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罗爱理印象最深的一个耶诞夜,那年,她与郑雍刚刚新婚,两个人就像好不容易能出门远行一趟的孩子一般,好奇地探索这座陌生的城市,就连坐个公车也像是在玩奇幻冒险游戏,期盼着能抵达某个未知的目的地。
那年冬天,北京很冷,他们的心却很热,彼此相依偎的爱情很甜蜜。
从来到这城市,她便期盼着下雪,没想到那么巧就让她等到了一个银色耶诞夜。
最浪漫的、梦幻的,宛如童话故事的银色耶诞。
她兴奋极了,拉着郑雍就在住家附近的小公园玩起雪来,第一次尝试打雪仗的滋味,冰冰凉凉地有点刺痛。
郑雍舍不得她的脸蛋都被冻红了,脱下手套,亲自拿双手捣着她的脸。
“你别玩了,要是冻伤就不好了。”他很心疼。
“不要,人家要玩嘛!”她赖着他撒娇。“我不但要打雪仗,还想堆雪人,堆那种圆圆胖胖的,超可爱的雪人娃娃。”
“还堆雪人呢!你看你,才玩这么一会儿,手都冰成这样,不准堆。”郑雍某些时候挺有大男人的霸气。
“不管,我要堆我要堆嘛!”她也很有小女人的耍赖手段,双手勾住他颈脖一下下地摇着,摇得他身子发晃。
“好好好,你别闹了。”他拉下她调皮的手。“想要雪人,我堆给你就是了。”
“真的?”
“真的!所以我亲爱的老婆,你就乖乖坐在一边看着,像这种劳力活让你老公做就好了,OK?”
“OK!”她笑得超甜。
于是他开始滚起雪球,从小小的慢慢滚成一个大的,然后开始堆起雪人娃娃。他负责堆雪人,她则负责外表的雕饰,做出逗趣的五官,他怕她着凉,不许她脱下围巾与毛帽给雪人装饰,宁可用自己的。
“可是你也会冷啊!”她抗议。
“我身体好,不怕,你啊,动不动就感冒,万一生病了还得我照顾你,麻烦。”
“才不麻烦呢!不许你嫌我麻烦。”她又勾住他脖子。
他一面喷笑着,一面用手敲她的头。“那你乖一点别生病不就得了!”
“知道了啦。”
两人达成协议,用他的围巾和毛帽为雪人进行最后的修饰,然后用手机拍下纪念照。
郑雍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发下豪语。“以后只要下雪的日子,我都堆个雪人娃娃送给你。”
“真的吗?”她惊喜不已。
他点头,对她温柔地微笑,眼阵倾溢深情款款。“所以下雪的日子,要记得想起我,就算我不在你的身边。”
“为什么你会不在我的身边?”听了这话,她又感动,又有些莫名的心慌。“你说你说,你会去哪里?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唉,总是会有分开的时候啊!比如说公司派我出差,难道你每次都要跟我一起去吗?”
“哼,我就想跟你去,不行吗?”
“哇!”他假装害怕地颤栗。“好可怕的老婆,黏得真紧啊!”
“就要黏得紧!怎样?哼,你想摆脱我,作梦!我就算躲在行李箱里也要跟你在一起。”
“听听你说这什么话?不觉得害羞吗?”她娇嗔的模样太可爱了,他忍不住逗她。
“嫁给你,我就不晓得害羞是什么了。”她煞有介事地叹气。
“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他瞪大眼。
“就是你的错啊!”她说着噗哧一笑,踮起脚尖,响亮地啄吻他脸颊。“谁教你让我这么爱你!”
这样的告白实在太甜了,甜得郑雍一颗心克制不住地酥软,俊颊隐隐泛红。他深呼吸,捉住爱妻微凉的小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然后展臂将她纤柔的娇躯整个拥入怀里。
“我爱你。”他低头在她耳畔哑声低语。
她听了,蓦地用力回抱他,螓首深深埋进他温暖厚实的胸怀。
“我也爱你,永远都爱你。”
银色耶诞夜,迎着漫天雪花飞舞,她和他,沉醉在爱与幸福里。
罗爱理仰起头,迷蒙地凝视着前方一株高大的圣诞树。
这株圣诞树,位在饭店的花园中庭,足足有两层楼高,张灯结彩,吊着各式各样的饰品,妆点得十分漂亮。
最让罗爱理流连不已的,是树下坐着的一双手工做成的绒布雪人娃娃,据说是某个VIP客人致赠的礼物,做工精致,栩栩如生,几乎每个饭店住客经过时都会赞叹一番,孩子们更是恨不得能亲自抱着娃娃一起照相。
因为这对吸睛的雪娃娃,这里也成了这个圣诞季节饭店里最有人气的观光点,不时有住客驻足欣赏,拍照留念。
就连在饭店工作的职员,也会偷闲来参观。
罗爱理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的,独自站在树下,怔忡地出神,回忆如潮水席卷而来。
下雪的日子,记得想起我,我会堆个雪人娃娃送给你。
她想起那个诺言,想起那段美好的时光,想起……那个男人。
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爱着的男人。
想着,罗爱理不禁涩涩地笑了。
原来爱情是如此不可捉摸,容易枯萎,当时甜蜜的誓言如今想来竟是荒唐可笑。
忘了吧!
她甩了甩头,努力想甩开过去的束缚,早就不该有任何留恋了。
她深吸口气,坚定地转身离去,丝毫没注意到圣诞树另一边,有个男人孤单伫立,神情落寞地目送她的身影。
趁着圣诞节到元旦这段年底饭店最忙碌的时期来到之前,罗爱理休了一天假,决定回家探望母亲。
搭上饭店的交通车来到花莲市区,接着转搭火车,回到那熟悉的田野小镇时,已将近中午。
用餐时间快到了,店里应该开始忙碌,罗爱理加快脚步,顶着过分灿烂的阳光,走过转角,本以为会看到母亲忙里忙外的身影,没想到面店居然没开,铁门拉下。
怎么回事?从来都是全年无休的老妈怎么会把店门给关了?难道生病了?
想起母亲由于经年操劳,鬓边已早生华发的模样,罗爱理胸口倏地一紧,连忙拿出钥匙从侧门进去,迎面扑来一股木头的清香味,她愣了愣,接着听见阵阵铁锯拉扯的声音。
有人在做木工?
她茫然,顺着走廊来到屋后的仓库,原本就不甚宽敞的空间如今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料,阳光从窗边射入,映出一道男人背影。
男人穿着灰蓝色的牛仔衬衫,浅灰色工作裤,袖子卷高到手肘处,正湾着腰细细地打磨一张木头桌子。
罗爱理瞪着男人的身影,瞪着他在阳光掩映下显得格外健康有力的手臂肌肉,呼吸渐渐地凝结。
她冻在原地,仿佛亘古的雕像,沉默地看着时光更迭,耳畔传来单调而规律的手作声,伴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声,一下下地敲进她心房,牵动心弦。
不知过了多久,他工作告一段落,拿毛巾擦了擦汗,一转身,这才发现她。
四目相凝,两人都定定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她能感觉到胸口心韵扑腾,就连呼吸也微微疼痛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沙哑的嗓音在空中回旋,他没出声,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神情略显挣扎,仿佛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她咬了咬唇,艰涩地自喉间继续吐出追问。
“这是我家,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依然默不作声。
她蓦地恼了,心海翻腾,不禁拉高了声调。“该不会又是来给钱的吧?我说了,不要你的钱……”
“不是的!”他急急打断她。
她怔住。
他看着她的眼神,好忧郁,忧郁得令她心口揪拧。
许久,他才哑声扬嗓。“不是你想的那样,爱理,我来这里只是想看看岳母……”
“她不是你岳母!”这回换她打断他了。“别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她尖锐地声明,也不知是在警告他,还是在警告自己。
他眼神一黯,无语地注视着她。
为什么要这样看她?为何要用那种欲言又止,好无辜又好受伤的眼神折磨她?事到如今,他以为她还会对他有一点点同情或容忍吗?
她撂下狠话。“你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爱理……”
“出去!”
话语方落,另一道微蕴着几分沧桑的嗓音忽然扬起。
“爱理,怎么发那么大的脾气?”
罗爱理愣住,回过眸,迎向一脸讶异的母亲。
她顿时有些困窘。“妈。”
罗妈妈双手捧着托盘,托盘上搁着两杯凉水、一盘削片的苹果,责备地看了女儿一眼,转向郑雍时,却是神色慈蔼。
“阿雍,弄了一早上你累了吧!来,喝杯凉水,吃点水果,我刚去市场买了很多菜,中午就做你爱吃的鱼头汤跟糖醋里肌吧!”
“好,谢谢妈。”郑雍接过托盘,笑着道谢。
居然叫“妈”!
罗爱理咬了咬牙,眸光不悦地扫射郑雍。
郑雍假装没看到,迳自喝凉水,罗妈妈却注意到女儿懊恼的神情,慎重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再怎么说,我都把阿雍当女婿,他要来看我,我很欢迎,所以你也别把人家赶出去,等下大家一起吃饭。”
“妈!”罗爱理瞪眼,简直不敢相信老妈胳臂居然往外弯。
罗妈妈明白女儿在想什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