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陈早就知道事情不会太顺利,不可能他叫银貅随他回去,她便乖巧温驯地点点头,说“是的,勾陈哥哥”——虽然他是有这么幻想过啦……不过现实终究是残酷的,他面对的生物,是以自傲自我自恣自负自满自恃自命不凡为人生基底的神兽貔貅,而不是摸摸头挠挠肚就会开心摇尾巴的小狗小猫。
当他明白告诉她,方家不能久留,快走,方不绝就要死了,他没剩多少时日,不用再耗费精神与时间在他身上时,银貅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一个听见心上人死讯的女人,不该那般冷静,眉目间,增添了坚毅和决断。
“从现在开始,我要贴身跟着他!”沉默良久之后,银貅抡拳向天立誓,“有灾祸挡灾祸!有死劫挡死劫!哪个鬼差敢近他身,我就咬死谁!”
“喂喂喂,小银……你这股气势是怎么回事?你是神兽,不是凶兽,你想仿效凶兽祷杌,吓退勾魂鬼差吗?你冷静一点、清醒一点,祷杌是闇息孕育,不归地府管,就算他把世间弄得翻天覆地,地府也奈何不了他,无法大笔一挥,将他的寿命划掉重改,所以他大老爷敢嚣张跋扈,闹进地府去:你是父精母血所生,进轮回,排转世,等投胎,地府不怕你作怪,你这世犯案,拖累下世受处罚,更打坏修行,何苦呢?”勾陈苦口婆心劝她,“生死薄里的方不绝是非死不可,幸好你认识他没多久,交情没多深,感情没多浓,此时抽手刚刚好。来,哥哥带你去吃顿好料的,有金有银有玛瑙,还有上好夜明珠,咱兄妹俩边吃边聊,边聊就边忘掉关于方家的一切,顺路再一块去找金貔,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可好……”
勾陈笑吟吟要牵银貅的软软小手,被她躲开。
“你真的……看到生死薄上说,他要死了?”
“文判不会骗我,他说得清清楚楚,连死法都告诉我了。”勾陈没说的,只是文判后头那一段,不能对银貅吐实,关于方家诅咒开始的头一代,关于那个女人,说了,更麻烦。
“他会怎么死?何时死?”若能知道,她就能替他留意,如果是吃饭噎死,她就每口饭都先替他嚼碎;如果是半夜被痰梗塞而死,她夜里就不睡,时时刻刻守着他;如果他是落水溺毙,她就不让他近水;如果他是……
勾陈深知她的用意,只能摇头。“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过五更,就算你知道了,也于事无补。跟哥哥走吧,伤心不过是暂时,掉几滴眼泪罢了,明早醒来,你会发现天一样蓝,云一样白,世界并没有变得不一样;你会发现,没有方不绝,你还是能活得好好的。”
爱情没有这么伟大,不会因为失去谁,天便崩了,地便塌了,难过谁都会有,毕竟是血肉之躯,会痛,会哭,会心碎,也正因是血肉之躯,所以会好,会痊愈,会不再那么疼痛。她该要庆幸,方不绝生命如此短暂,若他活得越长,她在他身旁越久,爱得越深浓,分离时的痛楚便加倍堆积。
“真的没有办法吗?那个女人的诅咒一定会应验吗?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说的话,这么有效力……”这么的,可怕。要人何时死,便能何时死……
“因为她是……”勾陈险些要脱口而出,所幸忍住,他吁口气。“小银,别管这么多,别再管了,哥哥带你走,你本该是只无忧无虑的貔貅,只需想着吃饱饱睡好好,其余的,全抛到脑后去,你才会轻松自乐。”
“我不要走!我不信我护不了他!我不信!”银貅拗起脾气,比粪坑里的石头更臭更硬。
对牛弹琴白费劲,对貔貅讲理也一样,简言之,貔貅与牛的等级竟然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无论勾陈说了什么,银貅只会回他一句“我不走”。
劝她趁早离开方不绝,才能少痛一点。我不走!
劝她方不绝再活没几天,多留或少留不会有任何差别。我不走!
劝她下一回再去找个长寿些的雄性动物爱。我不走!
劝她冷静下来,吃颗珍珠先。我不走!
今天天气看起来不错。我不走!
我可以坐下来喝杯茶先吗?我不走!
……我不走!
多说无益,勾陈放弃劝说一只固执的傻貔貅,而且这只貔貅压根已经捂盖双耳,拒绝听他再说半个字。
那就让她扎扎实实痛一回吧!
尝到痛之后,她才会反省此时的坚持有多愚昧无知,才会懊恼自己为何不听他的善意劝说,才会责备自己为何不早一点离开这儿。
他对痴情愚人都很不屑,特别是提得起放不下的家伙。想受伤?好呀,请随意,反正痛的人是她,哭的人是她,寻死觅活的还是她,干他何事呢?他又不痛不痒——要不是私心喜欢小银,不带半点男女情爱的“喜欢”他真想送出几声冷笑,然后掉头走人,管她接下来会面对何种惨况。
可因为是小银,他狠不下心,不想见她哭泣,不想见她痛到无法凭一己之力站起来。
只是一片好心被视为驴肝肺,唉。
勾陈不说再见,反正说了,也不会得到“小心,请慢走,勾陈哥哥”这类的可爱恭送,说不定又被“我不走”给硬堵回来,何须自讨没趣呢?
勾陈的来与去,皆如一阵春风吹拂林梢,不留踪迹,前一刻红影还存海棠院内,下一瞬间,他已如一片晚霞悬浮半空之中,红袂飘飘翻飞,红发丝丝若云,凡人眼中,他是天际一抹云彩,虽美,引人仰览赞叹,却不教人生疑。
临走前,他居高临下,俯瞰方家,脑海中浮现文判所言——
你问为何一个女子的诅咒,能决定方家九世早夭命运?你弄错了,并不是诅咒,而是血缘,方家是一支不该存于人世的血脉,它是一个错误。
错误?勾陈有听没有懂。
那个下了诅咒的女子,是貔貅。对,方家那一代,豢养了一只貔貅,本是主从关系,貔貅为方家咬财,方家喂以源源不绝的财物,当时的方家,富可敌国,只是,貔貅爱上她的主人,与他相好,产下不该存于世的人貅混种,这已经悖逆了天道,物种与物种皆有其限制,一旦走歧,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会越搅越深,在麻烦扩大到不可收拾之前,就该阻断它。
怎样都没想到,跑了一趟地府挖真相,竞挖出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方家第二代是……人类与貔貅混种?
正是。文判还喝了口荼。
人类与貔貅怎可能生得出孩子?!勾陈惊呼。
所以,才说是错误呀。文判开宗明义便将“错误”两字挂在嘴上了。
你们不希望这支胡搅的血脉开枝散叶,于是,让他们短寿少子,这才是实情。勾陈直接点出事实。
不是“我们”是“我们”之上更高位者,毕竟这事儿传出去难听,再者,人貅混种究竟算是人,抑或貔貅?若说是人,不该生来便具备咬财能力,对于致富易如反掌,更不该一个月之中,半月为人,半月为兽;若说是貔貅,就不该依靠人间食物维生,拥有人类种种习性。文判淡道。
那又不是方家子孙的错!勾陈为方家抱屈。他们不能选择父母,变成人类与貔貅杂交的血脉,非他们所愿。
对,不是方家子孙的错,所以,上头下达命今,用了数百年的时间,等待方家血脉经由一代一代婚配,变得稀薄,属于貔貅的那一部分,受母方人类血脉所淡化,他们失去兽化能力,对财气虽敏锐,却不若貔貅具有探掘本能,但他们仍有貔貅的特性及神威,否则当初派瘟神去方家放进一小撮厄疾,便能轻轻松松灭尽方家,正因为他们有一半仍属于貔貅,能辟邪化煞,瘟神对他们避而远之。文判解释着,为何当初没在第一时间便将首位人类与貔貅交合所产之子存活机会给硬生生没收,又缓道:当年方家主人迎娶新妇,激怒了貔貅,貔貅狂怒之下所发恶言,顺势被上头拿来用,让人误以为方家是受怨妇毒咒所迫害。
依勾陈对貔貅的认识,看似悠哉难驯的貔貅,对谁都无礼、待谁都冷淡,一旦获得貔貅信赖或忠诚,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貔貅会变得专一,只认一人为主,竭尽心力为其咬财,给予最纯净无私的重视,不论那样的感情是主仆或爱情,貔貅都不会叛离他所珍视之人,倘若貔貅惨遭背叛,他们的反应会非常激烈,恨意掩盖情意,收回所有感情,至死都不再与其有所瓜葛。
那只母貅见爱人另娶他人,定是震怒欲狂,虽不至于大开杀戒,却也绝对走得不拖泥带水,一旦貔貅决意要走,谁都留不住她。
你们为何不于脆在方家第二代拥有生育能力之前收拾他,那不就省下三四五六七代的麻烦吗?也于净麻利些!干嘛还生出一个方不绝来困扰小银呀?!
正因无法去做,才不这么做。方家第二代的貔貅血统太浓,不是捏捏手指就能除去的弱者,那一回削减他的寿命至三十年,耗费我们多大的气力,你绝对无法想象,于是才决定,先冲淡貔貅那部分的血脉,再逐步导向正途。
提及削减寿命一事,文判淡淡拢了眉,眉心几不可见的皱折,因下一段言语而消失无踪。
幸好,这错误只到方不绝为止,看来,有不少人能大松口气,这拖沓百年的劣戏,该结束了。
文判以轻笑作结尾,勾陈可是笑不出来。
太多人在等方不绝死,在等人类与神兽不该共育的错误子嗣终结生命,将这走歧的偏路给导正,方不绝已经是非死不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方不绝一死,方家属于貔貅的最后一丝灵气消失,方家也会走到穷途末路,这偌大豪丽的府邸,亦不再同此刻热闹。
蓦然,勾陈看见一名伟岸男子,行经水榭,身上气息既是人,又淡淡有股人类不该有的宝气。
方不绝。一定是。
他的五官、姿态、动作,都隐约带有貔貅的灵气,以及一丝丝兽类化为人形时掩藏不了的突兀,这样的男人,在人界应该属于长相突出显眼之类。
勾陈忽然转了个念头。
既然对银貅说理无用,那么,从另一只身上着手,兴许效果奇佳。
虽然方不绝身上也有自傲自我自恣自负自满自恃自命不凡这些劣根性,至少稀释了好几代,希望貔貅那一箩筐缺点,他没残留下多少。
勾陈缓缓飞降于方不绝眼前,不管是否惊吓到他,火红身影如鹏敛翼,确实令方不绝感到错愕,先不论来者何人,以这种方式飘飘而下,又拥有如此浓红发色,绝非寻常人。
“方不绝?”勾陈再确认一次身分。
“我是。你是……”本来从外貌不是很确定红发人的性别,但他一开口,方不绝确定他是个男人,美得太超过的男人。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找个安静的地方,别让人打扰,还有,我要喝茶。”刚刚劝说银貅劝说到口很渴,连杯茶水也没得喝。
这诡异男人,未说明来意及身分,态度倒是反常的怡然自得,命令的口吻,毫不担心被人拿竹帚驱赶出去。
“随我来。”方不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是唤人来将这怪人赶走,却是领着他前往不远处的环逸楼,那儿用以收藏书籍墨画,偶尔他想独处,便会在环逸楼读些书,平静思绪。
沿途遇上一名小婢,吩咐她送壶茶来,小婢看勾陈看得发怔,这辈子没见过如此特殊又漂亮之人,是少爷的贵客吗?发色好美……
直到方不绝再催促,她慌乱应是,匆匆去办。
勾陈不请自坐,挑了最舒适的长榻,侧身坐卧,背靠绸布缝制的柔软靠枕,长发撩拨身侧,姿态优雅自然,比方不绝更像是这屋子的主人。
小婢端来茶水,为两人斟上,退下之前,忍不住又偷觑貌美的勾陈好几眼,才甘愿羞红着粉颊离开。
方不绝以眼神向勾陈传递:有话,直说。
“你知道你快死了吗?”勾陈不修饰半个字,说完,喝口茶水先。
方不绝挑眉,倒没有太多余的反应。是江湖术士吗?准备来诈财行骗?那么他的出场倒很新鲜,接下来,他是不是准备说:我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有办法帮你度过方家诅咒的人,只要你盒出几百万两,我就……
“我知道,据说,我活不到三十。”方不绝不认为他那句话有多少震撼力,西京全城早将方家传说给渲染太多,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
“正确数字是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天。”
“很有趣的说法,你如何知道我的死期,还知道得如此肯定?
方不绝神色自若地饮着茶。。
“反正就是知道。”当然不能说是文判泄漏的。
“然后呢?要我拿多少钱出来替自己续命?”方不绝唇畔的笑容,带点淡淡嘲弄。
“你以为我是来帮你?”勾陈微微扬高墨红色剑眉,惊讶于人类的愚昧天真。
“我以为,你是来与我互取所需。”他需要延续寿命,而这个红发男人……需要会钱。
“我可没兴致管你的死活,我来,是要与你谈小银。”
“谁?”小银?
“呀,对了,你好像连自个儿的枕边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勾陈给了一个既美又嘲弄的笑靥。“不只名字,还有身分……”
“我妻子的名字怎可能不知道——”
“哦?陆小蝉,是吗?”勾陈笑中挑衅,毫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