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未现身,却在她上堂献艺一开始就一直留意着,隐在暗处紧盯她不放。
这绝非好事。
她让他移不开目光,心魂骚乱。这绝非好事。
他已许久不曾如此,有道刺麻感往冰封多年的胸臆里直钻。在大师妹香消玉殒后,他没再兴起这种感觉,彷佛从前那个被师父、师娘和师妹昵称作“阿奇”的憨厚青年,依然存在。
在马厩初会她,那晚月光皎洁,她在清辉里孩子气地晃圈圈,与自个儿影子玩乐似的,浅紫衫裙轻荡,泛光青丝飞扬,薄身幽幽然,他嗅到姑娘家的柔软馨香,觑见她怡然带笑的面庞。
不驯的眉眸,翘着鼻头的淘气样,有一瞬,他呼息似是灭了,神也灭,魂也灭,他定在当场无法挪动,两眼发烫发直,以为师妹的芳魂终于在这一夜里来寻他,像以往那样冲着他笑,不再怪他、恨他。
在她惊觉他的存在后,女儿家的神态一变,眸中透出世故之色,不驯神气却是依旧,连扬睫、翘鼻和勾唇的方式……真像,与大师妹真像。
当她以为他是药庄的马夫,他脑中仅斟酌一瞬,便依着她的话作答。
那一晚发生的事全出乎他预料,尤其是她的吻,来得那么突然,他惊异震撼。
阿奇……你怕我呀?
她的唇舌探试着,然后变得深入,很珍惜地吻着他……他不是怕,而是迷惑,不懂憨头憨脑的一个粗犷汉子究竟哪里值得她青睐?
阿奇,我喜欢这么亲着你,呵……你是我第一个亲上的男人……
她坏笑,吐气如兰,温柔情怀藏在戏谑话语里。
她不是与他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师妹,当时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马夫,她的吻给得太轻易、太真诚,他却不认为她对其他男子亦是如此,不然,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晓冷媚高傲的声名,不会传得寻芳客们人人尽知。
有些曾上“绮罗园”碰了一鼻子灰的人骂得难听,说她既当了婊子,难不成还想立贞节牌坊?不与男人温存缠绵,算什么花中状元?
她并非不懂男女那一套,而是要她甘心情愿,只是,他不得不自问,这个“阿奇”到底有什么好?
此际,瞥见那张仰望他的玉颜,对方迷惘的神色便如他内心。
鄂奇峰双臂环胸,嘴角微勾。
“‘长春药庄’的主人共有三人,除我以外,尚有我三师弟和小师妹。”
朱拂晓定定与他相视,好一会儿眸波才动。
她徐徐立起,手中犹抓着绸巾,脸容已撇向河面。“‘药王庙’大典,‘长春药庄’一年一度大宴,你们主人家都不出席的吗?”话中细微尖锐。
“三师弟和小师妹待在北方,那里有座牧场,以养马为主,牧场里也养鹿、养蔘,‘长春药庄’的鹿茸和人蔘多由牧场供应。他们忙,没能来。”
“而你来了,却觉耍着人玩比大吃大喝有意思多了,是吗?”她真恨他一副若无其事、天下太平的德行。
鄂奇峰无法为自己辩驳。
他确实有意让她误解,但为何一开始不愿表明身分,他难以对她解释,这其中尚有他也难捉摸之物,有些意绪牵扯太深,直捣内心,那一块封闭多年的地方,他还不想让谁踏进。
该惭愧的是他,他却沉默以对时,朱拂晓竟感到浑身不自在。
不往心里去,就能云淡风轻,她的问话难掩怨怒,将感情真实表露,这不像她,不是她朱拂晓应有的姿态。她也该惭愧。
对岸草丛间同样流荡着无数小火虫,美极,她一偿夜游之愿,带她来这儿的男人却非她以为的那一个。
有什么好气的?
她仅是上了男人的当,自以为聪明,其实那么不聪明,然而“绮罗园”里的大小姑娘,十个有九个吃过男人的亏,她以前听多、见多了,现下是亲尝苦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她算学到教训。
静望着点点流萤,不去在意眸眶和鼻腔因何发热,不去记起那夜遇见傻哥哥的无端惊喜和柔软怜惜,她深吸口气,重理心绪。
“那么,鄂爷费思量、砸大钱地把奴家请到您地盘上来,该不会只想耍玩两下吧?”她娇娇嘲弄,凤目斜睨过去。“有什么想法趁早摊开来说,鄂爷可别再为难人家,您花花肚肠能拐十七、八个弯,奴家愚笨得很,可琢磨不出您那份心思。”微皱巧鼻,不太真诚地认输叹气。“所以啊,得请爷您发发善心,高抬贵手饶了我,再玩下去,奴家要没命的。”
鄂奇峰目光一瞬也不瞬。
他面无表情,胸中却骤然一震。
真像。那眉……那眼……活脱脱就是大师妹恼恨人、挖苦人时的模样!
她愈贬低自己,就是愈气恨对方,甚至瞧不起对方。
她叹说她要没命的,明知仅是她嘲讽之语,他呼息竟窒了窒。
该死!眼前这女人不是师妹,只不过眉眸唇角有些小模样如此相似。她五官较师妹精巧,画眉描唇,妆点妩媚,举手投足间世故而风流……他思绪微凝,脑中浮现那晚她与“阿奇”在一块时的种种神情,她笑、她说、她倾听、她叹息,还有她的吻……那时的她很真,双瞳明亮,像个寻常女儿家。
他不该花太多心神在她这个人身上。他对自己感到愤怒。
“我需要妳帮我搭上一个人。”他声音沉沉的,没什么高低起伏。
就算惊愕,朱拂晓也没表现出来,她抿唇,脸整个转向他,等待他继续说下。
鄂奇峰道:“花中状元,一江南北。妳与江南花魁娘子君霁华一向过从甚密,已知交多年,不是吗?”
她细润的下巴微抬,哼笑了声。
“要想见君姑娘的芝容,一睹江南花魁娘子的风采,鄂爷理应直接杀向江南,而非往我这儿打主意。”
“妳以为我没有吗?”他的话让朱拂晓怔了怔。“三年前,君霁华的‘夺花会’就被人以天价买下,她背后这位包养人将她护得太好,如今要想见她一面,不是使钱就能见上。”
胸房闷闷的,也不晓得闷个什么劲儿,朱拂晓微摊手心,任两只小火虫欲歇不歇地轻触掌肤,仍哼笑着。
“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一次不够,就再使个两次、三次,鄂爷若对君姑娘有心,做足诚意,总有一日能得偿所愿。”
她这一句状似宽解的话依然夹带讽意,鄂奇峰不能不看她,简直要看痴。
他得花大把气力才能稳住体内躁动,不去多想她那晚的笑,不去记起她唇瓣的柔软,若无她对“阿奇”的那一吻,一切将简单得多。
“我最终欲见的人不是君霁华。”他忽而道。
小火虫像是被蓦地一颤的指尖惊吓到,闪烁的微小身子飘走。她再次望向他,淡瞇的眸中有疑惑、有探究。
“鄂爷想见谁?”
“买下江南花魁娘子之人。”
她神情一凛。“鄂爷可知对方名号?”
他淡淡颔首。“‘千岁忧’寒春绪。”
抿唇,试过几次,她终于出声。“……所以,你打算从我这儿拉到君姑娘那儿,再搭上寒爷?”
“正是。”
他的眼如两汪深潭,阒黑危险,某部分的她被那两汪暗黑吞噬,有声音喊着要她放开执念,别再在意他的耍弄,别和他再有牵扯,别理会他脑子里想些什么,退得远远的,当这一切不曾有过,她只管继续过着风花雪月的日子,不如此为之,这男人终将害惨她。
他会害惨她。真的。
别问她为何如此肯定,她就是知道。
砰!啪——砰砰——
星月遥挂的天际,远远处,毫无预警地爆出灿亮火光,在夜空中闪烁。
“‘药王庙’前的大戏演完,百姓们开始放烟火了。”他静道,扬首瞧着接连不断的冲炮和花火,距离施放烟火的所在尚有一段距离,但炮声仍隐约能闻。
“真好看……”朱拂晓看着那些冲高、闪耀,然后徐落、静灭的烟火,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神情朦胧得近似温柔,没察觉那双转而注视她的男人眼睛。
烟火持续整整一刻钟,河岸边,谁也无语。
男与女沈吟在这一刻,彷佛今夜来此,便为此际。
直到最后一朵艳色珠彩在穹苍黑幕上爆开、坠落,花火消散,星月依然,久久后,朱拂晓才徐缓逸出口气。
她微晃螓首,半侧玉容,叹气般幽幽问:“鄂爷想与君姑娘的寒大爷一见,奴家能知道您意欲为何吗?”
明知管了他的事,对她太不利,忍不住还是问了。
她真的不聪明。
在干完“长春药庄”的“活儿”后,马车回“绮罗园”途中,整整两日,元玉的小脸嘟得像被打肿似的,噘高的嘴足可吊上三斤猪肉。从自家主子“神智不清”地跟随男人夜游归来后,她就没大没小地摆起脸色。
此等“奴欺主”的大逆不道行径,朱拂晓却也不生气,有时还瞧得挺乐,因为人家气恼她,便是对她上心,再有,元玉摆脸归摆脸,该做的事一件不落,较让朱拂晓闹头疼的反倒是润玉。小丫头为了她的“失踪”又使哭功,掉泪掉累了,仍抽抽噎噎没完,马车都打道回“绮罗园”了,她还哭。唉……
该哭的是她朱拂晓吧?
首次遭男人欺蒙。
首次明白女人原来如此好骗。
首次遇上自以为合意的对象,还没弄清底细就昏了头,结果真是要命惨败。
“……奴家能知道您意欲为何吗?”
他不答话,静杵不动的身躯彷佛迸发出一层无形的气。
那层气,夜风无法侵入,流萤不近身,连月光都被挡开,他整个人黑墨墨,表情晦涩阴沈。
“事成后,定备厚礼答谢,绝不会亏待朱姑娘。”
听他严静地吐出这一句,她只想冲着他破口大骂,最好还能撩裙踹上一脚。
混蛋男人!真以为使钱就能教她点头相帮?发他的春秋大梦!
怒火中烧,怒至极处的她反倒笑了。
“既是这般,奴家怕是无能为力,还请鄂爷往其它地方下功夫,多琢磨些,总能找到几个狗洞、老鼠洞钻钻,说不准,真能给您钻出一点儿门道呢!”
金嬷嬷总说,她就这刁顽性情,一张嘴特别坏,老给人难堪。
然而,她有什么法子?
倘若人家肯敬她一尺,她自要回敬一丈,而如此尖酸、刻薄、不饶人,不也是被旁人、旁事给逼出来的?她不坏些,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