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齐穆韧惊骇至此,皇帝忍不住抿唇一笑,姜是老的辣,他们想在跟前使诈,还得再多磨练个几年。
“可朕认为,他太过仁慈、手段不足,且他的亲生母亲出身不高,无法助他一臂之力。”
“治乱世需要严君、厉君,以雷霆万钧的手段统治,可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们盼着的是个能站在他们那边,替他们着想的仁慈君主。
“海不择细流,故人成其大,人要有胸襟与目光,而三皇子恰恰是这样的人物,或许他决断力不足,但只要辅以良相,定能创造齐焱百年祥和兴盛。”
这就是他对宥钧的看法?而宥宾、宥家、宥莘几个,个性多疑苛寡,性情虽然圆滑却主观易怒,不肯采纳旁人意见。
所以从头到尾,他满脑子想的是辅国良相,对于帝位无半分野心?
见皇帝默然不语,齐穆韧续道:“皇上肯大刀阔斧,藉边关战役铲除叶府势力,除开叶氏在朝堂势力逐渐扩大,旗下子弟仰仗叶丞相尽做些不干不净的肮脏事之外,不也是认定身为皇帝只要能够制衡各方势力、统御朝廷,四皇子根本不需要外家在背后支持,既是如此,出身高低差别在哪里?
“况三皇子虽然亲生母亲出身不高,却是由贤妃一手带大,贤妃多年的悉心教养把三皇子教养成一个有容乃大之人,也只有他,能以仁慈相待于手足。
“皇上亲眼所见,这些年,为东宫位置之争,多少明里暗地的手段尽出,三皇子为着兄弟情谊不愿涉入,这些年,在几位皇子想尽办法打击其他兄弟、扩展自己的权势同时,唯有三皇子默默替朝廷做事,为帝者,要的便是这份为国为民的心思,不是?”
越是听着齐穆韧所言,皇帝越是皱紧双眉。
他有许多儿子,可讽刺的是,最像自己的竟不是宫里这几个,而是流落在宫外的穆韧、穆笙,他们有谋有略,允文允武,最重要是有胸襟气度和眼光,他不愿意承认,但姜柏谨教育孩子的确比自己棋高一着。
这些年,他的不忍与犹豫,造成的结果是让几个大的拼命结党营私、铲除异己,他们把所有的能力心思,全用在那个位置上头,使计坑害彼此、谋算臣官,一日一日,情况越演越烈。
如今,甚至联合鞑靼敌军来残害自己手足,他再不愿意,也不能不正视孩子们已经长大的事实。
“穆韧,你是否认定朕让阿观死,是为了将宥莘剔除于叶府之祸?你是否认定朕已经决心令宥莘入主东宫?”
“难道不是?”除了他……其他皇子年纪尚稚,难不成皇帝百般拖延是为了后面几个小皇子做打算?
皇帝莞尔,知道他又想岔了道儿,“回答朕,你是不是个有德有容,有胸襟气度能纳百川之人?”
齐穆韧心头一震,倏地瞠眼望向皇帝,难道皇上想的不是齐宥莘,而是……
所以阿观非死不可,因为身负污名之女,不能统御后宫?
不,他对皇位无心,更不愿意掀起朝廷风波。
立他为太子,他和穆笙的身世之谜将会浮出台面,他们的存在已是伤害皇家颜面、伤害已死的老王爷,几年前皇帝下旨让自己袭爵时,朝堂内外已是议论纷纷,若再因为太子之位让他的身世揭晓,不管是对皇家、对王府,都是极重的伤害。
拱手,深深一叩首,齐穆韧沉声道:“回皇上,微臣无能也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这是人人争破头的事,身为男子,谁不想将这金瓯九鼎尽数攒在手中,至于你说自己无能,朕自认在看人这点上头,还没出过差错。”他已是定下心思,连后着都已经算计清楚,容不得齐穆韧反对。
“皇上,微臣并非皇子。”
“那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儿,有何困难?古有尧舜禅让,朕难道不能传位于有贤有能之人?”
自小,父皇母妃便教导他,生为皇子并非天生的得利者,而是天生的付出者,他做任何事,考量的不该是自己,而是千万百姓,他不能率性而为、不能自私自利,因为对于帝者而言,国家便是他的私,朝廷才是他的利,唯有国家富强,百姓安生,皇帝才有其存在意义。
“皇上,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宥钧能做的事,你只会做得比他更好。”
齐穆韧心头一阵纷乱,频频摇头,现在不是谈论皇位的好时机,他心里装的全是阿观绝望的表情。
皇帝见他不语,转开话题。
“穆韧,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怀疑什么?”他接下话。
“何宛心。”
“为什么要怀疑?”
“锦云缎就那么几匹,朕方赐下,何宛心就做出两件同款式的衣裳,与阿观一起穿进宫?相似的身量、相同的衣裳,要朕相信这是恰巧雷同,还真的很难说服朕。”
没错,齐穆韧想到了,在事情发生那刻。
赏赐方送进王府,宛心别的不要,单要那两匹布,她不顾自己的身子孱弱,日夜赶工裁衣,巴巴地赶着送到阿观面前去,他以为宛心的殷勤与巴结是企图替自己在王府谋得一个位置,却没想到是将阿观送进死路的起头。
她提及让阿观和她穿同式衣服进宫,他以为宛心心思细,想藉此昭告世人,虽为平妻,自己并不比阿观低贱,他允许她的小心眼,因为舍不得,因为罪恶,因为对她多年来受的苦楚感到抱歉。
可如今回想,所有事一环扣过一环的确太巧合,只是他依然不愿意怀疑宛心,他们相交多年他明白她的心性,她是天之骄女,从不对人使心计,更何况宛心曾经蒙受家难,过去几年于她来说太艰难,她对皇贵妃的恨造就今日之事,他能够充分理解,也相信……她是一时兴起。
“她不必做这些,我已经允她平妻身分,会公平对待她与阿观。”
“如果她图谋的不只是公平呢?”皇帝追问。
“宛心不能死,那是我欠她的。”话说得硬,可齐穆韧心底已有几分明白,如果是“一时兴起”,怎会在身上备下毒药?他拧紧眉目,祸源于自己,不该由阿观承担受罪。
“什么叫做你欠她?何家获罪,是何御史贪渎,他搜刮民脂民膏,罪该万死,是他祸延子孙与你何干?依你的说法,那朕岂不是欠下何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要不要朕立个神龛,把何家上下给供起来?”对于齐穆韧的冥顽不灵,龙颜震怒,顾念旧情是好事,可若因此是非不分就太不像话了。
“她曾经代我挨一箭。”
“别说这种没脑子的话,你身边高手济济,她不出来挡,你就会出事?”
这点他明白,但……“她终究是挡了。”
“你没想过这是苦肉计?”
“宛心不是那种人。”
“如果不是,怎会眼睁睁看阿观替她受罪,却无半分愧疚表现。”
“她是害怕,这些年,她吃过太多苦头。”
“算了,朕不同你争辩,你一心替何宛心脱罪,就算知道她有问题也会替她开脱,朕只想提醒你,别小看女人,柳氏便是一例。”他说得齐穆韧语塞。
“行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不!齐穆韧摇头,他不回去,身子伏在地面,他的额头重叩到地。
“皇上,求求您高抬贵手,饶阿观一命。”
“你这是何苦,情势是你自己选择的,怎可以出尔反尔?更何况,事已走到这个局面,怕是早已传遍宫里宫外,你让朕怎么替你圆这个局?够了、不要再说,就这样吧,不过是一个女人。”
皇帝起身离开座椅,朝门口走去,态度表明已经无意与他再多言语。
齐穆韧情急,再次叩首。
“父皇,求您饶阿观一命。”
父皇?!霍地转身,皇帝震惊万分,他眼底有着说不出口的无法置信,多年过去,他期待这对儿子喊自己一声父皇皆不可得,没想到竟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喊出了这声父皇!
这感觉是震惊还是感动?!厘不清、道不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观于你,竟是这般重要。”
“是,一如当年的凤慈皇后对皇帝。”
“既然如此,你怎么舍得弃她?怎么舍得做出如此伤人的决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便是留下她一条命,她也绝不会回到你身边,阿观对你,已经彻底死心。”
皇帝的话像冰棱子,一锥接一锥刺上他,而他,躲无可躲。
手臂微微颤栗,他咬紧牙关,挺过那阵心痛。
“儿臣明白。”
“那就别再说,回去吧,此事已不容更改。”
“父皇,您需要棋子来对付叶府,就用儿臣吧,阿观起不了大作用。”
“朕从来不愿意拿你当棋子,你心知肚明朕真正要你做的是什么?”他幽深的目光望向齐穆韧。
“你比谁都明白,要保住自己深爱的人就必须有足够的权势与力量。回去好好想想朕的话,如果你真想留她一条命,就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不再多言,迈开脚步跨过门槛,留下齐穆韧依旧挺直背脊的跪在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