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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为妃 第5章(2)

  出门去的房老爹直到日头都偏西了才回来,顶着一头一脸的稻屑,左手提着村民给的腊肉鸡蛋和蔬菜玉米,原来他这一出去,恰好赶上地里秋收,看着人手不够,就下地去帮着佃农们收割,忙到天黑才回来,那些村民瞅着他们刚搬来,灶肯定是冷的,就各自送了不少食物当贺礼。

  “明日煮些面食凉点给田里做事的乡亲们送去,大家只喝水,忒辛苦了。”大口喝水的房老爹吩咐着杜氏。

  杜氏自然满口允诺。心想家里缺的东西可多了,明日就去一趟市场,锅碗瓢盆也得买。

  晚饭时杜氏将那些玉米都用水煮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一顿饭也就这样对付着过去了。

  一边啃着香甜的玉米,房符歪缠着自家老爹,让他说说京城里的风土人物。

  女儿既然开口,他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旧时记忆里的好去处都说了一遍,另外也商讨房时是否要进族学去上课,“……做文章学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精研通透,非得扎实的学不可,那些先生们每一个学问都很好,除了经史子集,也常佐以历届考题,于科举应试之道最是明白。”

  但最后决定上族学的事情暂时按下,乡试眼看要到了,房时还是先专心在家温书就好。

  这一天大家早早睡下,除了房时和房荇的房里,一个看书,一个绘图,灯火一个亮到三更天,一个亮到四更。

  第二天,房荇跟着杜氏忙和半天,给在田地里干活的人送了凉茶点心,又张罗午饭,这些佃农们哪曾享受过这等待遇,之前的主子只对他们每年该缴多少的粮食会问上一问,更别说亲自下地了,这一比较,对这新来的主子皆衷心的多了几分感激。

  忙乱乱的过了一天,这一晚,房家儿女的房间灯火依旧到三、四更,天都快亮了才熄灭。

  第三天,房老爹一早官服整齐,原来今日得去翰林院就职。

  他发现女儿眼下的黑眼圈,看着她一边吃饭一边打瞌睡,差点把头埋进了饭碗,虽然他也早出晚归,却没疏忽对儿女的关心,又从儿子的口中得知妹妹的灯火比他还要晚熄灭,登时不依了。

  “女孩子家的,不安心睡觉长大,又不是像你哥要大考,得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不睡都在忙什么呢?”

  房荇鼓着秀雅可爱的小脸蹭进房老爹怀里,牛皮糖般的黏着谄笑,“呵呵,我听爹的话,今儿个一定早睡,天翻了也不管。”

  这是实话,她明儿个还得早起。

  她很忙,真的。

  除了每天必练的一百张图,武功也不能放下,还有看书,而家里一个婆子也没有,她得帮着母亲做家事,还有别的活计要做……睡觉太浪费时间了。

  踩在京城这富贵地上,房荇没有任何感受,楼是一样的楼,马车是一样的马车,就算一辆比一辆华丽,一幢比一幢新奇出挑,琳琅满目的货品,只要怀里揣着银子,你想从街头买到街尾都没问题。

  在她嫁作人妇的那些年,她也像一般女子那样,一心想讨好郎君,一心想着要多买些钗环胭脂,要多置些衣裳鞋子,哪家的铺子又有新货,哪家的水粉最能让自己更加美丽,她在最热闹的这块盛阜坊,来来去去的次数不少。

  只是,她装扮的如何美丽,明融之眼里仍没有她,两人依然相对无言。

  她走进一家中等书肆,京城里即便是这样的书肆也有两层楼高,藏书多样化,四书五经、山河地理杂记、香艳本译词小说……居然还有《蜀素帖》、《黄州寒食诗卷跋》……让人看了都好想带回家。

  “小娘子要是看中意哪本书,太高的地方,小的可以帮你拿。”穿青色短衣的伙计殷勤得很。

  喜欢看书的人,本就会让人高看一眼,而且还是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更是人见人爱。

  “我想见见贵掌柜的,不知道方不方便?”她开门见山。

  “小娘子要见掌柜的,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有笔买卖想谈。”

  小小年纪能谈什么生意?伙计虽然表情怀疑,但看见她手上卷轴长盒还是客气的要她等候。“请稍待。”

  一盏茶后,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从内室出来,此人身材偏瘦,国字脸,书生髻,一身流黄八成新的儒衫,不像市侩的商贾,颇有几分文人气息。

  他顺了顺小山羊胡子,“小娘子要见老夫,有何见教吗?”

  “见教不敢,小女子有两幅画,想请掌柜瞧瞧可好?”她屈膝施礼,态度从容,毫无扭捏。

  以衣看人,通常是他们这些商贾做生意的法则。

  “小娘子可是去过别处了?”看她穿着,家庭也不富裕,绵裙粉裳,发上一条绉纱发带,看似平平无奇,但那双特别明亮聪慧的眼,就算他半生阅人无数,却是一下记住了她。

  “不曾。”

  “可否一问,为什么挑中梓廛馆?”

  “不瞒掌柜的说,若是规模小的书肆,怕是吃不下小女子想寄卖的物品,若是更大的书肆,他们也不见得识货。”

  “呵呵,看起来老夫若不看看你的画就辜负小娘子一番赞誉了。”言词间不见一字赞美,却是拐着弯给他戴高帽子。

  若是拒绝或是将她扫地出门,他就落了俗套,这小女子挤对人倒挺高明的,教人心旷神怡,果然聪慧。

  “多谢掌柜的。”

  “过来这边,我瞧瞧。”他移步到方桌前,桌上铺了层绫罗,为了表示慎重,他掏出一条巾子抹了抹手,这才打开房荇的轴盒,一幅重江迭嶂图慢慢展开。

  掌柜原本看得漫不经心,但是这图秋光萧疏清远,远山隐映于云雾之中,他收了下颚,眼神犀利,屏气凝神了起来。

  “这是要寄卖吗?”是赵孟俯画的重江迭嶂图?!他看了将近半晌,转头看着气定神闲的房荇,一个小娘子,他却在她稚嫩的小脸上看不出焦躁还是期望。

  只要是人,再能掩藏情绪,双眼还是多少能泄漏情感,可他一个四十好几的大人居然看不出这小娘子任何的喜怒哀乐。

  “是。”房荇举止从容,姿态闲雅。

  “慢着、慢着,来人,给小娘子上茶看座。”他吩咐伙计,“你,去请供奉出来!”

  片刻后,供奉出来了,他也不看人,直直的走到方桌,先是将摊开的重江迭嶂图扫视一遍,又凑近巨细靡遗的瞧了半天,锐利的眼带着迷惑,“不像临仿也无一处破锭,极似赵孟俯的真迹。”

  “真的?”掌柜的激动了,要真是赵孟俯真迹,那绝对是非比寻常了,他按捺不住的狂喜,差点没把供奉的胳膊掐出指甲痕来。

  大历王朝号称礼仪之邦,书画艺术发达,最近几百年更是文章鼎盛,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商贾文人,没有不附庸风雅的,就连酒楼茶肆的门匾,青楼烟花之地,都不惜代价求取名家才子的笔墨悬挂张贴。

  “掌柜如果还有疑问,不如请翰林行家来看个仔细。”赵孟俯是中原的画坛奇才,画是一绝,行书更是一绝,只可惜就如同王羲之的《兰亭序》,朝代一变,真迹流传后世便成了可遇不可求了。

  掌柜的挥挥手,转向房荇。“请问小娘子,这画不知道要寄卖多少?”

  “五千两白银……至于掌柜的要一次结清,还是有买家卖出以后再付银子都可以。”

  “五千两吗?我收了!但不知小娘子可否告知这幅画的来处?”

  “不能。”因为这幅画是她偷拿爹的传家宝,花了几天几夜临摹来的,那赵孟俯的真品,爹曾语重心长的说过,那是爷爷留给他的重要东西,是要传家的,后代子孙谁也不许变卖,得一代一代传下去,那将来会是哥的东西。

  但是,家里缺银子缺得那么明显,所以就算她要卖,也只能卖赝品。

  因为是切切实实的赝品,所以她只凭良心要了五千两白银,开的价钱过低会惹人怀疑。她前世三岁开始学画,学了将近十五年,从白描、写意、泼墨,最喜欢工笔画,那些细致精心的笔下人物总能令她很快沉淀下来,心无旁鹜,忘记一切的不愉快,累积两世,即使不敢确定,但她还是想试试,如果可以用这本事来赚钱就好了。

  ……若真不成,她手里还有一卷自己画的花鸟图。

  “这样啊……”

  “如果掌柜的为难,小女子也不勉强。”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交易基本上就是一场冒险,会多此一问,是因为能拿得出这种旷世名家巨作的,绝非寻常家庭门楣,看这小姑娘的气质,或许是家道中落也不一定……若是继续追问,就涉及个人隐私了,他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可供奉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毒,他都点头称是了,还有什么疑问?

  “那请给我一张银货两讫的单据,往后无论有什么问题都与我无关。”

  “这是当然,可是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小娘子携带也不方便,要不,我开一张汇通天下钱庄的银票与你可好?”

  汇通天下钱庄是京里头最大的一家钱庄,出入的都是勋贵和富商,只要是住在这京里的人没有不知晓的。

  “掌柜的怎么说,就怎么办吧。”这掌柜看起来是个诚实的,一来没欺她年纪小看不起她,二来没有诓她价钱,就连讨价还价也没有,开的还是汇通天下的银票。

  拿到银票,房荇拒绝了掌柜的挽留,离开了那间充满书墨香的书肆。

  直到呼吸到完全不同于书肆的味道空气,房荇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五千两、五千两,这是好大一笔银子,怀里贴身的那张银票熨贴着她的肌肤,像会烫人似的,这烫,让她微笑了出来,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有了这笔钱,起码不用担心冬天家里会过不去,可以给娘置几件新衣,请几个做粗活的婆子,给哥买几刀好一点的宣纸,奢侈一点的话,给爹买块澄泥砚……

  她想得出神,脚步整个轻快了起来,等听见附近路人的惊呼,一辆失控的马车已经奔到她眼前,四匹戴着华丽马鞍的马喷嗤着口水和嘶鸣,眼看就要被马蹄踩成一团烂泥,她的武功也不是白练的,虽然事出突然,反应也不算太及时,但是要护住自己不受伤还是可以的……

  迅雷不及掩耳的是,她尚未动作,身子遽然腾空,被斜里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给捞了起来。

  她“啊”了声,因为身体被人用不正常的姿势挟带着,五脏六腑有一瞬间的翻转,幸好去势渐缓,那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将她放到了地面。

  “小姑娘,你没事吧?”

  那是一个青年,声音如春水泛波,非常的好听,房荇抬头看他,正要屈身福下,感谢对方搭救——虽然是多此一举了——谁知这一抬头,便怔住了,心里像被倒了一锅滚烫的热油,喉头发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心到身,连同魂魄,寒澈骨的冰凉。

  眼前的青年似乎陌生又熟悉,那光洁的下巴,无可挑剔的五官,修长浓密而不杂的双眉,双眼皮的线条流畅地斜画出去,像两笔优雅的水墨。

  明融之!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比她印象中的那个人要年轻些许,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她没见过这样子笑的明融之,她见到他的时候,他通常板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好像她只是一只臭虫。

  看这女孩看他看得别不开眼,明融之起先以为她也像其它女子见到他便一脸痴傻的模样,心里马上升起一古厌恶感,明明无数的规矩和礼仪在那里摆着,就算再大胆无耻的女子也不敢这样瞪着他看。

  他心里的反感更重,但是她依旧没有移开她的眼,只是那本来瞠得老大的眼像是发酸了的眨了眨,深沉的眼波在经历最初的翻涌后,像是从极度的震惊转而露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顷刻间便回复了清冷和寂寞,幽微的黯然与惆怅,明融之几乎要被她眼里的伤痛震撼。

  她是无礼的盯着他看没错,但那双乌溜溜的眼底不是爱慕和欢喜,是一种他说也说不出来、生平没有经历过的感觉。

  他不由得心惊,那眼中的情绪是……冷厉?且是冲着他来的,真是太古怪了。

  “多谢这位公子。”她声音很冷,冷漠到近乎无情,接着,转身就走了。

  她走得飞快,背脊挺直,步伐如风,简直像在逃离什么似的。

  闯祸的马车车夫过来鞠躬道歉,明融之训诫了几句便让他走了,他还有要事得去办,拉着缰绳,正要上马背,他发现地上有一个长卷轴盒子。

  他弯身捡起来,这似乎是刚刚那小姑娘落下的,这会儿已经见不到人,先带回去再想办法还给她吧。

  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房荇不知道。秋日朗朗,她只觉得怀里像焐着一块冰,她匆忙的走着,晴朗无垠的天际,和她擦身而过的男女老幼,各式各样的叫卖声……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眼里的事物完全破碎了……

  为什么下定决心要恨他的她,再见到他,心里还会痛?还会有眼泪?对他,她还没有冷却到无动于衷吗?

  一个她曾经爱了很久的男人,难道,她心里对他的恨还不足以掩盖那些爱吗?

  她随即推翻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爱他是天堂,恨他是地狱,她在天堂地狱中来回经过,现在剩下的,只有自己。

  这时一顶华贵的绿呢大轿从房荇身边经过,薄纱的窗帘里突然有道严峻的声音响起,“停轿!”

  轿子毫无摇晃的停了下来。

  窗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双精明锐利的眼全神贯注的看着街上径自往前走的房荇。

  “薇儿……”那模样,那长相像极了一个人,可怎么这么小?

  难道是她的孩子?

  “大人?”带刀侍卫垂着头。

  “回去以后打听一下,那房子越可还在河晏?”

  “遵命!”

  “起轿吧。”无比厌倦的声音复响起,人慵懒的躺回软榻,大轿渐去渐远。

  回过神来的房荇完全没发现自己被不明人士注意了,抹干了眼泪以后,她才懊恼的发现自己弄丢了画盒,但幸好怀里的银票没掉,虽然可惜了那幅工笔花鸟画,但丢就丢了,再画就有了。

  看看日头高挂,都晌午了,她出门半天,还有一堆事没办。

  今日是大哥掩护她出的门,她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年纪,别说娘不会让她自己出门进城,爹更是连商量也不必了,是她给房时保证又保证,再三保证午饭以前会在约定的地方等他,他这才勉为其难答应的。

  不过,他要知道自己赚到五千两,应该会像她一样高兴吧,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告诉他这件大事了。

  至于娘的铺子……明后天再想办法出门吧。

  这十二岁的身体,真的很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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