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只有她能让人叹气的分,能招惹她再叹第二口气,数数真的不多了。
她叹气的原因有三。
一,右颈处非常非常疼痛,像是有谁拿着狼牙棒,下手毒辣,毫不留情,狠狠敲过。
二,不只狼牙棒敲过,还被什么毒咬,肩颈锁骨,一片紫红肆虐,触目惊心。
三,她很想找个人商量讨论,偏偏眼前唯一人选,仅剩破财,提供不了半点建树的小崽子,真是天要亡她呀。
开喜无从选择,忖度再三后,还是只能招来破财,问他:「你方才说,是魔主抱我回来?」
「我觉得那叫扛,不叫抱。」破财纠正她的用词。
他有经验,他爹要打他屁屁时,都是用扛的;他爹要领娘回房里,便是用抱的,这两者差异,问他最知晓了。
扛或抱不是重点,暂不讨论,开喜自猜测脑补:「大概是我在池里喝醉了,魔主突发善心,施予援手,还借我衣裳穿。」她身上依然是那袭高大红裳,并未更换,衣摆及双袖极长,将她包裹完毕后,仍拖了长长大半截晃荡。
醉时的记忆,她不是很能回想起来,某些凌乱片段,太像淫梦,而且她还是淫人的那方……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发生过的现实,她拒绝面对。
「他把你用摔的耶,手一松,碰的一声,你摔进床里,后脑杓撞了一下。」破财指着床,身为目击者,最有权还原真相。
当时那声重响,连他也感觉自己后脑勺疼了一下。
「……大概是他抱太久,手麻了,不是故意的。」难怪她后脑痛痛的,动手揉揉,真有个肿包,还不小哩。
她嘶地抽息,边揉,边思忖,补充道:「呀,说不定是这样的,我与他,在池里遭遇敌袭,来者数是太多,他砍得手酸,不,兴许他手上上有伤,其中有只魔物,将目标摆我身上,狠狠朝我甩来魔尾偷袭,魔尾那么粗一条,险些打断我颈子,再反边一甩,这一大片瘀血,足以证明它出手多毒辣……魔主来时,是不是浑身浴血、战后狼狈的模样?」
破财回想后,答道:「我觉得,他看起来……满清爽的呀,但脸很臭。」
那种臭,很像每回他娘亲闯祸后,他爹兼大师兄,惯有的神情。
开喜揉完后脑,改揉两边额际,那儿也正麻麻刺痛着,影响她凝神静气、好好将一切想个透澈的勉思。
既然无法思考,索性也不思考了,一抬头,就见破财同样一脸略带烦恼的小模样。
近日来,他吃饱喝足睡眠好,少有机会见他微微噘嘴。
「小家伙,你怎啦?」身为长辈,适时关怀一下崽子身心健康,很是必要。
「喜姨……我今天被押去洗澡,让魔婢她们刷得好痛。」破财可怜兮兮举起手臂,皮肤上还有些红,全是布布猛刷后的战果。
她揉他金发,流露长辈同情怜爱:「喜姨知道。」你的惨叫声,我听见了,孩子,响彻池畔呐。
「她们死命往我头上打泡泡,又拿长指甲扒,我都快哭了……」破财抱怨。
「你下回别挣扎,自己洗,她们命令你刷哪里你就认命刷哪里—一」她正要教导他两句,但很显然,破财话还没说完,抢白道:「那时,狩晔冒出来,阻止了她们。」
「哦?」那对叔侄,怎都专挑别人沐浴时出现?家族遗传的劣根性吗?
「他不准她们对我太粗鲁,要她们放轻动作,只许温柔把我洗干净。」
开喜默了默,心想:应该是为你那头金毛吧,万一被魔婢粗鲁揪光,他用啥做颈巾呀。
「我本来以为他是坏人,没想到实际上,他人不错。」破财回想当时,狩夜自带光辉,在他眼中闪闪发亮,救他于魔婢魔爪之下,就算他穿着一身黑,同样充满救世光芒。
开喜继续默,仍旧心想:面对觊觎你金毛的人,你太早下定论了,傻孩子。
「后来,魔婢替我拭干头发,他还伸出手,摸了我的头两把。」
就像他每回跟着娘亲去梅先生家,他抱起胜白贰玩,也是同样的摸法,他对胖白贰自然是宠爱,狩夜那举止,又是何意?
而且,他还夸了他头发漂亮。
开喜依然心想:他摸的不是你,他摸的,是他未来的金发颈巾呀!
「一边摸,他一边问我,吃的东西够吗?要不要再多两顿,我跟他说,我想吃白饭,他说他们这儿没白饭,但可以替我找找还有什么好吃的。」连如此细碎的部分,破财也提了。
这一回,开喜默了久一些,脑中景况不怎么容易想像。
那个狩夜耶……请人吃拳头还有可能,问人吃饱没?太违和了。
呀,喜神何等聪明伶俐,瞬间悟了。
狩夜叮嘱破财添饭菜,不过是想早早养大食材吧,啧,这心机未免太深、太沉了。
「喜姨,我有个主意,你听听看好不好……我把狩夜收成徒儿,全魔境就无人敢再欺负——」
话没说完,开喜噗地笑出来,一长串哇哈哈哈哈哈。
「你这只嫩毛未脱的雏鸡,对着妖兽级的巨雕呛声,要收人家为徒?」笑够了,她用以最简单的比拟法,表达完嘲讽。
小雏鸡是破财,妖兽级巨雕是狩夜,双方等级落差,就是那么残酷的大,小雏鸡竟是想天开,想当妖兽级巨雕的师尊,凭什么?凭身上那两三根黄毛吗?
塞人家牙缝都不够。
她知道,破财向来以收徒为目标,许是见多了爹娘相处,小小心灵产生扭曲误解,认为成为某人师尊后,终身得享清福,过上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快活好日子。
可她没料到,破财小野心忒大,居然看上了狩夜?!
「你是不是又浊息侵体啦?才会犯浑说傻话?」开喜体贴去探他额心。
破财使起小性子,拨掉她的手,嘴嘟得老高:「我本来就立下鸿志,要收一个比我爹强、带在身边又威风长脸的徒儿呀!我一直很认真在物色,我觉得,狩夜吻合我的收徒标准!」
可我不觉得你吻合人家的拜师标准呀!
「傻孩子,魔族人一向高傲自负,只服强者,若要收徒,定要他输个心服口服全身服,你要打赢狩夜……嗯,不大容易。」她用词太斟酌,根本是天杀的困难好吗?
「我再修炼个两百年,够不够?」破财眼里燃起小希望。
再修炼个两百万年,可能都很不够。
面对一个孩子萌生的小心愿苗,一把捏死不太妥当,她再逸出第四声叹。
「……小小年纪,有个努力目标也好。」开喜只能如此乐观道。
反正目标又不一定非得达成,等破财大些,懂事了,认清自己实力,便会明白,儿时的鸿愿,往往是用来打破的,幻灭,是成长的开始。
难以达成的孩子妄想话题,就此打住,还是来聊聊容易办、且也亟须去办的事吧。
「我已经知道猋风兄的下落,也套出离开魔境的通道位置,为避免夜长梦多,此计不宜拖延,最好速战速,杀他个措羊不及,你附耳过来——」她将破财招到面前,凑嘴上去。
接下来,便是如此这般的嘀里嘟噜……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过论,拟定出来的计划很容易。
开喜打算先祭出绝世戒,藏住两人身影,待魔婢入内送饭,看不见两人踪影,定会惊慌失措,忙不迭往外求援。
既是惊慌失措,有九成机会忘记锁门,她与破财便抓紧空隙,撤收绝世戒,一鼓作气往处逃。
途中若遇魔将,来得及闪躲时,绝世戒继续掏出来用,遮掩行踪:若来不及,双方正面对上,她还有另一款神器「定身灯」,足以抵挡。
先去救猋风,直奔通天魔树,最后三人哇哈哈哈脱高魔境,全书终。
计划拟妥,她把定身灯交给破财,仔仔细细教他使用方法,并叮嘱千万别自己去看灯火,否则连自个儿也给定住了。
定身灯,灯身以深海巨鲇须编织制成,形状似四方灯笼,靠近持有者那一面,不透火光,防有者粗心,自瞟一眼而定身,算是相当贴心的设计—一当然也极有可能,某一任持有者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吃过自己定自身的亏,事后才追加的一层防范。
而灯芯非一般寻常棉线,而是一颗火石,此石全名「蛇腹石」,相传是取云黕蛇腹中结石所制。
云黕蛇生性胆怯,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使他们大受惊,一受惊,蛇信冒出剧烈红光,见之则僵,云黕蛇再乘机逃命。
经年累月形成的蛇腹石,亦有相同效果,以术力催动,蛇腹石会发出仿似蛇信的红光。
定身灯的效果好坏,取决于燃灯者能力,能力越强,定身的范围及时效,也越发见效。
这些日子,破财吃好喝好睡好,浊息又被狩夜干净,仙力竟略胜她一些些,用来点燃定身灯,不成问题。
她受制于魔境无喜泽,不像破财容易进补恢复。
破财听完使用方法,很轻易就燃好定身灯。
「喜姨,这定身灯,当真如此神奇?那我拿去定住狩夜,再揭了他的面具,看看他长什么模样,你觉得好不好?」破财很喜欢问她「觉得好不好」,倒不是真要寻求她意见,而是拉拢共犯。
「我觉得你找死。」开喜泼他冷水。
这次计划中,绝对要避开狩夜及忧歌这类大魔头,慎防变数,况且破财术力燃亮的定身灯,对大魔头不见得有效,用在他们身上,除了找死,她导不出其余字眼。
破财一脸很失望的样子,只能乖听从大人吩咐,展开下一步。
付诸行动之后的情况,皆按照开喜设想来进行,过程相当顺畅。
绝世戒骗过了魔婢,魔婢满屋子看不见两人,匆匆忙忙跑出去求援,门也确实忘了关妥,开喜偕同破财,成功开溜。
沿途遇上两组巡逻魔将,一组以绝世戒避开,一组则在定身灯作用下,暂时僵化。
未来魔后的居所,开喜并不知晓确切方位,全凭前两日火池沐浴时,听见两名魔婢闲聊。
言中提及,未来魔后爱花,偏偏魔境鲜有艳色花草,于是便往上果去寻,寻找容易,更难的是养活,索性以幻术仿效真实草木,才得来这一园繁华。
有了这么大的线索,要找到,不过是时间问题。
当开喜与破财爬上一株高瘦枯树,瞧见南侧树丛粉樱缀点,便知道未来魔后八九不离十住那了。
他们失踪的闹腾,尚未传到此地,一路走来,很是平和宁静,未见追捕及搜寻人马,但两人没放松警戒,一人握紧绝世戒,一人提好定身灯,慎防随时有魔将窜出来。
对于破财,开喜有些刮目相看,维持定身灯的灯火不灭,不是件易事。
可这小崽子稳住灯火许久,毫不见疲态,火光自始至终同等明亮,足见穷神一脉终于能靠这第四代,拜托废柴命运。
踏入粉樱园,两人皆发出小小惊呼。
此园哪里像魔镜,根本是搬来了上界的某一座院邸吧?
假山峭立,流水潺潺,小桥蜿蜒,除粉樱之外,更有许多上界才有的花草,在此园妖烧美丽,幻术造就的湛蓝苍穹,倒映于池水,池面上,坠满缤纷落英。
近来,看惯魔境的苍茫颜色,乍见久违的万紫千红、芳草萋萋,真有种恍如隔世的赞叹。
园中豢养不少奇珍异兽,魔境小妖物有,处界小动物,也有,足想见,未来魔后除爱粘花惹草之外,亦性喜养宠,是个兴趣广泛的魔族少女。
一小阵摸索,他们在院子一处铁刺棘篱内,发现了猋风。
猋风依然是黑獙开形态,蜷成一团毛球状,正呼呼大睡。
隔着铁刺棘篱,开喜叫唤他,头两三声他一动没动,直至第四声,他双耳才煽了煽动,略抬起脑袋瓜子察看。
「这边!这边啦!」开喜没敢放大声量,不想招惹来其余人。
猋风见是他们两人,惊喜飞奔过来:「你、你们没给吃掉?!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早被啃地骨头也没下,伤心了好一阵子……」
他眼中泪光闪闪,果真是位心热好男儿,有血有泪,有情有义,不枉费开喜他们不顾危险,绕这么一大段路,先来寻他。
「快出来,咱们一口气逃出魔境!」开喜没空感伤,有话晚点再聊!
铁刺棘篱只有半个男人高,并未密密封实成囚笼,别说獙族生有翅能飞,光用跳的,都能轻易离开。
按理说,猋风要逃应该不难,开喜方觉困惑,很快地,替她解惑之人,现身了。
「黑宝!黑宝!快过来吃东西。」
那只「黑宝」,就在破财与开喜眼前,兴奋振翅,由铁刺棘笼飞出,朝媚嗓方向去。
开喜与破财:「……」
原来,能逃而不逃的理由,显而易见。
除了美色,还有什么能让一个男人留下,心甘情愿?
除了美色,还有什么能让一个男人被改叫「黑宝」,仍肯屁颠颠摇尾跟上?
两人藏身假山后方,看见猋风迎向一美人,被美人柔荑摸头,舒服地眯起眸,喉间滚动低鸣,獙族尊严何在?
分明像条狗!
美人喂黑宝……不,是猋风,两大块肉饼,猋风吃得欢快,三两下便完食了。、
「瞧你吃的,又不会有人跟你抢。」美人掏出手绳,替他擦拭嘴巴。
开喜险些跟破财说,咱们先走,别理他了,反正他在这儿,过得也挺顺风顺水嘛……
待美人喂他喝了水,替他梳毛梳了好一阵,又挠完他肚子,才放他自个儿在院子里玩,美人转身行远,徒留一抹香息不散。
猋风终于想起两名同伴的存在,腆着脸走回来。
开喜双臂环胸,打着右脚板,一副等待兴师问罪样,破财居然也学她,一大一小动作神色,如出一辙,要听他好好解释。
猋风支支吾吾,拿脚掌烧挠鼻:「呃、那个、我这不是、嗯,怎么说呢,她、我……我那时受伤了嘛,魔将原打算直接捡我去烤了吃,是她中途看见,把我讨回来养,还替我治伤,她真是个人美心善的好姑娘呀……」
「有了好姑娘,大仇也忘报?」开喜继续打脚板,啪啪啪啪。
「两回事嘛……我没忘了族仇,就只是、呃,缓缓?」猋风自有说词,不想承认这叫见什么色什么忘什么友…
开喜记得,忧歌曾提过,讨走猋风的女子,正是他未来魔后,想来方才那美人儿身分,倒也母须追问。
刚太专注于鄙视猋风行径,没将美人儿瞧清楚,现在细细反刍,美人儿模样仅能约略勾勒七成。
然光是七成,已是实至名归的绝艳胚子。
肤白,唇红,发黑,身姿娜窈窕,纤腰不盈一握,胸前却波涛汹涌,花红纱裳相衬她的美颜,满园整花皆失颜色。
魔族雌性多艳丽,妖族雌性则媚柔,神族雌性偏清秀——不知当初是何人作过统计,得出此番结论,但未来魔后倒是完全吻合标准。
原来忧歌之妻,生的是那副模样,与他,倒很般配。
忆起忧歌曾评之与你完全相反,开喜突然气恼起来。
当然不是气他实话实说,也不是气这项显而易见的事实,喜神又不靠脸吃饭,她虽时常自我感觉良好,却没真的良好到能扭曲真相,这位未来魔后哪是与她完全相反,根本是赢她十条仙街了吧!
难怪当时忧歌听见她答复,会露出那样的笑,八成笑她不自量力!
她竟还蠢到夸他笑起来好看,殊不知,让人家笑得好看的笑料,正是自己呀!
开喜夹带这股气恼,迁怒于无辜猋风:「你知不知道她是谁?!魔主之妻,你也敢觊觎一一不,是你有命能觊觎吗?!牡丹花下死,做的不只是鬼,还有肥料!」她人小气势大。
猋风心虚地缩缩肩,声音有些弱:「我知道呀……我没有要觊觎,只想留在她身边嘛……」
「用这副獙状,一辈子当只爱宠?!」
猋风再缩肩,模样的委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错失反驳先机,开喜继续训斥他:「人家要成婚了!你留在这,打算看她与魔主卿卿我我、白首不相离,日后待他们生一窝小魔崽,那群小魔崽再拿你当马骑吗?!」
血淋淋的未来,由她口中道来,着实很有警世画面,猋风听完,瑟缩地抖了一下。
「就算你当真准备自我凌虐,去过那般的未来人生,我和破财也不肯成为婚宴上的主菜,要走要留,你
一句话!」她可是半点都不想参加魔主婚宴,无论是用哪种角色(菜色)出席!
猋风终于滚落男儿泪,痛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决定:「……我走,我走就是了!」
最原先的魔境三人行,来时—二三没少,回去时,依然一二三都在。
下一个目的地,通天魔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