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好轻,好像在哄她继续睡哦……
方不绝凝觑她良久,久到不愿收回贪心的目光。
今天,是他活在这人世间,第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日,正是勾陈提及的死期之日。
他心里不愿重视它的虚实,更希望它不过是勾陈开的一个恶劣玩笑,但隐隐约约地,疙瘩仍存。
他会死吗?
就在今天?
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
又或许,他应该足不出户,留在海棠院里,留在她身边,哪儿也不去?
她要是亲眼看见你死,她会很难过,小银还是一只生嫩的貔貅,热情、冲动、不懂险恶,我担心她会为你做傻事……
她一冲动,可能犯下天条,闯地府去抢你,听起来很爽快吧,有只家伙连安危都不顾,一心一意只为你,可以独自面对成千上万的鬼差拚斗大闹。
我们神字蜚,当然也有神字辈的严令,对于惹是生非者绝不宽贷。
勾陈的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倘若勾陈字字属实,他必死不可,他情愿不被她看见,不要她做任何无谓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陈字字属实,他死不可,他情愿不被她看见,不要她做任何无谓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陈只是恶意戏弄,今晚回来,他仍可以拥抱她,到时再告诉她,关于她的身分他已然知晓,并请求她,为他留下……
“你乖乖等我回来。”他的唇,落在她额上,也落在她唇间。
他会回来的,为了她,他会平平安安回来。
她约略听见他的叮咛,想睁眼,想应声,想叫他等她醒来再出去,偏偏倦意如漩涡,席卷着她,让她只能发出细微嘤咛。
方不绝离开前,交代玲珑不许进房吵她,膳食等少夫人开口要吃再准备。他不希望玲珑偷觑到银貅的睡姿及模样,省得她又去娘亲面前说些妖怪什么的。
一如以往,出府,上马车,前往船行。一切,都按照他向来的习惯,不会有所改变——
“好心的大爷,请您行行善,我娘生病了,好些天没东西吃,求求大爷、求求大爷……”
才下马车,一名脏兮兮的小乞丐捧着破碗,上前乞讨,方不绝取出身上钱囊,数也不数里头有多少银子,直接放进小乞儿的碗里,他并没有多言,直接要走进船行,小乞儿在他身后又跪又磕头,叩谢天赐的大善人。
船行门口,方不绝巧遇老客户,两方人马在原地寒暄起来。
小乞儿抹干泪,喜孜孜地边走边数钱囊,有了这么多的银两,他就可以为他娘捉药,买些好吃的东西补补身……
小小身影,浑然不觉迎面而来的疾驶马车,即将对他的生命造成危险——
银貅猛然瞠开双眼,胸口倏地一窒,惊醒了她,她揪住心窝处那寸衣料,自枕间仰首,一时之间,对于身处之地有些混沌,几个眨眼过后,她清醒了,忙不迭跳下床,没空痛斥自己又贪睡误事,想赶快把自己变到船行去看守方不绝——
就在她旋身欲变之前,房门被人打开,方不绝进了屋子。
“你今天没去船行呀?”银貅撤回掌心窜动的术光,急乎乎奔到他面前,将他自头到脚看了两三遍,确定他无恙,才稍稍原谅自己的贪睡。
方不绝意外地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口吻却是凛然的。
“你那是什么模样?!为何你的发是银色的?!你真如众人所言,是妖物?!”
“咦?!”银貅此时才惊觉自己忘了恢复人类外貌,被他看见银光闪闪的她,即便亡羊补牢也来不及圆谎。“我……”
“你是来伤害方家的吗?可恶的妖孽,心存歹念,意在吃人,是不?”方不绝刷地抽出墙上饰剑,锋芒毕露,锐利剑尖直抵银貅咽喉。
“我不是妖孽,我是——”银貅被那柄长剑逼退,无法更近一步。
“是什么?你该不会想说你是天女神仙,到方家来是为了助我兴旺?”
“你干嘛用剑抵着我?!我怎么可能伤你?!我全心想保护你——”
“不要上前!我手里的剑不长眼。”他冷冷斥退她的蠢动。“我的妻子陆小蝉呢?你顶替她进入方家,是否代表她已遭你毒手?”
“我不是吃人的妖!我是貔貅……不对,就算我是妖又怎样?!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偷不抢不做坏事,你有什么资格拿剑指着我,而且还一脸——”
嫌恶。
对,他脸上的神情,刺伤了她。
站在他面前的她,明明还是她,只不过发色不同、眸色不同,她没有变呀!昨天仍温柔的对她微笑、宠溺她的男人,为什么现在视她如蛇蝎?
她不懂!
她以为喜欢一个人,无论他是何种生物,喜欢的本质不变,喜欢的特点不变,那么喜欢之心便不该跟着改变。就算今日情况相反,他告诉她,他是哪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她也不会因而就不再喜欢他!
他为什么这样不讲理?!
“你承认你是妖了。”
银貅只是回视他,不点头不摇头。
“在我动手杀你之前,你走吧。”簿抿的唇,无情地说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就因为我是妖,你便要赶我走?”此时与他争论她是神兽或妖物,没有任何意义,都一样,对他而言,只要她不是人,全都一样……
“这理由已经太足够了,人与妖,本就没有共存的必要。”
“那之前我们拥有的那些呢?”甜得像糖,浓得似蜜,火热的耳鬓厮磨,绵绵的腻人情话,相挽的手,共处的点滴,全都不作数了吗?只因为她不是人类,便可以一笔勾消?
“你是指虚伪的夫妻情分吗?”方不绝放下手里长剑,银貅以为他与她一样留恋,皆舍不得那些。怎知,弃了剑的他,翻开盛墨小钵,取来毫笔及纸张,迅速而潦草地挥洒墨迹,短短三行,走笔至此,水墨未干,薄纸甩到她面前。“这是休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非夫与妻的关系,这样,你甘愿滚了吗?”
休书……是什么?她连听都没昕过,白纸黑字匆促书写,一时间难以辨识他写了什么,然而他补上的那两句话已足够教她明了,纸间三行绝不会是好话。
她觉得愤怒,觉得自己好蠢,觉得眼睛好酸涩,更觉得荒谬。她的付出,远远不及她的身分来得重要,知道她非人,竟能教他收回所有情意,太可笑了,人类的无情,震慑住她,也激怒了她。
银貅捏紧手里薄纸,银眸瞪向他,想从他脸上觅着一些些的眷恋。
没有。
即使他回望她,却仿似在看着陌路人。
银貅听见自己发出低狺,宛如负伤之兽的哀鸣,银光蓦然迸裂飞散,一点一点的闪烁星粉落尽之前,她的身影消失于斗室之内。
方不绝静伫不动,黑墨濡污的右手,缓缓托住桌,方才被抛开的毫笔,在桌巾间留下长长一道痕迹,黑的,丑陋的,难看的,毁掉那方细腻黹绣巾子,来不及拭干的黑墨污点旁,添加了小小如梅花的血红珠子,一朵、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开来……
直挺的身躯,原先与正常人无异的脸色,瞬间刷白,失去红润健康,扬有松懈微笑的嘴角及鼻下冒出大量鲜血,颤抖的手臂支撑不住失去意识的颓倒重量,方不绝轰然倒地,一动也不动。
断去的气息,早于一盏茶之前,便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