了。
“大姑娘,夫人请您过去一趟。”外头又来个丫鬟来请人。
“姨母不是正跟我娘谈事?已经把我大哥喊去了,怎么也要你走一趟?”
“许是因为今儿个的事,那个丫鬟已经无性命之忧,但里头掺杂了好几个人家,处置起来总得顾虑许多。”说着,公孙怡已经起身往外走。
何夕流望着她离开的身影,余光瞥见都照冶就站在廊下,深邃又冰冷的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她有些恼火地别开脸,不知怎地突觉头有点晕,她心里狠颤了下,不禁自问:她不会是喝醉了吧……可是她又没喝酒。
不,那杯桂圆红枣茶……她瞪着空无一物的茶杯,惊觉那多出来的味道是果酒。
两年多前,她和公孙怡一起偷尝了果酒,结果她醉得七荤八素,等她醒来时,听说她像个话瘵,细数每个人的不是,又哭又闹,酒品极差,让她爹从此对她下了禁酒令,她便再也没喝过酒了。
可这桂圆红枣茶里怎会掺了果酒?
头又晕了下,她忙抓着桌缘,心想她不能再待下去,得赶紧离开,否则待她真的醉透了,就不知道她这张嘴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她深吸了口气,撑起身子往外走,然而才踏出门外,都照冶随即走了过来。
“怎了?”他眉头微蹙,她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绯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不关都大人的事。”她说着便往右手边走。
她记得从这头转过去还有一间小暖阁,她得找个地方先把自己藏起来,等这股醉意过去。
都照冶没拦阻,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走得跌跌撞撞,他便知道,她醉了。
瞧她进了暖阁,他信步跟上。
何夕流回身想关门,岂料都照冶已经闯了进来。
“都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她连退几步,歪斜的身子半靠在桌边。她的酒量极浅,一杯果酒都能让她醉到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此刻意识逐渐涣散,可因为这人闯进房内,她必须强迫自己保持清明,只是就连她都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没要做什么,你既然醉了,先到床上歇着吧。”他淡声道。
何夕流紧紧地攒紧眉。“你……为什么知道我喝醉了?”
“自然知道。”
“都大人为何如此理直气壮?我与都大人向来无往来、一辈子不往来、今生今世绝不往来……”她愈说愈气,察觉自己正在失控,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只能咬了咬牙,强迫自己软着声道:“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还请都大人出去,切勿坏了我的名声。”
“这么说来,我更不能走。”
面对他那张向来教人读不出心思的脸,听着他放肆轻薄的话语,那股沉淀在心板上的愤怒犹如滔天怒火,一股脑地窜了出来。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以为只要招招手,姑娘家就该臣服在你脚边?我告诉你,我何夕流不会臣服在你脚下,我巴不得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无法忍遏的怒焰在她脑门里发出轰然巨响,彻底吞噬她的理智。
“为何?”
“为何?”她面无表情地自问,偏着头看着他,随即又低低笑开,高傲地扬起小脸。
“因为我不想,这一世,我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纠葛。”
都照冶微眯起黑沉的眸。“所以,前世,你我有过纠葛?”
何夕流半张着眼,不知道想起什么,迳自笑得凄切。“都照冶,你真的是个没心的人,把我伤得这么重,你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好歹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你都家的妻子,我以为你对我是有几分喜欢的,可是你却……”
笑声在不自觉中化为如泣如诉的低软声音,而后静默无声。
“辜负人的,是你。”他向来清冷嗓音透着一股低哑。
“都照冶,事到如今,你还要含血喷人?”她愤然抬眼,盛怒中的俏颜更显媚态,我见犹怜。“当初我是如何待你的,难道你的心真的是铁石做的,压根感受不到?你待我淡漠,我忍了;婆母要为你纳妾,我操办了;就连庶子生下来,我都愿意为你教养,最后呢……你到底是怎么待我的!”
“可你心里有我吗?”
何夕流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蓦地握紧粉拳就往他身上打,“都照冶,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我一心一意待你,你竟视我为朝三暮四的女子……我如果不爱你,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为何要讨好你母亲,为何要讨好阿婧,你怎能说出这般没心没肺的话!”
都照冶蓦地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就像他无数个夜里所渴望的。
“难道你心里真的没有公孙恒?”他哑声再问。
“你这个可恶的混蛋……我如果心里有表哥,我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嫁给你,你到底要羞辱人到什么地步!”她放声斥道,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因为激动而导致酒气一口气冲上来,她眼前一黑,瘫软在他怀里。
都照冶随即将她打横抱起,搁在床上,然后坐在床畔,注视她良久。
那时,她也是如此面露哀伤地沉沉睡去,他静静的坐在床畔看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夕流、夕流、夕流……
他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轻抚着她早已凉透的面颊,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都感受不到,就连呼吸也忘了。
那种打从心底恐惧痛苦的滋味,他不想再尝一遍。
看着满面泪水入睡的她,他轻叹了口气,俯身吻上她眼下殷红的血痣,尝到了咸涩的泪水。
果真如他所想,她与他一样重生一世。
前世,在他凯旋回京时,她在鼎丰楼上,同样与他生有血痣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瞅着他,炽热的目光教他忍不住抬眼寻找,就那样对上一双难掩娇羞的桃花眼;然而这一世不见她的身影,他便隐隐起疑。
于是他试着接近她,接近他大哥,就为了证实她与他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
他不懂的是,为何她怨他?该怨的人明明是他,她的指证并无造假,却与他所知有出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在搞鬼?
如今想来,他们之间根本就存着误解,最后死别,然而不只他心底有她,她的心底亦有他。
早在妹妹细数她的好之前他就见过她了,匆匆一瞥,她的身影就烙在他的心底,吸引他的并非是她的容貌,而是不骄不纵的矜贵气质。
只是,前世他没来得及告诉她。
现在,他必须想想,到底是谁造成他俩之间的难解误会。
成国公府,主屋大厅里,八扇门全掩得死紧,所有下人全都退到门外。
厅里,有成国公夫妇和二房夫妇、何家夫妇,何夕潮和公孙家兄妹,跪在厅上的便是刚被人从院子里喊来的公孙忻。
公孙忻不住地朝自己的爹娘求救,然而两人却是爱莫能助。
“所以忻姐儿,确实是你与人说你大哥和何家表姊订亲的事?”公孙昱冷沉着脸,恨不得直接把人押进家庙。
公孙忻瑟缩了下,浑身发颤。“我是那天去跟大伯母问安时,在房外听大姊和大伯母提起这事,我以为两家已经在议亲……”
“你以为!”公孙昱拍桌站起,吓得公孙忻全身发抖。“凭什么你可以未经证实就对外胡说?你身为姑娘家,最是清楚姑娘家的清白名声最不容玷污,可你还是说出口了,你到底是何居心!”
“大哥……忻姐儿肯定只是口快,绝非恶意伤害夕流。”公孙易低声求情,他二房就这么一个女儿,平常确实是娇宠了点,犯下这等祸事他也头痛得紧,可是再怎么样,他还是得护着女儿才成。
“你难道不知道有时毁掉一个人,不过是张口的事?”公孙昱脸色阴鹫地道。
闻言,公孙易就算想替女儿求情,这当头也求不下去。
“何况,你知道外头已经说得多难听了?”
公孙易不清楚,但他妻子是知情的,直到现在都不敢替女儿求情。
“不管怎样,这件事定是要给何家一个交代,依我看……把她送到家庙,日日抄写十份佛经,若是反省了,半年就接回;要是死性不改……一辈子给我待在家庙,再也别让我看见!”
公孙忻闻言,不禁瞠圆了眼,不敢相信不过就这么点事,大伯父竟然要把她送家庙……
她才是公孙家的人,为什么大伯竟护着何家的人?
二房夫妻听公孙昱这么决定,正要求情之际时,公孙忻已经站起身。“我不服!我又没说错,大伯母本来就有意要何夕流嫁进国公府,这事都提上日程在讲了,难道会是假的?怎能因为我说了真话就罚我?”
“忻姐儿!”公孙易吓得急吼。
“谁跟你说提上日程,谁跟你说一定是真?你问过了吗?”
“可是……”
“不知悔改还强词夺理,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来人,将二姑娘押进祠堂里,让她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三天后将她送到家庙!期间要是谁敢给她吃的,一律家法伺候!”
公孙昱一声令下,小秦氏的心腹嬷嬷立刻差了两名粗使婆子把公孙忻押了下去。
“大伯父,你怎能如此偏心?我不过是说了事实而已,难道你们敢说,你们压根不想和何家联姻吗?怎能因为我说真话……”
不等公孙忻把话说完,婆子已经塞了条布在她嘴里,快速地把人架了出去。
公孙怡眉头蹙紧,思索了下,道:“爹、娘,我去瞧瞧二妹,与她说说。”
公孙昱疲惫地摆了摆手,公孙怡便快步离去。
霎时,厅里鸦雀无声,好半晌公孙昱才道:“知方,我如此处置,你可满意?”
“……我永远都不可能满意,如果今天恶意造谣的不是你国公府的姑娘,我肯定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要她整个家族跟着陪葬。”何彼口气淡淡的,可字字句句都教二房夫妻胆颤心惊。
站在一旁未发一语的公孙恒蓦地站起出来,朝何彼深深作揖。“姨父,今日之事是国公府的错,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计较,别伤了两家的情感,而且晚辈确实心仪夕流已久,就盼他日能与她共度一生,还请姨父成全。”
秦氏闻言,偷觑了眼丈夫的神情,想了想,终究没替公孙恒美言几句。
两家缔结秦晋之好,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加上现在又出了这些流言,要是能顺势定下婚约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丈夫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被人赶鸭子上架。
何彼瞧也没瞧他一眼,迳自起身。“行了,时候差不多了,你去将夕流带来,咱们回去了。”
公孙恒愣了下,想再说什么,小秦氏赶忙起身拉住他,朝他连使了几个眼色,才陪着笑脸道:“今日让姊夫不快,他日妾身再登门道歉。”
何彼摆了摆手,大步走出厅外,小秦氏拉着姊姊陪不是,而何夕潮脸色淡漠,没打声招呼就走了,连礼数都懒得做。
待人走了,一只玉瓷杯就砸在二房夫妻面前,伴随公孙昱的怒斥声,“何家是什么身分地位,你们还不清楚?如今八皇子正处弱势,要是没有何家与咱们家相挺,往后还有机会登上大位?你们俩倒好,教出这般好的女儿……依我看,干脆就让她死在家庙算了!简直是愚不可及!”
任谁都看得出公孙忻根本不是因为这门亲事好才宣扬开的,她那么丁点的心思,寻常姑娘家都看得出,遑论在朝堂上打滚了二十多年的何彼?他都快要臊死了!
摔了杯子后,公孙昱就气冲冲地离开,公孙恒看了二叔夫妻一眼,眸色冷沉慑人,恨不得干脆分家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