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这种心情发生,是因为对你开始有冲动……
于是他如愿以偿……吻了她。
那柔润口腹沁着茶香,如同晨曦被露水沐浴过的茶叶,当沸水倾注,壶中蜷缩的茶叶会恣意地舒展开来?,而当他覆上她时,也将她舒展,一如被沸水浸透柔弱的叶,在那强势的冲击中,欲望蒸腾。她既痛又乐,淡化思考,稀释理智,遂成就这一窝相拥的甜。
他们交缠吮吻,两个人试图融入彼此。
这香味是茶叶,亦是她的发肤;这润泽是他长茧的手指抚到的绵滑柔润;这麻痒是她的发划过他坚硬的胸膛。他的炙热想将她彻底填满,带给她最愉悦的享受,也想狂野地为两人带来核爆般失控的快乐,然后他们再无一点力气思考或对话,紧贴着彼此,遁入梦乡……
在梦里,张峻赫看见故人如昔。
依旧是黑暗山巷,小径蜿蜒,迷途的蛾绕着昏黄的路灯飞舞,那驼背老人有双青筋满布的手臂,在路旁的石壁前整理回收瓶罐。
自从基隆码头没落后,码头工人,包括老人,都失业了,但攒的钱还够用,老人会去捡拾回收物,纯粹是为了帮忙邻居春生兄。
春生兄中风,妻小生活艰难,靠捡拾回收物维生。老人就是爱守望相助、热心公益,这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也是害他枉死的信念。
他常这样不舍地望着忙碌的老人,帮忙捡拾一堆铁罐和报纸。他恨自己还太小,帮忙有限,但他眼神坚毅,已经决定将来要给老人一个好的生活。
他将肩上扛的袋子放下,里面全是捡来的铝罐和破纸。
“阿赫?”老人过来摸着他的头,对他露出慈爱的笑容。“这个让阿爸捡就好啦,你明天还要上学,去,去睡觉。”
他推开老人,跑去一袋袋破烂前埋首整理,固执着硬要帮忙。
他阿爸笑咪咪地,也拿他没辙。
“好好好,那你陪我。”阿爸过来拨开遮住他眼睛的刘海。“真乖,阿爸真是喜欢你。”
但阿爸从不说他不是他生的,他是捡来的,不过就算阿爸不说,阿母生气时会骂,邻居那些叔叔婶婶们也会窃窃私语。所以他更喜欢阿爸爱笑的脸,喜欢阿爸身上的肥皂香,喜欢阿爸温暖的抚触……
是谁?抚他的发如同阿爸的抚触。
张峻赫睁开眼,一对明暖笑眼教他恍惚。有一瞬他只是朦胧地呆愣着,任她一下下拨弄黑发。
“作梦了?你喃喃的不知在讲什么?”
夏莼美睡在他身前,与他面对面。
她比他早醒来,遂点上蜡烛。
屋外的天空是黑的,唯有暖黄的路灯,亮着一片屋檐。
不知何时,雨滴落下,泥砖屋内随处摆着承接漏水的锅碗们开始唱起它们的歌,回应这雨声。
躺在这屋里,夏蔬美感觉自己与世隔绝。
曾经,这个男人教她害怕紧张,如今肌肤相亲,在欲望淡去后也睡着了,余下这片美好平和的气氛。她心底有股感动……与世无争就是形容这种满足吧?
好一阵子,他们默默望着彼此,蜷在黑暗里,像是两只隐在洞里的兽,在自己的巢依偎、隐匿。
后来他们枕着各自的手臂,闲闲地聊着。
“我发现一件事。”醒来时他还在睡,让她有很多时间能观察这地方。
“这屋子是斜的,窗框木条粗细不同,水泥也糊得不平整。”这是间处处充满瑕疵的老屋,于是她大胆地说出自己的臆测。“这该不会是你爸自己盖的房子吧?”
他眼里浮现笑意。“猜对了。”
收养他之前,阿爸就已经盖了房子也娶了妻,艰苦时代的男人,物资缺乏全靠自己,简直无所不能。搭建房子、修理水电,有的是力气与蛮劲,甚至有人自鏊山壁来住。
后来这些人娶妻生子,孩子们长大后纷纷出走,厌弃老屋破烂。有的则是一味地贪着翻新扩建,搞气派也比豪华,消灭了老屋的容颜。
时代变了,老人跟老屋一样,禁不住时日磨损,狠狠被抛下。
阿爸的老婆后来爱上台北的生活,带走女儿,在那儿学赌博、跑舞厅,染上种种恶习。回基隆总是讨钱,母女只念着钱不够,打起房子的主意,奢望卖房子和土地。
但房子是阿爸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每一砖瓦或泥地都记忆着阿爸淌下的汗水,他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也是阿爸的坚持,再怎样苦都不能卖房子。
惭愧的是,他努力挣钱守住房子,却没守住阿爸,没能在他被揍、最痛最怕最无助时保护他。
阿爸给了他这弃婴无私的爱,他却没能守护他,他活着有何用?
他沉默,被回忆包围,耳里听夏莼美说着——
“房子虽然破旧,但是通风好,不会闷,待在里面好舒服。以前我住台北,纱窗破了就大惊小怪,何况像这样漏水叮叮咚咚的。现在才发现原来漏水也没什么大不了,屋顶破了也不要紧……”
“这是天龙国的领悟吗?”
“喉,天龙国是歧视用语喔!”
“会不会怀念台北的生活?”
她摇头。
“……后不后悔跟那个人分手?”
“才不后悔。”她立刻说。
“看来确实不。”他低笑,心里快乐——快乐?这快乐是久违的情绪,让他快乐之际也暗暗惊讶。
夏莼美补充道:“唔,我是想过我会不会后悔,答案是不会,因为我没有遗憾。你知道后悔是什么?在我能全权负责且控制得了的范围内,因为我不够努力所以没做好,结果失败或失去,这种事才需要后悔。”
她口吻坚定,表情笃定。“但如果是我没办法全权负责跟掌握的事,我认真过,却失败或失去了,我不用后悔,更不需要浪费时间后悔。我男朋友劈腿,所以我们分手,那不是我能控制的,又不是我逼他去劈腿,我干么要后悔?”
他听着,似有领悟。不能负责和掌握的事吗?
他眼色暗下,看着她的眼,眼睛明如镜,彷佛能看穿他内在深处的伤口。他总是在后悔。后悔阿爸出事时他正在出勤救人;后悔为何要选那份职业,作息不定,没能多陪阿爸,只是给他钱。
他总是内疚自己做得不够,总是憎恨好人没好报,后悔与自责让他失去爱的能力,失去待人温暖的动力,在悔恨中浪费生命。
但他从没去想,那件悲剧不是他的责任,假如世事有因果,是害阿爸的人要承受,而不是他。
明知阿爸的命运非他掌握,却一味地自责。
张峻赫伸出手,像她刚刚那样,抚开她额畔的发。她饱满柔亮的额有一种令人愉悦的喜感,好似万事皆能平安。
“说得真好。”他赞美。
她有点骄傲地笑了,目光闪动,脸庞泛红。想到刚刚与他交缠,在他身下感觉自己像海,被强悍的正午日光曝晒而热烫,又似在黑夜被月色温暖,慢慢镀亮。
她还感觉自己像海岸,他凶猛扑打地冲击着她,就像那日她见到的满潮。
“在想什么?”他问,看她脸越来越红。
她傻傻地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家没电视,夏I纯美没上班后也不带手机出门。于是这夜晚的老房,缺少电视和手机,人与人可以好好地凝视彼此,闲闲地聊着天,像拥有一世纪的时间能慢慢分享。
当夜更深时,她告辞。在走出他家时,忽然他问:“有道菜是用很多切碎的韭菜花和肉去炒的,你知道吗?”
“是不是有加豆豉?”
“对!”
“那叫苍蝇头,是很有名的台菜。”
“你会做吧?”
“会。”
“多做一些,我明天要吃。”
“先是葱烤鲫鱼,现在又来一道苍蝇头,把我当你家佣人使唤吗?”他很敢开口嘛!
“我提供炭炉烧的白饭。晚上六点,你过来吃,记得带苍蝇头。”
“带猪头可好?”
他大笑,其实他想说的是“我喜欢跟你相处,你明晚也来我家好吗?”
亏他这么用心良苦找理由,她一句猪头就歼灭了浪漫。
张峻赫看她昂头深思颇为难。“可是要把韭菜花切到很细非常麻烦溜……”
“你没问题的。”他不给她机会拒绝,将她推出门。“明天见。”
“厚!”还有这样的喔?
忽然一个东西塞过来,落入她掌心。
“给你。”他说完,立刻关上门。
夏莼美怔住,望着左手心上的东西,顿时笑开了。
方才用的小茶壶偎着掌窝,还热着哩!原来他细心地发现她好喜欢它。
他竟然送她这个贿赂她,这下甭说是“苍蝇头”,就是蚊子头也要变出来了。
于是,今天成为夏莼美开始爱上基隆雨都的纪念日,是回家路上,就算细雨飘飘也不觉得烦的日子,也是兴奋期待起明天饭局的日子,更是她觉得搬到基隆山城、交通不便竟还超级开心的好日子。
不久前失去一切的她,此刻又生机勃勃起来,像未来能拥有一切。
爱欲的洗礼虽然令她四肢酸痛,但有满潮的快乐。和他共处,用着平凡的器物,仅是喝茶、吃饭也非常美好。
人生无常,但又日常。当你重伤时不要怕,终会有一日因某些事你又再度笑起来,走出阴霾,又过起日常生活。
就算重创到发疯,疯到想自杀或杀人,但终究忍住了煎熬,没有做出傻事。
这个被暴风摧残过的她,发现脏兮兮的心情终会被洗净,骤雨不终日,会有那一日到来。雨过天青后,不想自杀也不想杀人了,只想好好去爱人。
她不禁庆幸地想,好在她没干傻事,守住理智的最后一道线,保留给幸福光临的机会。
原来地狱就是自我厌恶,而天堂就是自爱,然后爱人。这是夏莼美失恋暴走后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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