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撒落一地,她穿着一身粉色衣裙,头上挽了个侧髻,只简单的以一条银丝带缠绕,一直编到了身前的一条细辫上,余下的发自然披在身后,如黑瀑流云,随着轻风飘动,整个人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温雅光辉。
这般气质,约莫便是景泓常常提起的纤华侧公主了。只一眼,柏云奚便猜到了眼前女子是何人,隐隐有些明白为何皇上会对这个义妹总是赞不绝口。
他从前曾听景泓说起过几个妹妹,都是天生娇贵似牡丹,虽艳丽夺目,却也气盛凌人,架子端得高高的,不管何时,那些公主的派头皆要做到十分,让景泓有时也觉得无可奈何;可眼前女子清雅如六月芙蓉,让人一见便心生几分好感。
柏云奚甚至有种错觉,仿佛那在西南边境照{料他的女子,也该便是这般模样,这般气质。
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好笑,暗道自己的想法实是荒谬得可以。
明知不是她,却又觉得那声音实在相像,让柏云奚忍不住想和她说说话,可才刚往前走了一步,前方便已传来那宫女的喝斥声。
“什么人?”
那女子本是望着脚边,闲适的走着,闻声抬起头,见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年轻男子,一时怔住,似是不知该作何反应,那嘴边的笑意还残留着余韵,一双眼却睁得大大的,但她很快便敛起神色,矜持的停下了脚步,只是静静的迎向他的目光,那眼瞳里有着疑惑,也带着一丝戒慎。
近看之下,才发现这位公主年纪并不大,约莫也就十五来岁的模样,可却已经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还带着三分天真,却已有七分世故婉转。
他便在她清亮的目光中抱拳行了个礼,朗声开口:“下官参见公主。
下官奉旨进宫赴宴,无奈殿内气闷,这才出来散心,扰了公主雅兴,还望公主勿怪。”
明悦芙有些怔然的还礼,脑子里对这突发状况一时还未转过来。
听这男子所言,想来也是进宫来参加赏花宴的人;他既知道她是个公主,见到她时非但没有悄然避让,反而主动上前向她行礼,会不会……存了什么心思?
她原是不欲引人注意,想着先到御花园里头晃晃,等宴会开始后再偷偷溜进去,却没想到在这儿竟也能遇着进宫来赴宴的官员。
想着,她抬头看向对方,见他态度恭谨,并没有因为此时四下无人便出言轻率,又想到菱儿就在身边,心中戒备便先去了几分。她先给菱儿一记眼神,菱儿会意,退至她身后,不再说话,只是紧盯着眼前陌生男子,就怕他会突然对公主做出什么无礼之举。
明悦芙这才对那人微笑回道:“这位大人多礼了。随便走走而已,也没什么扰不扰的,恕纤华眼拙,不识得大人名姓。”
园子里虽隔着几步便摆了一盏琉璃宫灯照路,菱儿亦是随身掌了一盏提灯,然而光线仍是有些晦暗,匆匆一瞥间,她只觉得这男子似乎有些眼熟,却也不好再仔细去看。
柏云奚听她自报封号,果然便是景泓最为喜爱的那位义妹公主;又见她说话神色间果然是一分架子也没有,甚至不见羞涩惊惶之意,端的是落落大方,语调自然,心中便对她生了几分亲切之感。
“下官柏云奚,上个月方从边关返京,公主不识得下官也是自然的。
是下官鲁莽,听着公主的声音似有些相熟,便起了好奇之心,冲撞公主芳驾,还请恕罪。”
“柏……柏将军?”明悦芙不敢置信的惊呼,没注意到他那后半句话,连维持公主仪态这件事也给忘了,她甚至忘了使用尊称。“你……你说,你是……柏云奚,柏将军?”
她在西南行医以来,早已练就一身面不改色的功夫。身为一个大夫,不管面对如何严重的病患,甚至是生死交关之时,也绝不能在人前露出一丝一笔的慌张,有时还得安抚病人的家属,让他们放心的把人交给她。
就像师父说的,要当一个好大夫,首先便得让病人完全的相信你。
可她现在激动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那个冷静的样儿,就连菱儿都在她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正是。公主识得在下?”柏云奚脸上微赧,不明白这位公主为何一听见自己的名字便激动成这般,心底却有着一丝高兴。
没想到这位公主竟也识得自己。
“我……将军之名,早已逼传嘉昌,引风关一役胜得干净俐落,如今天下人谁不知将军智勇双全?今日有幸得见,将军人才俊杰,果然是名不虚传。”明悦芙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维持仪态,然而看着柏云奚的一双眼却是晶灿水亮,熠熠生辉,眸中全是崇敬之意,那笑也褪去了先前客套的样子,变得十分真诚。
见她热切的样子,柏云奚不由得微愕。
明悦芙见他似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即想到自己方才实是失态。她没有料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之下遇到柏云奚,事实上她从不曾想像过和柏云奚会有相识的一日,一时间心中千回百转,万般感受一起上涌。
惊愕有之,欢喜有之,手足无措亦有之。
眼睫垂落,借以掩藏起眸中过多的心思,明悦芙不想教柏云奚看出任何端倪,可如今自己暗暗恋慕多时的人就站在面前同她说话,纵是表面看起来再镇定,然而交握在腹前的双掌手心里却已满是汗水,泄露了她的紧张。
他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高人威猛,他的声音原来是这般沉稳清朗:今日他一身襦衫,敛去所有煞气,连带那军旅生涯惯常的严谨也少去了几分,却多了几分爽朗清华……刚刚顺口就这般的夸赞起他,他会不会觉得被冒犯了?她的语气……应该没有太过热烈吧?
柏云奚并没有怔愣太久,回过神后,当即轻笑出声,只觉得眼前这个公主竟然就这般当面说起他的好话,那眼中的崇敬更是一望可知,毫无掩藏,实是直率得可爱,那神态甚至有些娇憨。
她的笑……很真,让人瞧着便有如沐春风般舒心。
“引风关并非凭我一人之力能破,三军将士牺牲不少,云奚却占了个头功,已觉得汗颜,公主实是过誉了。”察觉到自己看她的目光似有些直接,柏云奚轻咳一声,微微转了目光,接过话头,说得极是云淡风轻。
“将军说得虽轻巧,可战场上刀剑无情……想必受伤流血这种事儿,对将军来说肯定也是家常便饭吧?”明悦芙说着,眉目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担忧,同时暗暗审视着他的气色,就担心他有没有哪里不好。
每回战事开打,她最为记挂的,便是柏云奚的安危,如今见到他,那心心念念的关怀便不由自主问出了口。
“受伤流血那都只是些小事儿,难为公主记挂了。”柏云奚闻言,却只是噙着淡笑,三言两语把话带过。身为军人,随时有可能朝生夕死,这还只是从军最基本的觉悟而已,他不怪她问出这句话,却也不打算多做解释。
毕竟是长在宫中娇生惯养的公主,不能理解这般心情亦是正常,饶是对此可以谅解,他仍是不免有些失望。
可想到她毕竟是关心自己,心底便有一股暖流经过。
明悦芙沉默半晌之后,才开了口,而这话却让他对她一下子刮目相看起来。
“将军说的是极。能为嘉昌流血流汗,那也是一份福气和骄傲。是纤华见识浅陋,说错话了,还请将军勿怪。”明悦芙说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先前那话方出口她就后悔了。像他这般的人,又怎会把区区皮肉之苦放在心上?她竟疏忽了这点,一时冲动便说了那样不经大脑的话,这不是摆明了把人家看成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吗?
想着,她又怯怯的抬头,补了一句。
“无心之语,将军千万别往心里去,回头若是让皇兄知道了,肯定要罚我的。”
聪明如柏云奚,又岂会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话明着讨饶,却暗示着皇上对他有多重视,就连她一个公主都比不上他一个外臣重要。思及此,便越觉得这位纤华公主实是眼界宽阔,心思慧点。
“公主多想了,不过几句闲话罢了,云奚未曾在意。”他笑道,目光中对她又多了几分惊奇和欣赏。
“是了,将军胸怀天下,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明悦芙抿嘴说道。在这几句话间已然渐渐放松下来,说话也恢复了几分平日的风趣。
此话一出,两人便一起笑开来,连带的把原先那有些客气的氛围也给冲散了。
她本非从小养在深宫的娇弱女子,又曾在民风开放热情的西南地待了好几年,最初的情绪过去以后,纵然心跳仍快,也已能自若的和柏云奚说话。
两人适应了初识的尴尬以后,竟也一见如故,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一来一往间,竟也是甚为契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柏云奚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公主竟不若他以往的想像那般,脑袋里只有华服珠宝,成日颐指气使,最大的心志便是选个好驸马。
她能谈民间事,能懂百姓苦,还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也晓得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最为看重的便是家国,对于某些宫中人的奢华和骄横,亦是颇有微词。
越是深谈,便越觉得她实是这宫里一朵不可多得的清莲。
若是……没有西南那一段,也许他会喜欢上眼前这位聪慧的公主;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他柏云奚的一颗心已全交托在那女子身上,也从无收回的打算。
看着两人似乎都忘了时辰,一旁的菱儿急得直催促:“公主,宴席快要开始了……咱们是不是……该赶紧过去?”
明悦芙这才想起赏花宴,她歉然的对柏云奚道:“纤华须得先行一步进殿了,若日后有幸,再与将军好好畅谈。”
若是此刻灯火通明,柏云奚肯定能清楚见到她那一双大眼中星芒闪闪,因兴奋和紧张而染得酡红的双颊,明媚动人,纵使未施脑脂,却更出色三分。
园子里再度恢复寂静,天上的圆月挂着,将那树梢花蕊都沾上一层霜白之色。
御书房里,景泓盯着柏云奚,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赏花宴的结果是令他满意的。谁也没想到一向高傲的芳华竟看上了新科状元锦仲逢,而对方也顺了芳华之意,当众请婚;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正打算重用,却苦无拔擢理由,只能让他先屈居翰林编修一职。
如今锦仲逢以准驸马的身份连进三级,朝中元老自是不能有半句阻拦,他甚至无需自行提起,便已有人递了折子,言明锦仲逢品阶过低,若要婚配公主,至少得是个正二品,还请皇命恩赐,以成良缘。景泓乐得大笔一挥,准其所请。
再有便是……他看着柏云奚,笑得越发奇特。柏云奚站在御案前,只觉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他认识皇上的时间不短,对皇上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通常皇上笑得越是亲切和蔼,便代表这笑容背后的事越不寻常。
赏花宴那天,他收到了好几杯公主赐酒,为免得罪人,他皆以边疆未靖,暂无婚配之意为由,婉谢了几位公主的厚爱,言谈之间没有半分让人联想的余地,而后更是早早便借故离席了,怎么也想不到有何理由能让皇上对他这样笑。
还是说,他和纤华公主在御花园里的一席谈话,让皇上给知道了?
说来也是奇怪,那个在园子里和他畅谈天下事的聪慧公主到了赏花宴上,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别人说什么,她都只是笑着点头附和,只有皇上开口,她才回答个那么一两句话,但也仅止于宫中的那一套而已。
若是她在宴上的表现能像在花园里那般让人欣赏,也许那日锦仲逢请婚的公主便不会是芳华公主了。
对于此事,他本是问心无愧,虽不特意去提,却也没有打算要对皇上刻意隐瞒的意思,可此时想起来。心中却突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很多事,由自己提起,和从别人嘴里说出,那涵意是差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