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前头摇着折扇的公子,您觉怎样?”
“难看。”武岚音答得干脆。
今一大早用过早膳,瑞草便千托万求,缠着岚音一定得进育芳楼瞧瞧丞相挑进来的驸马人选,她拗不过,又不想见一堆人在面前叩见请安,索性草丛一钻,躲在暗处偷瞧。
瑞草又问:“那后边一点,正耍剑玩的公子”
“退掉退掉,全部退掉!”天热加上失望,岚音很快没了耐性,倏地一拉裙裾,从树丛里冒出来。
四散在花园里的男子们回头一见来人,忙跪伏在地齐唤:“草民叩见公主殿下。”
“免礼平身。”岚音没好气挥手。
面对位高权大、英姿飒飒的岚音,三十名个高勇猛的公子像忽然成了待宰小羊,没人敢抬头正视她的眼。入宫时丞相再三叮嘱,要他们时时表现最英明勇武一面,好让公主一见倾心。可不知怎么搞的,一望见那双刚毅水眸,男人心头那点妄念便成了旱地野草,蔫成了一片。
根据“大武法度”,王储及笄,就得依从丞相挑来人选,立一人为驸马也就是未来大武女帝之夫,称为“中宫”。历任皇帝都照着法度安排,很快决定人选,可偏偏就出了个岚音,迟迟不肯点头。
眼下这批人已是三年来的第三十六轮,一轮三十人,已足足看过一千零八十名年轻男子!她答案还是那么一句“退掉!”
头疼呐!不只挑人的丞相头疼,就连一路陪看的瑞草,头也很疼。
她瞟了瞟前头不断打量她俩的公子们,凑到岚音耳边问:“公主,您刚说退掉,当真的吗?”
“本公主何时有过戏言?”岚音一瞪,迈步走开。
“可是”瑞草迈步追着。“您又不是不知丞相对您选定驸马一事相当着急,您再这么下去,教瑞草怎么跟丞相交代?”
“交代”岚音猛地煞住脚步,一双美眸如星熠熠。这事不提不气,一说,她就满肚子火。“我早跟丞相说过我讨厌四肢健壮、脑袋空空的男子,但你瞧瞧她找来的全是这个模样你说,我不喜欢要怪谁?”
瑞草不得不帮丞相辩解。“丞相也是考虑皇室血脉不丰,想说如果未来﹃中宫﹄身强力壮,或许,可以让公主您多生几个娃娃”
谁叫岚音之父前“中宫”阮怀,只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二年。他与当今圣上成亲十二年余,就只生了岚音这么一个女儿。所谓多子多孙多福气,丞相就是担心皇室会一代代衰颓,才会不顾公主喜好,尽挑健壮如牛的年轻男子进宫。
“总而言之,我不喜欢、不满意的,是绝不可能勉强自己屈就的。”她算盘打得可精,法度上规定王储二十登基为帝,她现不过十八,还有一点时间,她就不信到最后丞相还敢不顺她意。
要比固执,她武岚音难不成会输人
“可是丞相再三提醒,要小的无论如何说服您早早挑定人选……”瑞草一脸为难。她自小跟在公主身边,怎不知公主喜好?说来前“中宫”可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不但温柔体贴,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公主有过这样的爹,被选秀召进来的那些男子根本就像脚边泥土,怎么比
可问题是丞相就是不选细致聪敏的男子进宫来啊?
“你就把事情推我头上,她总不可能把你吃了!好了好了,我人也看过决定也下了,我要去骑马了。”
岚音话刚说完,罗裙一撩便跃出长廊。
“先别走呐!公主”瑞草着急叫唤,但哪挡得下岚音走势。“完蛋了啦!”瑞草抱头一叹,想到她还得向丞相复命谁来救救她啊!
※※※※※※
皇城廓边,披着大红外氅的岚音,骑着她的爱驹“宵月”飞驰。
在大武,女子学武实属平常,身为王储的岚音,更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通,尤其射御两样,更是翘楚。朝廷每年必办驭马竞赛,自岚音及笄出赛后,便无人能敌。她表兄武徽王为求胜利,甚至刻意入中土学习高超驭马术,可没想到,仍旧成了岚音的手下败将。
瞧瞧骑在马上的她,如此飘逸脱俗,眉眼尽是藏不住的神采飞扬。
疾跑一阵后,见“宵月”累了,岚音终于甘愿勒缰下马,雪白的名贵马儿撒娇地蹭蹭她手心,岚音爱怜地哄它要它找水喝去。此处岚音常来,知道前头不远有条小溪,见“宵月”离开,她才转身步行。
林外有家小茶坊,她每到这儿总会进去坐坐喝茶,休息个一阵,再回头去找“宵月”回宫。
“姑娘,又见着你了!”
茶坊老板娘一见岚音便热情招呼着。岚音骑马身旁不爱带随行护卫,穿的外氅也不刻意讲究,老板娘只当她民家姑娘,从没想过眼前人可是当今公主殿下。
一盅茶送到,岚音端起轻啜两口,同时间一辆马车来至茶坊门前,老板娘忙迎向前去。
“两位爷,喝点什么?”
一道悦耳男声响起:“马夫大哥,您要吃喝什么尽管吩咐,不用跟我客气。”
岚音抬头,只见一名俊秀公子,穿着素白长袍对着外边人说话。
她一双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白衣公子
他体态如柳,柔韧颀长,两只深潭似的眼,配两道笔直剑眉。不喜束发,瞧他只将一头黑发随意散在肩上,一般男子做此打扮,定会教人觉得邋遢不洁;可一落在他身上,竟觉再恰当不过。
岚音一颗心急急狂跳,眼前此人,活脱是她中意的夫婿类型!
察觉背后目光,任已星回头,一与岚音四目相对,他微笑颔首招呼。
那一笑,直要勾走岚音魂魄,向来自信大胆、从不知害羞为何物的她,双颊竟不自主染上一层绯红。
当年她遇上爱驹“宵月”,也没此刻兴奋!
就不知此人是否表里一致,就怕空有张俊美容颜,肚里却满是坏水……
这点警惕自她心头浮现,勉强唤回她理智。岚音知道该找机会试他一试。
老天彷佛听见她心音,她还没开口说话,机会却已来到。一阵喧闹自外头传进,一妇人怀里抱着一名孩童,神色惊惶地冲进茶坊求援。
“老板娘,求求您帮帮忙,我孩儿、我孩儿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厥过去了。”
“刘嫂你别慌,慢点说话!”老板娘拉着妇人坐下后,回头冲着店里客人陪笑。“没事没事,客倌们慢用。”
“让我瞧瞧。”任已星主动走向妇人,老板娘让出位子站一旁看着。只见他按住孩童手脉听了一会儿,又拨开他眼皮细看。
“怎么样?”好奇观望的马夫与老板娘同时问道。
任已星安抚地笑笑。“这孩儿中了暑热,赶紧服药就没事了。”
“真的吗?”妇人很是担心。瞧这公子不过二十许,真有那能力瞧出她孩儿毛病?
“当然是真的!”马夫帮任已星担保。“这位公子可是翠云山下来的名医,一路救了好多人!”
翠云山这熟悉的地名教岚音眯细了眼。难不成这年轻公子便是即将进宫任职的“御林使”任已星?
“疾风”、“御林”、“掠火”与“静山”,通称“大武四神”,传奇自第一代先帝开始流传,天赋异禀的大武先帝受了会使唤风、会驱策火、与精于医术的三名女子帮助,才顺利建立前所未有的女帝王国,之后先帝便在大武法度上载明,王储登基第一要件,便是寻出属于她的三神,同心护持大武国业。
妇人一听,萎顿的表情立刻亮起希望。
“那求求大爷救救我孩子,我家里还有一点银子,我这就去取来……”说罢,妇人将孩童往老板娘怀里一塞,转身就要跑出茶坊。
“您别忙。治暑热药方值不了几文,您就安心候在小孩儿身边,待会儿有需要您的地方。”任已星明快地指示马夫将两方桌合并,还要老板娘速速端碗热水来。
“把孩子抱到桌上去。”
“好的。”妇人依言照做,然后看着任已星奔出茶坊,松开绑于马车后面的药兽“红桃”,嘱咐它快快找来名叫“牛顿棕”的草。
一见任已星与药兽说话模样,岚音便知她先前猜测没错。“药兽”是翠云山特有的。住别处的牛儿只能翻田耕地,但任家人却能将牛儿养成“药兽”,先前“御林使”也带了一头进宫,岚音就亲眼见过好几次,前“御林使”只在药兽耳边念了念草药名称,不一会儿药兽便自动寻来,非常不可思议!
就如岚音所想,药兽“红桃”没一会儿便甩着牛尾走回,嘴里衔了一把青草。任已星备好研钵,这时老板娘也端来一小碗的热水。
岚音不吭气,安静站在任已星身后瞧着他的举动。
“你,可以来帮忙吗?”任已星突然提出要求,岚音挑了下眉走近,只见他抽出腰间玉刀,还有一小块白布塞到岚音手上。“药草用玉刀剁碎后拿白布包起,用研钵捣出汁后混进陶杯水里。”他说道。
得来全不费功夫早先岚音还在想,她该用什么理由跟他借件贴身小物感应,没想到他倒自个儿交出了!大武历任王储,包括岚音,都有一天赋,只要触碰他人久用之物,就能感应他人过去。她一握白如凝脂的玉刀,晶亮如星的记忆立刻涌进她心底,令她心头一暖。
这人还真是少有的表里如一。她眼一瞟任已星,不但外表俊逸过人,连内心也纯良透澈,一如山中清泉。
任已星此时转回妇人面前,吩咐妇人解开男孩衣裳。“我待会儿要帮他刮出暑气,会疼,务必抓牢他。”
“会的会的。”妇人紧紧压着孩子双臂。只见任已星掏出一瓷瓶,在男孩背上抹了层薄油后,掏出一块薄润黑石,开始贴着男孩肩胛,反复磨刮。
力气一下,厥过去的男孩突然放声哀嚎。
“痛啊”
“忍忍啊,小宝儿……”妇人心疼地安慰。眼见一道道青黑自孩子背上浮现,可说也怪,瘀痕一出,男孩白似雪的脸庞却渐渐有了血色。岚音榨好草汁后端来,任已星搀起男孩逼他全部咽下。
“我孩儿的病”妇人在一旁焦急。
“再一会儿就没事了。”一连动作,任已星额上沁出一片薄汗,岚音见状,立刻抽出巾帕帮他擦去。毫不迟疑的举动,不但教任已星吓了一跳,连她发现,表情也有些慌。
她反应实在太过顺理成章,好像他俩不是初次见面,而是相识已久,相交颇深。
“谢谢姑娘,您真是好心。”任已星温柔地谢道。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赞美,却也教岚音心跳如擂。
“我只是……看你流了汗……”她将手中的巾帕紧了紧,方才擦他额所染上的湿意仍贴在她掌心,微妙地令她心里一阵酸甜。
在宫里见过多少男人,但初次遇上就让她忍不住想亲近,觉得有股莫名熟悉的,他却是第一个。
两人这么一谈,一旁的马夫与老板娘也面露有趣表情。大武民风开放,女子当街向男子示好绝非异事,甚至许多良缘缔造,都是女方主动追求。
敢情,这两人就这么看对眼了?马夫正要出声调侃,横躺桌面的男孩却选在这时转醒过来。
“唔……”
妇人率先发现。“小宝儿?”
“阿娘”男孩张开眼,一看清娘亲何在,立刻挣扎扑向妇人怀里。
妇人开心极了!一连抱着孩子亲了亲。
“恩公!多谢恩公!”朝任已星跪下,妇人连连磕头。
“快请起”任已星急忙搀起妇人。“身为大夫,行医救人本是应当,您就别再谢了。”
“您真是个大好人”妇人抱着男孩下桌,又拉着他朝任已星拜了拜,这才欢天喜地离开茶坊。妇人一走,马夫跟老板娘大松口气,双双跌坐椅凳休息。
“吓坏我也。”马夫嘴里念念有词。
“刚才听说你来自翠云山?”岚音交还手上玉刀。
任已星看着她点点头。“是。姑娘听过翠云山?”
何止听过,她还跟它大有渊源。久居翠云山的任氏一族血脉珍贵,大武王朝代代“御林使”,皆出自任家。像任已星他娘,便是当今明武帝的“御林使”,只可惜早几年前她随大军出征,却不意被流箭射中,不过三十便已香消玉殒。
想起待她极好的前“御林使”,岚音心头一阵痛,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可没想到还是被任已星察觉了。
“怎么了?姑娘身体哪里不舒服,瞧你脸色突然发白”
“我没事。”岚音笑笑,转头一见天色不早,索性开门见山地说:“容我冒昧一问,公子在翠云山,可有心仪的姑娘?”
任已星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秀白面颊忽地胀红。
“姑娘中意咱家公子?”一旁看好戏的马夫凑向前问。岚音斜眸一瞪,马夫一吓,背脊突然有股凉凉的感觉。
这姑娘眼神多锐利,不怒而威!马夫自认在江湖行走多年,少有被人吓着时候,而且还是名年轻姑娘。
马夫瑟缩解释:“我只是想提醒,咱们任公子即将入宫任职,恐怕你们俩日后不是那么容易相见。”马夫看着岚音身上红氅笑了笑。不是他瞧不起眼前姑娘,只是认定她高攀不上。
“马夫大哥。”任已星眼一瞪,暗示马夫少说两句。他认定岚音是个好心姑娘,舍不得当众人面让她没台阶下。
“你就这么肯定我跟他日后没机会再见?”岚音反问马夫。后者一愣,正要回嘴,她却已将视线调开。“我只是想跟公子说一句,记住我名字,我叫武岚音。”
“啊,等等……姑娘——”
任已星还想问她什么意思,可岚音只是看着他笑笑,然后掏出茶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