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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郎(下) 第十五章 此心依然(2)

  唐明皇正为国家大事烦恼着,听说慧安公主求见,本来无心接见,但侍从又通报道:“欧禀陛下,公主带来能人,据说识得蛮邦文字。”

  明皇大喜。“快传。”

  可一见到一身寒素的吕祝晶时,明皇相当生气。“静儿,妳胡闹什么?就这么一个寒微女子,也能识得蛮邦国书吗?”

  慧安公主急急上前缓颊:“父皇万勿动怒,且听儿臣一言。这位女子名叫吕祝晶,是弘文馆校书郎吕颂宝之女,她曾游历西域诸国,识得许多蛮邦文字,假使那蛮邦国书尚未译出,何不令她一试?”

  闻言,唐明皇稍稍息怒,看着低头伏在地上的吕祝晶,他道:“吕祝晶,妳抬起头来。”

  “民女不敢冒犯圣颜。”吕祝晶跪伏在地上,态度沉着、冷静。

  “慧安公主说妳能读蛮邦文书,是真的吗?”明皇又问。

  “民女不敢保证能译出蛮邦国书,但求一试。”

  “倘若妳译不出来呢?”这可是关系到大唐天可汗颜面的事,不能轻忽啊。

  “那么但请圣上责罚。”吕祝晶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父皇,试试无妨。”慧安公主在一旁又为祝晶请求道。

  “好吧。”明皇做下决定,对身边的侍从道:“高力士,去集贤院取那份蛮邦国书来。”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吕祝晶,又道:“倘若妳真能译出蛮邦国书,朕必重重有赏。”

  吕祝晶没有答话,因为自知她也可能译不出来,马上就要掉了脑袋。

  等待高力士将国书取来的短暂时间里,她已经开始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

  爹若知道她擅自跑到宫里来做这件事,想必会担忧得白了头吧。

  “启禀陛下,蛮邦国书取来了。”

  高力士的声音让祝晶猛地回过神来。

  下一刻,那以上好绢帛所写成的国书已经送到她的面前。

  祝晶跪在地上,展开卷轴,那有着特殊符文的文字跃然纸上。

  眯起眼,她松了一口气。

  这是西亚的索利都斯文,与拂菻、怛罗斯等国同出一个系统。

  “如何?能译吗?”李静来到吕祝晶身边,悄声询问。

  祝晶抬起头,微笑道:“能。”

  早朝时,官员分列文武,站在紫宸殿中。

  王端坐玉座之上,玉阶左侧,命人临时设立一座帷幕。

  当蛮邦使者以生硬的汉语,在朝臣及帝王面前请求针对该国的国书内容响应时,众朝臣鸦雀无声,唯有明皇表情泰然。

  帝王身旁的通事舍人在明皇示意下,上前宣读刚刚拟好的敕书道:

  “大唐皇帝敕日:我天朝王化昭昭,四海之国,莫不来归。今西域蕃国索利都斯遣使来唐,朝见我天可汗,请以公主和婚,缔交友好,然态度傲慢,实非弟邦之礼,故不许。至于西亚贸易站设立事宜,在两国友好的原则上,则准之。唯蕃国索利都斯需每年遣使朝贡,以弟邦奉我大唐帝国天可汗为兄,世世代代,永结盟誓。并赐《礼经》一轶,以宣教化。”

  蕃使因识华语不多,不完全明白敕书的意思,因此明皇又令那站在帷幕后的译官,将帝王的敕书以流利的索利都斯语朗声宣读一遍。

  蕃使听罢,大为惊异,求见译官。

  明皇非常得意,笑诺。

  通事舍人随即宣旨:“传我大唐译官出见蕃使。”

  不仅是蕃使想见这名通晓西域语言的译官,甚至连唐朝廷的官员们也纷纷惊叹,想一睹此人面貌。西域小国如此之多,要能通晓偏远地方部落的语言,实是难事。

  只见帷幕后,隐隐传来窸窣声响。一会儿,竟走出一名身穿宫廷服饰的年轻女子。

  在这只有男人及宦官的会议场合上,女子的出现带来极大的震撼。

  吕祝晶走到帝王面前,先行跪拜礼,然后才起身走到帝王座阶旁。

  明皇得意笑道:“此人即是译官。如诸位所见,她是我儿慧安公主身边的侍从。我大唐人才济济,区区小国文书,小小宫女即能通晓,不需劳驾群臣费心。”完全不提及前一晚的人仰马翻。

  吕祝晶站在帝王阶下,面无表情地任来使及群臣观看着。

  穿上宫服是李静的主意,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封一名女子为官,只好先暂时安排给她内侍的身分。

  朝堂上,阿倍仲麻吕以从八品的等级,本来不能入于内廷,但左拾遗掌劝谏,可以直接面圣,因此得以站在这群高级文官行列里。

  他看望着祝晶,一方面敬佩不已,一方面又暗暗觉得好笑。他这个陛下,爱面子的程度实在已经无人可比了。

  倘若恭彦也能看到祝晶在朝堂大出锋头,必定也会为这名姑娘感到骄傲不已。可惜“待诏”虽然常侍帝王左右,却仅是闲职,不需入朝。等会儿退朝后,他一定要赶紧去告诉恭彦这件事。

  察觉他调侃的视线,祝晶微微转过脸来,向阿倍仲麻吕微微一笑。

  阿倍想,祝晶应该能得到很丰厚的赏赐吧。

  他错了。

  虽然明皇确实要赏赐金银珍宝给吕祝晶,但祝晶婉拒了。

  家中虽然清贫,但生活一向不虞匮乏,她不需要这种世俗的赏赐。

  但因为她做了太大的面子给了当今天子,因此明皇龙心大悦,提议要升吕颂宝的官。祝晶为难起来,连忙再度婉拒。

  金银珠宝、升官加爵,吕祝晶都不需要。

  明皇不由得蹙起眉,有一点不高兴起来。

  慧安公主赶紧道:“父皇,儿臣以为,世俗的东西,吕祝晶既然都不需要,那么不如就赏赐她一个心愿吧,等她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您再为她实现,岂不更好?”

  祝晶笑开,感激地看着李静。

  李静对她眨了眨眼。要当个受宠的公主可不容易。

  明皇这才松开眉头。“好吧,吕祝晶,朕赐妳一个愿望,他日若有任何心愿,只要不离谱,无关于国家大事,朕都答允妳。”

  祝晶赶紧识相地谢恩道:“民女万谢陛下的赏赐。”

  李静站在明皇身边,表情突然灵动起来。她娇笑地向明皇道:“父皇,既然您都赐吕祝晶一个心愿了,那么,找她来宫里解围的儿臣,是不是也可以得到父皇的赏赐呢?”

  明皇哈哈一笑。“妳说吧,朕也允妳便是了。”心情好的帝王,此时什么都好说。

  李静微笑。“那么,儿臣也想向父皇讨一个愿,他日若儿臣想要许什么愿,还请父皇君无戏言哪。”

  祝晶笑看着公主,怀疑自己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愿公主的愿,君王真能无戏言。

  吕祝晶译出蛮邦国书,挽救大唐颜面的事情很快地便在朝廷中传扬开来。

  然而多数人都不知道慧安公主身边的这名侍女到底是什么人,仅有几个熟知内情的人知悉此事。

  阿倍仲麻吕特地来到翰林院告知此事,井上恭彦脸上果然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自从祝晶病愈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开怀地笑过了。

  但此时,他笑着对阿倍道:“她总是这样,虽然有点莽撞,但无论做什么,她都会做到最好……”

  想当年在海上初相遇时,不过相处短短十几天,她便已掌握了日本语的要领。她学什么都很快,西域蛮邦文书当然也难不倒她。倘若生为男子,能入朝为官,她必定会是大唐朝廷里,最明亮的一颗明珠。

  察觉恭彦话中的思念,阿倍颇为同情地看着恭彦。“不后悔吗?也许我们在长安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入唐十余年了,他们虽然都不确定自己的本国何时会新遣使者来接回已经学成的他们。但料想,归乡之日,应该不远了。

  恭彦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我当然想见她。”更想要将祝晶拥进怀里,坦承自己的情感。

  然而他也预感着,归乡的时刻近了。

  入唐这么多年,他连故乡亲人的样貌都快不记得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曾几何时,长安已经不再是他乡?

  当年他怀着梦想来到长安,亲自将梦捕捉在手里。

  下雪了。恭彦探手出窗,捧住一缕鹅毛般的雪花,熟悉着那冰冷的滋味。

  故乡、他乡,他乡、故乡……二者间的界线模糊得有如手中的融雪。

  脑海中最常出现的脸孔,已经不再是自己故乡的家人,而是长安城里的好朋友们。

  “回到日本后,我们会有多想念长安呢?”他不自觉问出心底的疑惑。

  阿倍没有回答恭彦的问题。他站在恭彦身边,看着窗外纷飞的白雪。

  两人的心底一样清楚,因为有很多朋友的关系,他乡如今已是故乡了呀。

  此刻有多想念故乡,往后就会有多想念长安吧!

  “我等会儿想去找祝晶,她说要烧菜请我吃。恭彦,你……要不要一起去?”阿倍提议。“都一年多了,难道你们一辈子都不见面了吗?。”

  恭彦想念祝晶烧的菜,特别是那道红椒肉,辣得过瘾。

  他羡慕地看着阿倍道:“你自己去吧。”

  不管祝晶认不认他,他都不应该打扰她。更何况,他还没有原谅自己曾经那么冷酷地拒绝她。出事那一天,她向他求亲的事,他仍旧藏在心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知道他会一辈子为此内疚。

  “其实我不大相信什么咒术。你瞧,祝晶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哪有可能活不过二十五?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恭彦摇头道:“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不能冒险。”

  “即使,思念到极致?”他侧过身看着恭彦。

  “那也值得。”正是因为思念到了极致呀。

  是夜,阿倍仲麻吕坐在吕家的饭桌前,苦着一张脸道:“我以为妳要请我吃饭。”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请你来?”

  看着满桌菜色,有菜有汤有肉,十分丰盛,确实是用来款待客人的。

  可唯一一点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不能吃辣,一吃就……呃。可满桌菜色,有红椒肉、辣子鸡、胡椒豆、麻婆豆腐……没有一样是不辣的。

  不知道吕家平时是不是都吃得这么重口味,还是吕祝晶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来,请用,不用客气。”吕祝晶在阿倍身边入座,小春与吕校书坐在另一侧,都和善地请他赶快下箸,以客为先。

  阿倍勉强夹了一点豆腐,扒着白饭吃。

  很想问祝晶,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能吃辣?以及,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满桌的菜色都是恭彦那家伙最喜欢吃的?

  他真的很怀疑……

  “怎么了,阿倍,菜色不合胃口吗?”祝晶发现客人几乎都没动筷,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不-”他赶紧又夹了一点菜。

  祝晶这才恢复笑容。她一边帮他布菜,一边看着他吃饭。

  整个晚上,阿倍一直都觉得,祝晶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那个爱吃红椒肉的人。

  他不确定恭彦知不知道,祝晶也许根本没有忘记他?

  他知道。

  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不相见,然而他也曾经发现,有几次,她在他走得远远之际,站在身后悄悄地看着他。

  那使他无法回头。

  得很努力,才能尊重她的决定,不回头,不让自己喊出她的名。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心。

  倘若与咒无关,仅是情感的选择,他又怎么能漠视她的决定?

  他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她能够快乐。

  阿倍仲麻吕泻了一晚的肚子,早朝前,才稍稍恢复。

  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内廷里等候今晓的议事。

  才刚走进紫宸殿里,几名同僚便走过来向他打招呼道:“朝衡大人,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他揉着肚子询问。看同僚的眼神,好像是很要紧的事。怎么,又有蛮邦来献国书了吗?

  “原来你还没听说啊。”那同僚拍拍他的肩膀道:“扬州郡守昨日送来一份加急的公文,说扬州城在半个月前接待了四艘来自东海倭国的使船呢。”

  阿倍瞪大双眼。“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听说皇上已经准许使者入京,一同参加来年正月的朝拜大典呢!从扬州到长安,快一点的话,大概两个半月的路程,应该来得及在岁末前抵达京兆。朝衡大人,想必你一定很期待看见同乡的使者吧?当年你入唐时……”

  阿倍接下来仅能以点头与摇头来回答同僚的问题,他的心思已被新来遣唐使的消息给占据了。

  退朝后,他急忙到翰林院告知井上恭彦此事。随后,暂时没有要务的两人又匆忙出宫,到国子监找吉备真备,通知了他这个消息;最后三个人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知会玄防日本遣唐使已经抵达扬州。

  四个人都相当激动,一时间无法相信他们即将见到新一批的遣唐使,同时这也意谓着,他们即将结束在唐近十五年的学习生涯,返回自己的家乡了。

  许久,骑马离开慈恩寺的路上,经过永乐坊时。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坊门前停了下来。

  恭彦虽然没有开口,但吉备与阿倍都很清楚他心里的挣扎。

  “应该要让祝晶知道这件事。”阿倍说。

  “现在不说,再过两个多月,她也会知道的,不过那时已经有点晚了,不是吗?”吉备也道。

  阿倍又道:“当年我们乘坐的海舶,在东海上遇难时,我曾以为我们今生是到不了长安了。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搭上海舶之后,回乡的路才刚刚开始……有太多遣唐使的海舶在回程时沉没,我们未必真的能够顺利返国,万一海路上再遇上了风浪吞没我们的船只,那便真正是天人永隔了。”

  吉备看着恭彦,两手一摊。“我想说的话,阿倍刚刚都说了。”

  “我知道,但是……”恭彦仍有顾虑。

  “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件事,恭彦。”阿倍突然严肃地说。

  “什么事?”恭彦猜想着阿倍即将说出口的话

  “你知道我昨天泻了一晚上的肚子吗?”

  “噗啡!”吉备很失礼地笑了出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继续。”赶紧板起面孔,故作正经。

  “我没本事吃辣,你是知道的。”阿倍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可猜猜昨天祝晶都烧了些什么菜色请我?我记得是红椒肉……”开始列举昨晚的食单,语调中有着领悟与了解。

  都是恭彦喜欢的菜色,他怎么会不清楚,只是他……

  “樱花呀樱花呀,多美丽的樱花呀……”一旁的吉备突然吟咏着日本流传颇广的和歌。

  “是眼前之生重要呢?还是未知之生重要呢?”阿倍抛出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疑问。

  春日的樱花,总在绽放到最美丽的时候,选择将一树繁花随风飘落。

  祝晶不是娇弱的樱花,她是长安城里,一株色泽淡雅的牡丹,是他、心里永恒的宝石。

  看着两位好友如此卖力地劝他及时行乐,恭彦不禁松开眉头,浅浅地笑了。“不必再说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一直都有种感觉,如果她打开门,见他站在屋外向她微微一笑,那便是分离的时候。

  “你来了,恭彦。”她没有再假装不认得他。

  他手上拿着她的笛。“我是来还妳东西的。我听说……新任的日本遣唐使已经到扬州了,年底前会抵达长安……这是妳娘留给妳的,应该要物归原主,我……把它还给妳。”

  祝晶看着他手上的玉笛,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身边,慎重地收藏着。

  迟疑地伸出手,牵住他的马儿缰绳,带往自家后院。

  “可以吗?在你把笛子还给我之前,再为我吹一曲长相思?”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他跟着她进屋,来到后院。

  新雪方融,草木萧条,只有后院的老树还残存着几片叶子挂在风中,看来有些萧瑟。

  小春去了西市,不在家。

  祝晶在后院起了炉灶,煮起茶汤?坐在石凳子上,听恭彦吹笛。

  长相思,在长安……

  别离当前,祝晶忘记了曾被拒绝的难堪,想要顺其自然,想要准备好,送他归乡的勇气。

  一曲长相思尚未结束,听曲人已泪流满面。

  她取下颈项上的御守,在恭彦吹笛之际,为他重新系上。“愿住吉大神守护你,愿观音佛祖守护你,我的……挚友。”

  恭彦将玉笛还给祝晶,留恋地看着她熟悉的面容,轻声道:“要快乐,不要哭。”

  祝晶泪如雨下,任由他努力帮她抹掉眼泪,都止不住,也不接过笛子。

  无可奈何,恭彦将她拥进怀里。“别哭,祝晶……”

  她用力回抱着他,再也无法克制强忍的情绪,哑声喊道:“不要走!恭彦,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恭彦将刚刚才系好的御守拿下,有些笨拙地重新系回祝晶的颈项上,再用力环抱住她。“今后妳要多保重。”

  他放开她,将笛子放进她手中,随即回头牵马往外头走去。

  “再见了,祝晶。我从不后悔遇见妳。”

  他走得极快,没有给自己回头的时间。

  将要归乡了,倘若遣唐使在年底前来到长安,最迟一年之内,他们就会欧程归航。

  不能再牵绊着祝晶的情感。得放手,让她自由。

  即便归乡意谓着,今生也许再难相见了。

  “恭彦!”祝晶追在他身后,直追到家门前,追不上了。她紧紧捉着手中的玉笛,彷佛那是唯一的慰藉。

  不想说再见,可终究还是到了再见的时候了。尽管一直都知道他会归乡,也一直在心里做着准备,然而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刻,她才明白自己永远都没办法欣喜地送他回国。

  该祝福他的。理智上这么说。

  但感情的事……又哪里是理智说得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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