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厚福点点头,决定先从容易启齿的事情说起。
他将那份切结书从怀中拿出来、递给她,一边开口道:“童家又多要了十两银子才肯在切结书上盖手印。除此之外,他们还将主意打到囡囡身上,再要了五两。我同意把钱给他们,然后请村长把囡囡的事也写在切结书上,你看看。”
当初夫妻俩在讨论要写切结书时,童歆巧便已巧妙的利用前夫是个读书人,在当李家媳妇那几年,她也被逼着读书、写字了几年,所以己识字。
童歆巧接过切结书,迅速地看了一下里头的内容,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才将它折起放到一旁。
她不想开口跟他说谢谢,因为他们是夫妻,而囡囡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是真的一家人,她只问他,“多付给童家的十五两银子从哪里来?”
“爹给了我八两,余下七两是跟村长大叔借的。”
“爹的八两银子咱们一定要还给爹。”她认真道。
“嗯。”石厚福毫不犹豫的点头。
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即便爹跟他说,那银子本来就是准备要给他的,不用他还。这便是爹和娘待他的差别,想到娘……
“媳妇,对不起。”他低声说。
童歆巧沉默不语,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向她道歉。其实她并不觉得伤心,只是替已逝去的童二丫感觉到不值,毕竟在童二丫活着时,一直是真心真意的感激并敬爱着石杨氏这个婆婆,把她当成亲生母亲般孝顺与对待,结果呢?
弃妇?只因为被卖嫁,成过一次亲,又被恶婆婆欺负、凌虐后休弃,就必需成为不受人待见的弃妇吗?
那是童二丫的错吗?并不是!
说穿了,童二丫从头到尾就是个受害人,凭什么她要因此就被人瞧不起?凭什么她再嫁就一毛不值,连聘金婆家都不愿出,得由她夫婿自个儿去想办法借钱支付?
童歆巧越想越觉得忿忿不平,越想越替童二丫的付出感到不值。
“娘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对不对?”石厚福见她闷不吭声,又开口低声道:“娘是因为气童家那些人太无赖,正在气头上才会这么说的,娘她……她有口无心,你别当真。”童歆巧差点冷笑出声,有口无心?在她看来,这才是婆婆石杨氏的真心话吧。
之前她就一直在怀疑石杨氏不像个守财奴,因为没有一个守财奴会为了大儿子的婚事这般铺张浪费,更不会在村里拥有“乐善好施”的美名,因为那个“施”字花出去的可不只有心和力,还需要钱。
所以即使她用偏心来解释石杨氏对两个儿子的差异,也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解释不清楚,但日这件事终于让她解开心底的谜团,也明白了问题所在。
她婆婆石杨氏,压根就瞧不起她这个二媳妇,即便表面上对她慈祥和蔼又开明,但心里却仍认为她是个婆家不要、娘家不理,没有去处,根本就不值一个铜子的弃妇,她可以可怜她,但说到花钱就是另一回事。
所以童家出现索求嫁女聘金时,她不愿付、不想付也不打算付这个钱,因为她认为没那个必要,觉得她这个二媳妇根本就没这个价值。
童歆巧直到这一刻才将这整件事看明白,只是她看明白了没有用,也不知道她的夫婿石厚福是否也看明白了,还是他真相信那句有口无心?
但不管他是否看明白了,她都必需将他点醒,让他明白她今后在这个家的处境,让他心疼她、怜惜她,进而达到分家单过的目的。
这次的事是个机会,她绝不能错过!
“厚福哥,你相信吗?”童歆巧低语问道,模样柔弱得像是一碰就碎。
石厚福猛地怔住,登时无言以对,他没想过她会反间他,他以为她会一如往常般,委曲求全地轻应一声,让这件事就这么揭了过去,当从未发生过一般,然而她却开口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一一她应该是不相信,所以才会这么问他吧,问他是否真的相信娘是有口无心?
石厚福突然觉得很难过,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相信娘,会对娘的所做所为产生疑虎,怀疑她是否真心?
这是何等的悲哀,可是经过刚才在厅里的事,他能不怀疑吗?
他一直以为娘是心疼他的媳妇,是真心喜欢也是真心接受他的媳妇,毕竟娘是从小看他媳妇长大的,知道她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难,可结果呢?
弃妇?娘怎能如此说她,即便是有口无心也不应该。这么说根本就不是在伤口上欐盐,而是狠狠地在伤口上又补了一刀!
这两个字别说他媳妇听了会心痛难受,就连他听了都心如刀割。
“厚福哥,我想相信娘是有口无心,可是我不知道……我怕我忘不了,我不知道以后面对娘时,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童歆巧垂着头,低声说道:“如果我应该对娘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那该怎么办?”
“笑不出来那就别笑。”石厚福温柔却坚定地答道。
“啊?”童歆巧猛地抬头看向他,脸上有着不可置信与感动得想泪流的表情,“该笑却笑不出来时,我真的可以不笑吗?”
“真的。”
“这样娘会不会不开心,以为我在生她的气?我没有在生气,我只是笑不出来而已。”说着她露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的扯唇动作。
“笑不出来就别笑,没有人能够强迫你。”见状,石厚福心疼地将她拥进怀里。
“厚福哥说错了,一直以来,每一个人都能强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除了我自己。”她窝在他怀里,喃喃自语般对石厚福说着令他心酸的话语,“我明明不想做,明明想反抗,明明不想笑,明明想大哭,我却没办法叫自己不想做就别做,想反抗就反抗,不想笑就别笑,想大哭就尽情的哭出来。我强迫不了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没一次成功。”听见这话,石厚福紧紧地抱了她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般,柔声对她道:“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再委屈自己。”“厚福哥,我好害怕。”她语带茫然地对他说:“明知道大哥大嫂不喜欢我,我还可以对他们微笑,厚着脸皮装作不知道,但如果连娘都嫌弃我、不喜欢我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面继续住在这里。”
“你在胡说什么?”石厚福激动地扣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眼,义正词严的对她说:“你是我媳妇,这里是我的家,你当然可以住在这里!”
“我可以住在这里,也可以委屈我自己,可是囡囡怎么办?”童歆巧一脸茫然又无助的看着他说:“囡囡说哥哥们不喜欢她,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大树哥哥说她是拖油瓶,小柱哥哥说她是赔钱货。这些话小孩子怎会说?一定是有大人常在他们耳边说,他们才学会说……”
“我去找大哥大嫂!”石厚福怒不可遏的起身,却被童歆巧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你去了只会让大哥大嫂更加看我不顺眼,甚至让囡囡受更多的欺负和委屈。你别去。”她求道,半晌后又犹豫地道:“其实比起这些,我最害怕的是,如果哪天有人在孩子面前说她娘是弃妇,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绝对不会有那一天!”石厚福倏然打断她。
“厚福哥,我这辈子从没害过人,也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和囡囡?”童歆巧看着他问道,眼泪无声的滑落。
童歆巧没想过要演得这么煽情的,但渐渐的她真的悲从中来,眼泪就这样冒了出来,还一发不可收拾。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这是童二丫残存在这个身体上的最后意识,也是她早己铭刻在身体内的无声呐喊,想知道老天为什要要这样对待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泪流不止的模样让石厚福心痛不已,他不知所措的再度将她拥进怀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对她说:“别哭,我们离开这里。我一会儿就去跟爹说我要分家,我们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生活。”
“厚福哥?”童歆巧被吓住,虽然分家单过是她的目的,但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她却从没想过。
父母在不远游。在这重视孝道伦理的时代,石厚福多年前已为童二丫做过一次不孝子,离家从军去了,现今要是再为了她分家,并抛下年老的父母,离乡背井到外地去生活,这样绝对会被人戳脊梁骨、大骂不孝的,她不能让他这么做。
“不行,厚福哥,你不能这么做,咱们不能离开这,不能到其他地方去。”她挣开他的怀抱,抬起头来,擦去脸上的泪水对他说。
“为什么?只要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拿过去那些事情来说事,就不能伤害你和囡囡。”他说着,随即又绷紧下巴,忍怒道:“我说过会保护你和囡囡的,那些会害你伤心难过的事,我绝不会再让其发生。”
“厚福哥,老实说,分家的事我听了很开心。因为这样,未来一日三餐我可以不与娘和大嫂面对面吃饭,各吃各的让我比较自在,可是分家之后离开望山村却是不行的。”童歆巧诚实而认真说道:“爹娘的年纪会越来越大,以大嫂的秉性,和大哥万事都听大嫂的话来看,咱们离得太远我真的不放心。”
“媳妇……”石厚福的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真的感动得无以复加。
他想到娘的偏心和先前在厅里所说的话,再对照眼前媳妇为爹娘着想的深思熟虎,他便觉得自己没娶错人更没爱错人。他的媳妇完全值得他倾心对待与疼惜,即便得为她违逆父母、背上一个不孝子的名号也值得。
“好,都听你的。一会儿我去找爹,只提分家的事,不提离开望山村的事。”他嗓音微哑,点头说道。
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似乎有些大,童歆巧故意开玩笑,以轻快的语气对他笑道:“就算想离开,咱们也离不开啊。一来咱们没钱,二来你是不是忘了,咱们还欠着不少银两的债务没有还给人家?这时离开会让别人以为咱们想赖帐,是想逃债跑债的。”
“若是真要离开的话,我自会先把欠人家的钱都还清了才离开。你嫁的男人不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石厚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也学她以轻快的语气说道。
夫妻俩对视一眼后相视而笑,虽然两人的笑容中多少都有点苦涅,但房里的气氛还是变好了。证据便是原本在一旁玩耍的囡囡忽然朝他们俩扑过来,硬是挤进他们夫妇俩之间,然后抬头左看爹、右看娘的嘻嘻笑。
瞬间,一家三口不约而同的全笑了起来,这回的笑容不含一丝苦涩,只有一家三口手牵着手、心连着心的真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