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皇上宴请北苏及西狄来使,朝中重臣自然都在此陪坐,相谈之间,气氛颇为融洽。
柏云奚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西关自他阵上受伤后,便一直是由温少阳掌控全局,因之此次亦被召回。方才两人在殿外碰头,温少阳眼里那抹惊疑掩饰得虽快,却仍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又饮下一口酒,柏云奚忽觉眼前模糊一阵;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一片清明,以为只是因为昨夜睡得太晚,便未曾放在心上,只是暗中注意着西狄使者和温少阳暗里的眼色交流。
酒席进行到一半,那使者和温少阳交换了一个神色,便站了起来,恭敬的向景泓道:“贵国文化深博,可西狄亦有不少特别的歌舞,今日特地带了一支舞队来,还望皇上不弃,让他们在这御前能有一番表现的机会。”
景泓闻言,很是高兴,当即点头允了。那使者拍拍掌,便有一队舞姬轻盈鱼贯而入,个个面覆轻纱,露出一双晶亮的勾魂眼,上身只着了一件短兜,露出纤细的腰肢,下身彩裙只及足踝,那一双双嫩白纤足上系着铃铛,竟是未着鞋袜,光是这几步路,端的是姿态妖娆,千娇百媚;她们过处便散发香风阵阵,引得众人心神荡漾,恨不得立时起身跟了她们去。
有些较为稳重的老臣子当即皱起眉头,而殿上一班年轻官员却是看得目不转睛。景泓撑茗下巴,看上去亦是一脸兴味的样子。
那使者似乎很骄傲似的,又是两个击掌,那些舞姬便摆好了姿势,翩翩起舞,那身段柔软,虽看不见表情,一双眼却如同会说话似的,不住送着秋波。
柏云奚悄悄向景泓递去一个眼神,后者轻眨了眨眼,表示意会。
那舞才到半途,便突然有人砰的一声倒在桌子上,有警觉的人正想开口,却也两眼一黑,跟着昏了,一旁的内侍尖声喊叫着,不少人惊慌的站了起来,却一下子便又倒了下去,场面顿时乱成一团,而场中那群舞姬却是眼神一变,从宽大裙下抽出匕首,带着凌厉杀气,挥舞着朝坐在殿上的景泓而去。
那北苏使者和温少阳亦是晕了过去,西狄使者阿图苏掩不住喜色,对那群舞姬喊道:“杀了这个狗皇帝!”
堪堪才到近前,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便阻住了她们的势子,柏云奚早已第一时间护在驾前,眼神冷肃,景泓则依旧是一脸温和笑意的样子。
那使者见情势忽然转向,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竟半途生变,当即转身便想逃走,柏云奚沉声喝道:“来人,把温少阳和阿图苏给抓起来!让禁卫封了这宫殿,任何人皆不得进出!”
话落,突然涌出数十个暗卫,挡住了阿图苏的去路,同时又把晕在地上的温少阳和那些让柏云奚打晕了的舞姬扎扎实实捆了起来,一并推到了景泓面前。
柏云奚走到躺着的温少阳旁边,踢了他一脚,冷声道:“莫再装了,温少阳,你根本就没有中毒,起来吧。”
温少阳依然是动也不动,眼眸紧闭。
柏云奚冷冷道:“你是西狄漠狼王义子,潜在我嘉昌作为内应多年,现下罪证确凿,难道还要再装吗?”
一旁阿图苏惊慌失措,失声道:“你们!你们为何没有中了迷神引……你……你又是如何知道公子的身份?”
锦仲逢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缓和了些紧绷的气氛。温少阳自知老底已被揭破,只得睁开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狠瞪了那愚蠢的下属一眼,只是嘴里依然不肯承认:“云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当日阵上毒箭,为你所射,你还想狡辩吗?”柏云奚说着,把那支短箭头扔到他跟前,突然觉得眼前又是一阵模糊,他用甩头续道:“此为西狄王族特制箭簇,上头正刻着温字,难道这温字,不是代表你么?”
“我当时……是想着助你一臂之力,谁知学艺不精……可云奚,我真的不是存心的,你要信我呀!”温少阳急急辩解道。
一旁的锦仲逢轻笑一声,又扔出几样东西。“那么这一套酌弓矢和漠狼王来往密信,西狄王族才能用的印徽……又为何会在你的帐内?”这些东西,是那女人临走之前留给他的“礼物”,让他们得来全不费功夫……
想到傅容薇,锦仲泽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温少阳见到那几样东西,脸色终于有些惨白。当日傅容薇一声不吭的消失,他便觉得危险,今日才会兵行险着……却没想到,自己早已是网里的一条鱼。
虽知大势已去,他仍是挺直了背脊道:“哼,事到如此,我倒是不认也不行了。没错,是我,可你们又能拿我如何?我和阿图苏若是未有消息传回,义父便会知道我们失手,西狄铁骑将马上犯境,踏平整个西关!”
今日宴会,他们原是想趁着柏云奚无能为力之时,当着满朝官员面前杀了当朝皇上。等嘉昌群龙无首,国内大乱之时,便能迅即进犯边境,可谁知柏云奚竟不若外传般伤势依然沉重。看这几人的样子,便知道方才酒菜里的迷神引根本没有在他们身上起作用。
“三年前,我在西南遇伏,亦是你所为?”柏云奚对他的叫嚣丝毫不予理会,只是沉声问道。
“没错。义父早就看出你是个威胁,要我寻个机会除掉你……谁知你不但命大,甚且还立了大功。固山原马场那一回,也是我特意安排的……可恨傅容薇那贱人心软,没下重手,若那小公主当时便给摔残,你如今还会站在这儿?”温少阳恨声说道,却没注意到这一番话说得在场几个男人都变了脸色。
锦仲逢先是望了景泓一眼,眼中透着焦虑,后者而无表情,那温和笑意早已消失;而柏云奚则是神色僵冷。那一回的事他还记得十分清楚,那马根本就无法控制,若非他反应够快,也许明悦芙如今便是芳魂一缕……
却原来,此事也是温少阳所为。
暗暗的,他又有些庆幸当时伤了的是自己,那样姣美的一双手,不该带上任何伤。
正想开口,一直静默着的景泓却发话了。
“朕不杀你。”他坐正身子,语气毫无起伏。“朕会留你在此,好生款待。西狄的贵客,嘉昌不会无礼。阿图苏,回去告诉漠狼王,就说朕见温公子一表人才,挺拔俊秀,特意留他一些时候……还有,温公子冒犯了北苏使者,朕会为两方好生调停……柏将军不日便将返西关,还望两国按约修好,勿再犯境。”说着,那眸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如今西狄得罪了北苏,还一并伤了那北苏使者一一端王爷世子,这件事若是存心闹开,北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阿图苏呐呐的应了,温少阳则面如死灰,知道自己算是完了。
他不过是一个义子,漠狼王万万不会费心来救他的。他不怕死,可听景泓的意思,他有的是方法来整治他,让他比死还不如。
眼看事情就要完满解决,却在温少阳就要被押下去的那一刻,柏云奚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这一下变化太大,人人都是愣在那儿,唯有温少阳一下子回过神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景泓不动声色,只是看向温少阳,隐在袖内的手却已紧握成拳。
“我笑,这千生睡是我西狄秘药,药性往往缓而不发,潜于体内,中者往往死于昏睡不醒……隔了这么久,柏云奚都没事,我还以为柏云奚当真给医好了……却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发作。一个月内,柏云奚要是不醒,这辈子也就算完了!真是天助我也!”温少阳眼中布满血丝,大笑着说道。
“解药交出来,朕可放你一马。”景泓忽然一笑,温言道。
“哈哈哈!没有用,没有用的。这千生睡配置之时,原就没配上解药,柏云奚只能等死了。皇上,你还是多担心西关吧,没有柏云奚,谁能挡得住我西狄铁骑?”温少阳本在绝望之中,却没想到事情突然转了向,这下子欣喜若狂,神态全没了方才的颓靡。
“……给朕押下去。”景泓不欲再听,手一挥,让禁卫把他们二人给带下去了。
明悦芙是在睡梦中给吵醒的。今晚她早早上了床,却是怎么也觉得睡不踏实,是以当那嘈杂人声隐隐约约传来,她便已披衣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心中堵得慌。
才刚稍稍打理好自己,景泓便直直闯了进来,见她醒着,面上微露喜色。“芙儿,快随朕来!”接着便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往外走。
“皇兄,怎么回事?”明悦芙见他着急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沉沉,该不是柏云奚又出了什么事吧?似乎从认识他以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灾病便未停过。
“云奚他晕倒了。温少阳那混帐,说是千生睡的毒并未去尽,你快去给他看看!”两人说着,已走到柏云奚屋前。
明悦芙只觉一阵茫然。怎么他去一趟宫里,便又倒下了?那毒……
当时诊过,应是都去净了呀……心焦和心疼的感觉同时朝她袭来,她咬着唇,努力压下心头发颤的感觉,坚定的走到床前细细给他把了脉,又仔细翻看了眼皮。
“怎么样?”景泓看着她的动作,急急问道。
明悦芙抬起头来,一脸无措。
“脉象正常……只是有些略虚,将军他、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可他的眼却不曾转动……”她踱着步子,那神色终是露出一丝焦躁慌忙。
纵然他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可这般的昏睡实是不寻常,温少阳所言应当不假,可她却诊不出究竟是何原因所致。
千生睡,她是听过的。这药是几年前才突然流传,易使人困倦、焦躁,心火浮盛,药性发作之时,便是这般的昏迷不醒,久之患者睡时愈长,终至不醒?
可她当时不知,只是照着诊出的药性脉象给他医治,许是暂时制住了毒性,却终非长久之计,时日一长,那毒也就发作了。
明悦芙心中虽忧,可她仍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下,慌乱并无济于事,她得想想办法,怎么样都要把他治好才行。
柏云奚不明白自个儿是怎么了,他的意识十分清楚,可眼睛却是怎么也睁不开,浑身的力气都没了似的,可五感却特别的敏锐,甚至床边几人语气焦急的谈话他都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见景泓对着御医发怒;听见明悦芙不能确定,带着担忧的语气;听见爷爷和父母焦急的探问;再然后,一切又重归平静,他就这样静静的躺着,不知日夜晨昏,亦不知外界冷热。
“这孩子……怎的这般多灾多病……芙儿……”是母亲的声音,低低的,无限哀伤。
“娘,您放心,我已经在想法子请师父来了……他老人家医术比我高……会有办法的。”是明悦芙的声音,依旧清脆如珠,又带着令人安心的徐缓。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西南边境受伤之时,就连那声音都是…模一样。他突然怀疑起柳轻依难道真的是他要找的人吗?为何对那个小姑娘,他只有亲切感,却毫无熟悉感,可明悦芙却处处让他觉得熟悉?
柏云奚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双干燥柔软的小手握住,跟着便听见明悦芙同他说话。“将军……你莫慌,芙儿定会想办法救你的……老爷子和爹娘都很担心你,你要快些好起来……”
每日每日,她总不厌其烦,耐心的握着他的手,和他说着话,更是毫不弃嫌的替他擦洗身子。他心中赧然,却苦于无法动弹。
偶尔,她会透露出一些小秘密。
“知道吗?原先,我是想着……寻个机会,向你下药,真的圆了房,才是夫妻……可我始终不敢,因为我知道若是这样做,只会更惹你厌恶心烦……”她轻轻的说着,他却能想像她羞到连手指都泛红的模样。
他想告诉她,他气的是她嫁给他的因由,那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利用了?可既然娶了她,他就……
“我骗你的,我不是为了名声才嫁你……可真正的原因,我不能说,不能说……若是你想知道……等你醒来,等你问我,芙儿就告诉你……”
不,他不想等到醒来,他现在就想知道!柏云奚想着,在心里呼喊着,可在明悦芙看来,他依然有如一摊死水,沉寂而无声。
他就这样日日听着她说话,享受着她的服侍;她动作始终轻缓,语气带着明朗,任何事都不曾假手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