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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楼台我的月 第7章(2)

  “朱大夫,您家闺女……润月姑娘她、她……今儿个出阁不是?”出声的是同样守在“凤鸣北院”等大夫过府的老金,细小但炯亮的眼来回瞅着朱家父女。没法子的,自家大爷像根铁杆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得由他出马询问。

  朱大夫向来笑咪咪的褐脸异常端凝,山羊胡子下端干干翘翘,像又急又怒,手不停捻揉,最后把漂漂亮亮的胡尾巴捻成那样。

  “没事……先进去瞧瞧你家三爷吧。”朱大夫沉声道。

  却在此际——

  “爷!大爷!出大事了!”人未到,声先至,庆来跑得气喘吁吁,过回廊转角时冲得太快还险些撞上廊柱。

  他扶着柱子勉强稳住脚步,急声又嚷:“润月姑娘没嫁成……呼……咱一直往广院那儿打探,真没嫁成,连轿子也没进,卢大公子昨儿个留信退婚,跟人奔了,

  婚事破局啊!大大破局呃……呃、呃……”

  缓过气,一抬眼就见那抹大红,定睛再看仔细,庆来瞬间惊呆,瞠目结舌。

  在场最最淡定的,要数没嫁成的新嫁娘。

  朱润月十指微微攥紧医箱背带,率先踏进前厅,往病者所在的内房走去。

  大红嫁衣因她沉稳俐落的脚步带起裙浪,足下翻出朵朵红花,是美的,但一样令人心纠结。苗淬元看着,都觉快发病。

  但他顽疾发作前,定要把庆来抓来好好折过、磨过、敲过、打过,非整得他连脱八、九层皮不可!

  约莫半年不见,苗大爷变得瘦黑了些。

  俊雅风采倒是依旧。

  眉宇间的精神气儿瞧起来颇好,身背还是挺拔修长……少了她看顾的这些日子,他确实也能过得好。

  她应该要安心,别再一直牵挂。

  将爹的医箱收拾过,再从自个儿的小医箱里取出一副干净银针摆进,将几味用药补齐,朱润月背起小医箱走出“凤鸣北院”时,远边泛蓝的天际刚跃上一弯新月,弯弯的一枚悬在深秋穹苍里,很有孤高清雅的神气。

  今夜爹要留宿“凤宝庄”,苗三爷身上寒症又起,头部受创且目力受损,她家阿爹虽已细心诊过,亦用过针、灸了药,实难放心,所以打算在苗家北院囫囵睡下,暂不回医馆了。

  她此刻回去,家里贺客们应该早都散去,阿娘定有许多话同她说。

  她也……也想跟娘说说话,最要紧的,是得让娘知道,被卢大哥糊里糊涂闹这一出,她没有难过。真的。

  她只懊恼没能早些厘清思绪,没能看明白卢大哥与素姐之间的事儿,结果傻乎乎地拖啊拖,拖到最后的最后终于才醒觉,是她蠢笨……如今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挺好,虽说她这个没嫁成的新娘子得遭受众人怜悯的眼光和窃窃私语,但……挺好。

  会没事的。

  待返回自家医馆,想想,像有好多事得做——她需将今儿个爹对苗三爷的诊治过程记录下来,爹寻常也会这么做,她能帮得上忙。然后要整理药箱,补进银针和药,然后……唔……顶了一整天的妆容是该卸下,再把嫁衣也给换掉……然后好好漱洗一番,就能好好搂着阿娘说话、一块儿睡。

  她必须哄好阿娘,不能让娘亲为她担忧烦恼啊……

  将叹息隐下,她徐步走在通往自家医馆的湖边土道上,身后传来逼近的脚步声,她是熟悉那足音的,那人大步流星般走来,一下子已拉近彼此距离。

  没等对方出声,她先已止步,车转回身。

  苗淬元原本冲得甚快,就怕没逮到人,岂料她突然转身。

  他胸中一窒,整个人猛地顿住,颇狼狈。

  “……你怎不留宿‘凤宝庄’?”话一出,苗淬元真想踩自个儿一脚。瞧他问什么了?硬找话聊也不是这样。

  朱润月知他一向长兄如父,对自家兄弟的病症十分关怀,遂道——

  “三爷的头伤牵连眼伤,我爹已对症下针灸药,爹说今晚须守着以防有变,有我爹在,我暂时是派不上用场三爷的双目其实无大碍的,主要是脑勺里积着血块,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治,不可能一蹴而就……我已补足医箱里的银针和药,明儿个会再过来帮我爹。”

  这不是他想听的话,家里三爷的病况,他已听朱大夫详细说过。

  他追出来,欲探得的仅仅是她的心绪和想法。

  朱润月不知他思绪起伏,敛下眉,有意无意避开他的目光——

  “大爷若无事,那……告辞了。”螓首一点,正欲踅足。

  “卢家的事——”苗淬元突如其来一喊。

  已转身背对他的朱润月随即顿住,听他又说:“卢家的事,我替你了结。”

  他不用征询语气,亦全无商量口吻,非常的乾纲、独断。

  一直想着,若再见他,自个儿将是怎样的心情……她今日到底彻底体会了。

  一别半年,光听闻他返回太湖边上的消息,内心游移不定的那道迷障立时冲破。不想嫁,不能浑浑噩噩成就一场婚事,于是动手扯掉自己的红盖头。

  才听闻他的事,内心已涌潮。

  再进“凤宝庄”见到他的人,心口泛热,眸眶亦烫,有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恼怒,觉得他离开了,连声招呼都没打,知交相往不能这样的,然后……就觉受委屈了,但又觉这委屈实在也莫名其妙。

  她不爱钻牛角尖,想着各归各位、顺其自然便好,他却突然想硬插一手?

  事情决定得那样斩钉截铁,不容反驳,好像她的事,他想管就管!

  隐忍许久的火气终于被点爆,她再次车转回身,秀致眉眸执拗得有些狠。

  “你凭什么替我了结?你是我的谁?凭什么?!”

  苗淬元一时间被问住。

  见姑娘头一甩又要走人,眸里仿佛落了光,他心头一急,哪管得了什么是什么,没脸没皮跟上就对了。

  “你回去!”她回阵瞪人,眸底真润开泪光,但看得出很努力忍着,忍得瞳仁闪闪颤动,唇角和下巴绷得可怜。

  苗淬元胸口疼得难受,大力揉着,很理直气壮地道——

  “你问我凭什么?我……我就凭你我是医家和病家的关系,你平日里照看我,卢家的事,我自然替你出头,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当真无言。

  朱润月抹掉泪,拾步又走,红裙翻花如浪,沙沙沙,一阵响。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苗大爷还有话说——

  “你叫我回去?回哪儿去?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我回去,留下买路财!你在我地盘上,你全家都在我地盘上,是要我回哪儿去?”

  若非今日出那么多事,她心绪几番冲击尚未落定,若非还在恼恨他不告而别且那么久不归,她真会被他气得笑出声。

  “那你别跟!”

  “我爱跟就跟!你……你哭什么哭?别哭了。”他懊恼低嚷。

  “我爱哭就哭……”她吸吸鼻子。哼!都是他招惹的,还敢说?!

  “你……朱润月!”姑娘走得更急、更大步,红裙不是沙沙响,而是猎猎作响。他无奈叹气,加快脚步追上,几次想跟她说话,但她完全不理人。

  结果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回“崇华医馆”。

  广院的中央庭院虽收拾过,花轿也抬走了,布置在周遭的喜缎和喜彩还没来得及除下,触目所及仍红彤彤透着喜气,只是此刻一见,恍惚有种凄迷。

  相较于白日等待新郎官迎亲时的喧嚣热闹,到处挤满人,声音此起彼落,眼下这份静寂令朱润月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朱润月,卢家的事,我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身后的男人来到面前,他垂目看她,神态认真,像要看进她心魂里。

  许是走得那么急,累了,一肚子气也消了大半,没那么恨了,她摇摇头,再摇了摇,好一会儿才幽然道——

  “没有的……委屈什么的,真没有的,是我不想嫁……我不想嫁了……真要说,还得谢过卢大哥,他带着素姐奔了,先我一步担了干系……”若非,今儿个会是她闹着不上花轿,弃新郎官而逃。

  她微地一笑,神情略忧虑。“我仅是被众人可怜、顶多在背后被议论纷纷罢了,卢大哥和素姐就惨了,卢家必然派人追探,毕竟是卢家大公子,老太爷精心调教出来的卢家子弟,‘江南药王”倾尽所有人力也一定要找到卢大哥的……如此这般,是能带素姐逃哪儿去?”

  苗淬元听来听去,入耳入脑又入心的就那一句——

  “……你不想嫁?!”

  他蓦地朝她又近一步一双掌分别按住她上臂。

  “你说,是你不想嫁,这意思是……是你不想嫁,你自个儿不要嫁、不愿嫁,你悔婚了,对卢家悔婚,所以不嫁?”都快语无伦次。

  朱润月双臂被他握得微疼,清楚感觉到他的紧绷。

  结果她心也跟着绷起,小小口调息,不知自己脸蛋已陀红。

  “朱润月,你为何不愿嫁?”他语气一荡,仿佛极渴求那个答案。

  但他单刀直入地问,是要人家姑娘怎么答?

  “就是不想了、不愿了,你、你放开!”她轻扯他双袖,脸容一撇,又想避开他迫人的目光。

  苗淬元瞧上眼的,要他大爷争都不能争地甘心让出,完全没那可能。

  可对眼前姑娘他却退让了。

  原因在于姑娘喜爱她所选择的,也寻到安身立命的路,因此他没出手,没作乱,没毁去她与卢家的姻缘。

  但如今是她“自毁前程”。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一直很乖,唔……好啊,只除酒醉那晚有些发疯外,这些年真的安分守己得很,为成全她,整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痛,他磨刀霍霍对准她下手,她已怨不得谁。

  “朱润月——”她名字好听,唤出口就有圆满感觉,他朝一脸迷惑的她咧嘴,嗓音清朗。“既与卢家无缘,那就另结新缘,你……你可以嫁我为妻。”

  轰隆!砰——

  朱润月只觉耳畔有巨声炸开,轰得人浑身大震,背脊绷凛。

  又像一方大石从边上滚落,越滚越快,最后一声重响投进湖中,激得湖面水花大作,乱七八糟掀起无数波澜和涟漪。

  他这人……他这人……这么闹她有意思吗?

  “我才不会赖着你!”她红着脸,气得鼓颊,用力挣开他的手。

  苗淬元俊眉飞挑,不明就里,长身一移挡住她的去路。“什么意思?”

  她一双明眸瞪人。“那年你说,若我名节有损、乏人问津了,届时,你可以娶我为妻……但其实怕我揪着由头赖上你。苗大爷,我即便遭弃,真嫁不出去,也不会……不会……”可恶!她都胡言乱语些什么?都是他惹的,没事迸出那种话干什么?!这时候这样欺负人,他还理直气壮了?!

  苗淬元记起来了。

  那是十八岁时的他,头一回对某个姑娘动心,却恼羞成怒所说的话。

  记起的同时,手劲颇大的姑娘已重重推开他胸膛,头也不回往里边走。

  “喂,等等——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走掉!那……那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赖着我,成了吧?朱润月我……呃?!”他一路跟上,熟门熟路的,直到一脚跨进通往内院天井的那道小拱门,话陡止,身形顿住。

  廊檐的那盏灯笼底下,小富泰的朱夫人盈盈而立,在场不仅她一个,几根廊柱后面探出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随便一瞄,至少也有五、六颗脑袋瓜,皆是“崇华医馆”这些年所收的小医僮们,许多被送来习医的孩子离家甚远,就直接住在广院里,此时每双小眼睛都亮晶晶,拿他直瞧。

  苗淬元很少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此一时际,还真有点慌乱。

  被人躲着听壁脚,都不知听去多少?

  又被人盯着猛看,眼神那么……露骨。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小医僮们不懂吗?这朱大夫教得真不好!

  俊脸不由得发烫,他一脸戒备,目光微恨地盯着已避在娘亲身后的朱润月。仿佛剑拔弩张的气味儿,紧绷得很,朱夫人却眉弯弯、眼弯弯,啥也不提,只淡淡道——

  “苗大爷送咱们家月儿过来吗?那正好,今儿个送贺礼上门的宾客,该退的礼全退了,就只剩‘凤宝庄’送来的礼还没退还,大爷既然过来了,回去时,顺道把贺礼带走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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