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清楚,却还是选择相信他,甘愿成为他的踏脚石,她怎么那么傻?他连忘恩负义的事都做得出来了,她为何还要对他有所期盼?他只想带她回去邀功,只想娶了她已承袭家产的妹妹啊!
他几乎抑不住怒喊要她留下的冲动,但想起那已近在眼前的功名、想起那唾手可得的富贵,他踌躇了,紧接而来的自惭形秽几乎将他击溃。
他怎么能?在见到她如此无怨无悔的付出之后,他竟还想得到功利?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令人唾弃,他却还是不愿停手?
霍戎痛苦握拳,恨自己竟没有像她那样义无反顾的勇气。他根本无法想象,当她知道他利用她的感情只为了成为她的妹夫时,她所受到的伤害会有多大……
里头的韩珞见丈夫一直默不作声,转而对他急喊:“你不是很行吗?想想办法啊!”平常对女儿护得跟什么似的,为何事到临头,真正紧张的人反而只有她了呢?
他想的办法可多了。端木柏人暗暗苦笑,不着痕迹地瞄了窗外一眼,确定这些话全都听进了该听的人耳里。
没人知道,其实他的神通广大都是从细微的蛛丝马迹一一拼凑出来的。
在煦儿回报茱萸有魂魄出窍的倾向、且会半夜入山乱走之后,茱萸翌日就变得失常,而马总管一直躲着他,见到他也不敢直视他的眼,如此明显的关联他若还看不出来,那这些年他就全白活了。
他先是用迟迟不罚的恫吓,将知情不报的马总管吓得每天都处在提心吊胆的惊骇中──要是在遇到妻子之前,他才没那么简单就放过这个有失职守的老仆──再接下来,就轮到那个混小子了。
将他女儿害得如此失魂落魄,以为能够没事地拍拍屁股走人吗?虽然他离开京城已久,但权势与影响力可不曾因为退隐乡间而削弱,只要霍戎走过的踪迹,他都有办法一点一滴寻着,将他的底细全挖出来。
他有绝对的能力,可以让这样的小小王爷护卫死上千百回都没人敢作声,问题是女儿的心早已被夺走,他对那小子所做的任何伤害,最后都只会回到茱萸身上。
他恨不得将那混小子千刀万剐,疼爱多年的女儿也让他舍不得放手,偏偏深沉的心思选择在此时冒出头,压抑下于事无补的情绪,让他能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策划全局。
“想什么办法?”将眼中的诡光全都掩下,端木柏人讥诮一笑。“小草非我们亲生是事实,何况女儿翅膀硬了,留得住吗?除了让她去飞,我们还能做什么?”
韩珞愣住,不敢相信竟会从丈夫口中听到这么消极的话。她诧异地看进他的眼,刹那间,因慌了心神而影响的迷乱神智回复了,她看出那抹只有对他极度了解才得以察觉的狡黠,担虑的心顿时定了下来。
好啊,竟害她白哭了一场,晚上绝对要好好罚他!韩珞环着女儿狠瞪他一眼,丈夫因面对女儿而必须面不改色的镇定让她想笑。
“爹……您不认我这个女儿了?”茱萸不明所以,惊骇到从母亲的怀拥中挣脱。
她没想过要成为王爷的女儿,她只是想跟霍戎回去让他交差,然后利用这段时间劝他和她回来,她并不是真的想抛弃端木茱萸这个身分,但……她让爹伤心了吗?他不要她这个女儿了吗?
端木柏人无奈低叹,女儿的软心肠让他既心疼又好笑。最不可能答应的人竟成了劝慰的角色,也无怪乎她误会了爹爹是对她彻底死心。
“我死都不许你改名。”他倏地将女儿揽进怀里,气势汹汹地宣示。“你要回来,记得有爹娘在这里等着,受了苦、被人欺压都不准放在心里,回来告诉我,让爹去将对方铲除知不知道?!”
明白爹爹并不是不要她,茱萸倏然心安,偎在爹爹肩上哭得好惨,再加上那番直率却又溢满疼爱的宣告,她的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韩珞在旁轻抚她的背无声安慰,虽然知道丈夫的暂时放手应该只是计谋所需,她还是舍不得让陪了他们十二年的女儿离开。
“难怪你小时候会一直缠着我,现在总算真相大白。”端木柏人突然轻笑。
那时,是后来才发现小小年纪的茱萸会死命地跟着他,其实和他身上的味道有关。王公贵族的衣服都会用熏香净过,他身上所沾染的香气吸引了她,之前他并没多想,还以为只是茱萸的特殊偏好,直到现在终于知道原因。
那应该是她从王府那里得来的潜在记忆吧,被人带离后,出入穷乡僻壤的她再也不曾闻过那样的味道,好不容易发现他这个有钱人也有那熟悉的味儿,让她以为找到了家人,即使他如何冷言怒视,她也不离开。
轻松笑语停住了茱萸的哭泣,回忆起童年,她也不禁扬起了笑。“嗯。”
直至年岁较长,她才发现自己依恋的原来是味道而不是人,但那时她已对爹娘产生了感情,打从心里将他们当成家人,有没有味道都无所谓了。
她庆幸有这样的缘分让他们可以成为一家人,她姓端木,永远都是端木家的孩子。
“害我那时候嫉妒死了,你只找他都不理我。”韩珞也加入了回忆,皱鼻埋怨后,温柔一笑。“你那时候好瘦好小,还以为捡到你时最多也不过五岁,没想到还是少估了一岁,你现在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她轻捧女儿的脸细细端详,眼中满足疼爱之情。
屋里那盈满温馨的对话及氛围,让霍戎无法再窃听下去,因为那会让他更加不忍心将她带走。
他离开到完全听不见声音的地方,强迫自己放空心思。
和家人的离情依依只是刚开始,等她到了京城,她将会见识到什么样才是真正的残酷……霍戎深长地叹了口气,却完全释不去心头的梗窒及苦涩。
◎ ◎ ◎
从茱萸决定离开到整理好行囊预备启程,只用了短短半天的光景。
没有人真正出言催促,但就是有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们加速了动作。
再拖延又能如何?只是多添别离前的神伤,只是多添要再解释或不解释的尴尬,于是他们专注准备,好让这段难熬的时间别长得让人折磨。
反正会回来的,不是吗?依依不舍只会让她回来的日子更往后延罢了,倒不如干脆地走,到时干脆地回来。
但这样的共识,十岁的端木煦却无法理解。当他知道时,爹娘已带着他来到前院准备送别,他晶灿的眼睛睁得好大,不敢相信爹真会答应让小草走。
“他那么坏,不成啊,小草跟他走会受苦的!”他先是拉拢母亲当同盟,然后又转向父亲激烈抗议。”您说要将小草给我的,您不能食言而肥啊!你、你、你!我昨天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你还敢带小草走?她是我的,我要娶她,你不能带她走!”忿忿不平的他最后扑向霍戎,使出已有力道的小拳头,扎扎实实地朝情敌捶了一拳又一拳。
相较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样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霍戎甚至没有运气抵御,只是站在原地不闪不躲地任他发泄。
“小煦,别这样。”茱萸见状赶紧将他拉住。
看到她,男孩急急揪住她的袖子,连被喊了最介意的小名也不顾了。
“小草你不要走,我不会再凶你了,你等我嘛,我长大后一定会变成比他还好的男人,再给我十年……不、不,五年就好,我快长大了,你等我,等我……哇啊~~”他一直说,却见她红着眼眶一直摇头,情急之下,从懂事后就没再当众掉泪的骄傲男孩开始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凄惨兮兮。
结果,努力强忍不哭的茱萸被引得掉下了泪。“小煦,对不起……”
“别理他,你快走吧。”韩珞把儿子带开,再这样下去,她搞不好也会改变主意不让小草离开了。
一接触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小煦更是紧紧环抱,放声大哭。
“嗯……”茱萸抹去眼泪,双膝一屈就要跪下,却被喝住。
“你不打算回来了?”端木柏人冷声道。“如果不是,就不准拜别,你只是出了趟远门而已,少给我行这套大礼。”
茱萸只好起身,满腔的感激与感动无法诉诸言语,只能化为眼泪不断落下。
一旁的霍戎静默地看着这一幕,脸上不见任何波动,只有握持缰绳的手用力收紧,隐约流露出他隐藏至深的情绪。
泪眼滂沱的茱萸倏然转身跃上马匹,一振缰绳,头也不回地离去。她不能回头,回头就走不了了……背着家人无声落下的泪,都是她无法道别的思念。
霍戎也跃上身旁的马匹,临去前,端木柏人的视线和他在空中交会,心思各自深沉的两个男人,眼神都湛墨得难以看透。片刻,心中有愧的霍戎率先别开脸,策马追上茱萸。
直到双骑都远离,韩珞才收回不舍的目光,看向还偎在她怀里哭到气竭的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想办法。”她看着丈夫,以下颔朝儿子一点。谁叫他老是对煦儿进行什么男人的对话,这下好了,看他们要去哪里找一个妻子给煦儿。
“留不住人,还哭得那么难看,你这样离长大还远得很,谁愿意等你?”端木柏人不但没安慰,还语出嘲讽。
“那您呢?”小煦猛然抬头,哭泣是停了,认真的小脸却好生气。“小草是您的女儿,只要爹一句话就可以把她留下,而且您也承诺过要把她给我,结果却什么也没做!”
“给你?”端木柏人挑眉。“我只说要把小草的一些时间给你,何时说过要把小草给你了?你娘平常对你的告诫都没听进去?小草是人不是物品,我当然是以她的意愿为优先。”
小煦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诡诈的爹爹竟然撇得一干二净。“她也是您的女儿啊,听您的话又有什么不对了?”
“对,她是我的女儿,该听的是我的话,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端木柏人哼笑,转身朝屋子信步而去。“不服,自己去捡一个啊。”
丈夫临走前丢下的话让韩珞翻眼。这算什么安慰啊?忍住怒气,她苦恼寻思该怎么开导儿子,一低头,却见儿子拧着眉,想得好认真。
“我自己捡一个,她就可以听我的话了?”小草也不喊了,泪也不掉了,他沉吟着,若有所思地往厢房走去。
韩珞看看丈夫离去的方向,再看看渐行渐远的儿子,过于错愕的她只能头痛抚额。天呐,她怎会有这样的丈夫和儿子?
想到和她最亲的女儿已经离开,离情又浮上心头,她仰首望向蓝天白云,在心里祈祷──
爱情是种难以捉摸预测的东西,她只希望小草能拥有爱情,别被爱情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