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爸爸、方妈妈非常忧心,连弟弟方育诚都从学校回来看她,一家四口在医院病床前团圆,画面真是心酸又讽刺。
方嘉仪术后状况良好,没有感染或其它并发症,医生也无法清楚解释为什么会一直昏迷不醒?但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前例,只能再观察看看,然后抽血检查。
因为这起意外,家里像罩了一片盘踞不走的乌云。
看着陪床的母亲身形消瘦,抽空来探视的父亲白发也增多了不少,连向来以暖男笑容当招牌的弟弟都一脸阴沉相,方嘉仪纵然难过,也只能叹气。
她所有办法都试过了,不管是用撞的、用渗透的,还是念了不下百次“我要回身体去”都没有用,她还是一抹游魂,她心里比谁都还要沮丧。
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方嘉仪万念俱灰地望着天花板,越想越悲观。与其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拖累父母,还不如——
“阿姨,我来了。”
六点一到,谢深乐准时出现在病房里,提着一袋洗一洗就能吃的水果过来,也因为他适时出现,帮助方嘉仪摆脱刹那间的死意。
“小乐呀,又要麻烦你了。”方妈妈合上佛经,摘下老花眼镜,笑咪咪地看着谢深乐。这孩子她越看越有眼缘,也学谢深悦改叫他小乐。
看着妈妈的笑容,方嘉仪直想哭,刚才的念头实在太不应该了,她身体还在,灵魂也没消失,她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就算只有一点点的希望也是希望呀!
“阿姨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谢深乐从袋子里拿出几颗柑橘和莲雾,把剩下的拿给方妈妈。“带回去给叔叔吃吧。”
“下次别买这么多,吃不完。”几日相处下来,方妈妈算是很了解谢深乐了,每次来都带点小东西,吃的、用的都有,原本不想收,可最后还是莫名其妙收了下来,之后就不推辞了,只让他少买一点,或是不用每次都带。
“知道了。”谢深乐笑着应了下来,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方妈妈约略交代了方嘉仪今天的状况后,就穿上外套准备回家洗衣煮饭,好让下班回来的老公可以好好休息。
谢深乐不像过去几天,一来就把布帘拉上,然后趴在病床栏杆上对她说话,而是打开计算机殷实地工作,屏幕上全是她一知半解的原文。
方嘉仪习惯性地坐到他身边,只见他神色专注,十指飞快地敲打键盘;尽管他的打扮和穿着陈旧又老气,认真的模样看起来竟有股吸引人的魔力。
只要他愿意,即使不用改头换面,也能紧紧抓住别人的目光吧。
他似乎积了很多工作,把刚才的档案加上Draft水印,转成加密PDF档,又打开另外一份资料继续忙碌。
每天都看得见谢深乐出现在病房里,都快忘记他是一家实验室的负责人了。尽管他在这里只待三小时,但对一个分秒必争、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的人来说,三小时已经很了不起了吧?
她都没有很仔细地去想为什么谢深乐会天天过来,除了父母和配偶,应该没有人有义务这么做吧?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她没有分离出灵体,根本不知道他这阵子的付出,就算知道了,也不像现在感受这么深。他就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吗?
谢深乐把转档完的文件全部压缩在一起后,寄给助理,总算能把心思放在方嘉仪身上了。
他拉上布帘,笑着对昏迷不醒的方嘉仪说:“嘉嘉,我来了。”
“嗯,我看到了。”方嘉仪回过神来,学他趴在栏杆上,自娱地回着话——
她看得到所有人,可惜她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如果不这样做,她肯定会无聊到发霉。
医生建议家属多跟她说话,看能不能藉此唤醒她,可是妈妈怎么可能全天候在她耳边吱吱喳喳?更多时间都是在念佛经帮她祈福,所以谢深乐的到来反而成为她一天当中最期待的事。
因为他会跟她说很多很多话,从家庭到国外的见闻,从求学生涯到创业的辛苦,全都当成故事讲给她听,直到方妈妈回来。
很多时候,他都是在谈家里的事情。
谢爸爸除了要求儿子的品性,还很看重他们的体能,打从国小开始,寒暑假都得集训,假日没事就是打拳,不然就是被打。
谢深乐说他最吃亏的部分就是跟他哥互背跑沙滩或是操场,他哥国小就有一百七,高中直接窜破一百九,体格壮得跟只熊一样,就算他身高超出男性平均线不少,还是没办法跟台湾黑熊比,刚开始扛他哥时,他连两百公尺的操场都跑不完一圈。
不过吃盐的孩子身体比吃糖的孩子好,虽然他的体格比不上他哥,但力气却把他哥吃得死死的,之后两人对打,他哥只有趴下的分。
方嘉仪听得连连惊呼,因为他的力量看起来不像一拳能打死熊的。
谢深乐说他以前很痛恨集训,每天累得跟狗一样,都不想动脑,而他身上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脑袋,不用脑很容易钝,所以就算每天累得跟狗一样,他还是坚持要解完十道数学题目才去睡。
直到他出国念书后才知道,集训是值得的。
他遇到同学霸凌。
德国人的英文普遍不错,他也以为自己的语言能力还可以,可到了那边之后才发现很多东西都听不懂,遇到强势一点的同学他只能忍,因为不会用英文吵架。
有一次真的受不了,用台语骂了几句脏话,对方就打过来了!果然脏话才是国际通用语言。后来他打赢了,同学对他的态度才收敛点。
谢深乐的故事很精彩,方嘉仪就当一千零一夜来听,可惜都没有说到之前提过的家训,究竟他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谢深乐不再反抗他父亲的决定?
“今天有个试验人员说要离职,因为工作太忙,时常加班,女朋友抱怨都没时间陪她,吵着要分手。”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了,只是下午那个人在说的时候,他无意间想到方嘉仪。“换成是你,你会吗?”
方嘉仪怔忡了下,心里有某处正隐隐约约地疼。
“不会。”她闷闷地说:“至少不会吵着要分手。”
“我希望你会。”谢深乐说。
“什么?”方嘉仪大吃一惊,以为她耳背听错了,可是谢深乐讲完这句话后就不再发言,想二次求证都有困难,她不禁嘟囔。“你是希望建邦离职,还是希望我跟他分手呀?”
“方嘉仪,我——”隔了好久,谢深乐终于开口说话,方妈妈却在这时候回来了。
“小乐,来,阿姨帮你煮了鸡汤,你带回去喝。”
“谢谢阿姨。”谢深乐笑着接过保温瓶,脸上看不出来是失落还是松口气,终归还是有方嘉仪无法成功辨识的情绪。
他注意了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今天多半花在打报告上,倒是没跟方嘉仪说到什么。“我就不打扰阿姨休息,先走了,明天再来。”
他匆匆收拾好计算机,把位子还给方妈妈,侧头看了下躺在病床上的方嘉仪,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方妈妈知道谢深乐忙,每次见他提的公文包都好厚,隔壁床的看护也跟她说过谢深乐一来就把布帘拉上,不是对女儿说话就是在打计算机加班。
她不由得感叹。“你忙成这样还天天来看嘉嘉,建邦却来不到三次,每次来坐个几分钟就走了,叫我怎么放心把嘉嘉嫁给他?”
“妈……”方嘉仪早就意识到这问题了,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现在妈妈一语道破,就算没人看得见她,她还是有股冲动想穿墙走掉。
这是一种没有办法释怀的委屈和心酸。
谢深乐看了眼病床上的方嘉仪,双唇抿了抿。“我联络看看陈建邦,问他在忙什么,忙到连女朋友都不顾了。”
“唉,要不是嘉嘉喜欢,你叔叔才看不上陈建邦呢,问了我好几次他们会不会分手。”方妈妈突然丢出一记震撼弹,谢深乐几不可察地颤了下,方嘉仪则是整个飘了起来。
“不会吧?”这么严重?原以为她带男友回家,老爸最多就是冷漠点,从来没听他说过陈建邦不好,比起谢深乐毫不遮掩的厌恶,老爸的态度还算可以呀,没想到老爸居然私底下向妈妈打听他们有没有分手的可能?
方妈妈说:“嘉嘉刚带建邦回来的那时候,我觉得这人很诚恳又上进,俗话说:“看久缘就浮。”就想两个人在一起也不错,还想嘉嘉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能好起来,就来谈亲事,但你叔叔叫我别急,看建邦这次的态度再做决定,别害了嘉嘉。他说建邦心太大,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我原本还不信,结果建邦才来看嘉嘉几次?”
谢深乐没有插话,若有所思。
“我这个人没什么想法,只要不要太离谱,我都不会去质疑对方,要不是你叔叔提醒我,我都不会去看嘉嘉在这段感情里好不好过,因为嘉嘉没有抱怨过建邦不好。”方妈妈叹了口气,为床上的方嘉仪掖了掖被子。“嘉嘉为了建邦一句话,念了两年书要去考公务员,我也支持嘉嘉考公务员,却没有注意到她那段时间不快乐,脸色不好又瘦很多,去找建邦常常红着眼眶回来,当时还以为是念书念太多所以太累,看来是小两口为了考试的事吵架。”
方嘉仪想到准备公务员考试的那段时间,上班、念书,还要顾及陈建邦,帮他整理家务,体力和精神时常透支,又因为高普考和地方特考都没上榜,分数又差距不小,还被建邦数落没有专心准备考试,到底有没有在考虑两个人未来?难道她一辈子只做个小小的会计就满足了吗?
爸爸说得对,建邦心太大,看不惯她这种乐天知命的个性。
“小乐,你别嫌阿姨啰嗦,我找不到人讲,憋在心里很痛苦。你叔叔问我他们会不会分手,我还骂他想太多,现在连我都想问了……唉……”就算分手,女儿最好的年华也快过完了,来得及再找一个好男人吗?要是比陈建邦还糟糕该怎么办?
方嘉仪有点恍惚,她都不知道爸爸不喜欢陈建邦,原来是看她爱得不知方向,又怕她为难,才一直隐忍不发。
“阿姨想说我就听。”谢深乐安慰道:“叔叔说的没错,是陈建邦不好。”
“还好嘉嘉听不见,不然她会跟你吵。”方妈妈笑了出来,心情好多了。“好啦,你早点回去,记得喝鸡汤。”
“好,谢谢阿姨。”谢深乐凑到方嘉仪的病床前。“躺这么久不无聊吗?快点醒过来吧,起来看看陈建邦对你多好。”
方嘉仪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就算讨厌陈建邦也不用把帐算到她头上吧?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人最讨厌了!
其实她早就觉得陈建邦不对劲了,但是对方口口声声说要为他们两人的将来打拚,她根本说不出任性的话来,只能更加努力维持两人的关系,为他打扫家里、处理生活琐事,怕他忙还不敢太常打电话给他,一般都靠讯息联络比较多。
她知道陈建邦忙着赚钱,可是她都出车祸了,为什么他还是以工作为重?灵魂和身体一分为二已经让她够无助伤神了,男友却鲜少闻问……
她刻意淡化不去想,就是怕会怨慰陈建邦,谁知道妈妈居然说了出来,还带出了她不知道的秘密,就算她想骗自己也没办法自圆其说。
为什么她跟陈建邦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情侣却走在不同的路上,她拚命想跨过去,他却自顾自地越走越远。
只因为她考不上公务员吗?这理由会不会太牵强可笑了?
方嘉仪难过的说不出话来,等到她听见“逼”一声,才发现她竟不知不觉跟着谢深乐下楼,还一路飘到停车场来。
见谢深乐坐上他的休旅车,方嘉仪也该回病房了,却不知道从何处生出股叛逆的心思,想自我放逐一下,她咬了咬牙,便坐上后座,打算随他离开。
她不想看见重伤躺在病床上的自己,不仅缠满绷带还用血泪写了愚蠢!
回想她车祸前在忙什么?帮陈建邦送洗床单,而那家伙赶到医院的第一件事却是质疑她跟谢深乐的关系!
刻意掩埋的伤口被血淋淋地撕了开来,明明是灵体,还是痛得不得了。
方嘉仪把脸埋进掌心,情绪十分低落。
谢深乐发动车子,却迟迟没有驶出停车场,方嘉仪不禁好奇,抬起头来透过车内的照后镜看他。
过了段时间,谢深乐才拿出手机,扩音拨号;在单独的空间里他习惯这样。
“喂?”对方接起,是个男的。
谢深乐冷冷地说:“给我陈建邦的电话。”
对方似乎愣了下,非常疑惑地问:“谁是陈建邦?”
方嘉仪听出来了,对方是谢深悦。为什么谢深乐会打电话问他大哥陈建邦的电话?两人明明就不认识。
“就是你们公司设计部门的组长还是主任什么的,你查一下,两分钟后给我电话。”
“哇靠,你以为我有全公司员工的联络电话吗?你最好——”
谢深乐挂了电话。
“原来你哥跟建邦是同事呀。”方嘉仪恍然大悟,不过他哥有办法知道其它部门的员工电话吗?他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谢深乐往后躺在椅背上,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呀敲的,好像真的在算时间。他才刚拿起手机时,电话就来了,他长指一划,接通后按扩音。“找到了?”
“你就是这样跟哥哥说话的吗?好歹有点拜托人的自觉吧。”谢深悦没好气地说:“我把号码LINE给你了,不过你找他做什么?”
不会谁不好得罪,得罪他弟弟了吧?
“有事问他。”谢深乐不欲多谈,但是有其它的事要问。“陈建邦常加班吗?”
“设计部本来就常加班了,但在我们公司里还算加得少的。”谢家大哥这话说得有点心虚,因为这时候他还在公司呀。“你应该知道人手不足又请不到人的悲哀,谁不想准时下班呀?可是赶交期就只能巴结点了,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怎么,他跟你抱怨了?”
“抱怨?是跟辣椒比辣吗?”先不说他们两人不熟,找一个比他还常加班的人抱怨,是想比痛苦指数吗?他应该会电爆陈建邦吧。
“说的也是。”谢家大哥颇有感触,不管他什么时候找谢深乐,都在实验室居多,就算到医院陪床,也只是换个地方加班而已。“不过我们也就赶交期才会强制加班,其它时间只要工作做得完,当然可以准时下班。还是我帮你问问陈建邦的情况?”
谢深乐本想拒绝,后来还是答应了。“你现在问,晚点告诉我。”
“哇靠,你看一下现在几点了!”
“十点零七分。”谢深乐报出车上的时间。“办不到就别说大话了,陈建邦也不是多重要的人。”
“你等着,我马上问!”谢家大哥愤愤地挂了电话,喷出来的气都听得一清二楚,看来气得不轻。
听他们兄弟一来一往还挺有趣的,虽然隔着电话看不见另一个人的表情,方嘉仪的心情还是比刚才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