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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另一种面貌 第3章(1)

  礼拜一,朝露一走进办公桌就看到桌上放着一大束满天星,花束用淡绿色的缎带包着,整个配色显得素雅而清新,细小的白色花朵密密缀于绿色的花茎上,远看像是掩映在草丛间的点点露珠。

  朝露没有去找送花人留下的卡片——这个世界上,知道她喜欢满天星的人只有一个,会送她这样一束没有玫瑰没有百合没有任何大花朵点缀的人,也只有他而已。

  她的桌子就在方蕴洲办公室外,透过玻璃门,她看到里面的灯光,于是放下包,敲了敲门。

  在得到允许之后,她推门而入。

  “需要花瓶吗?”方蕴洲抢在她之前开了口,指了指窗台上的一个空花瓶。他的语气淡然,就像是见到同窗忘了带笔,而他刚好有多余的,便好心而又随意地问上一句。

  朝露想了想,说:“谢谢,Tony,借你的花瓶一用。”

  方蕴洲的眼神微微一暗,手指下意识地在黑色的签字笔上来回摩挲,他抬起脸道:“你每次叫我Tony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又在刻意疏远我。”

  “不是疏远,只是保持上下级的适当距离。”

  方蕴洲苦笑了一下,“朝露,你应该念中文系,不是疏远而是保持距离……看你说得多好!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国外太久了,在文字上较真我还真不是你的敌手。”

  “我的意思是,公事上,我不希望牵扯到太多私人感情;私底下,我从来不否认我们是旧识,甚至到今天仍然是朋友。”

  “那么,请不要对小小的一束花那么敏感。”方蕴洲站起来走到窗台前,把花瓶拿过来递给她,“朋友之间,甚或是上司与下属之间,在对方生日的时候送上一点心意,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对不对?朝露,我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朝露这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母亲忙忙碌碌,对这类日子也不大上心,偶尔记起就买个小蛋糕、煮碗面当作庆贺,要是忘了也就忘了,她也不在意。

  想想昨晚上吃的还是面条,她和母亲居然都没想起来隔天便是她的生日,而方蕴洲却还记得。

  她的心如和风拂柳般柔软下来,再也说不出任何冷硬的话来。

  方蕴洲像是抓准了这个时机,问道:“晚上我请你吃个饭,算是小小庆祝一下。”

  “你是不是又要说,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上司,请我吃顿饭不算什么事?”

  方蕴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的生日,当然要和家人一起庆祝。”朝露说了个谎。

  方蕴洲没在这个问题上较真,略作沉吟后道:“也对,那就中午一起去楼下吃个饭好了。”这栋办公大楼的地下室有好几家餐厅,供应简易中西餐、商务套餐之类的,味道还不错。

  许是怕她拒绝,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还觉得有负担,可以把它当作是出差。”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朝露再不点头,未免太不近人情,于是她接受了。“好。”

  朝露从方蕴洲的办公室出来,习惯性地往自己的办公桌走,待坐下才想起来,手上还抱着个花瓶,便去洗手间接了水,拆掉包装后把满天星插入瓶中,瓶子是造型简朴的纯白色瓷瓶,配上满天星倒也素净可爱。

  一整个上午,朝露的视线偶尔会离开电脑和档案夹,无意间落在桌角的那瓶小花上,不自觉地微微一笑。

  曾有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某天路过花店时随口问她喜欢什么花,在一个月后她生日的当天,他带着羞涩的笑容,眼神躲闪地看着她,慢慢从身后拿出一束满天星,一句话也不说就塞到她手中。

  那束花其实不大,可是在朝露的记忆里,却是沉甸甸的,直到现在,她似乎都能感觉到花束捧在手中的分量。那束花朝露养了好久都不舍得扔,直到完全干枯,她才将它们处理掉,朝露记得,她最后还留了一朵,小心翼翼地制成了干花,如今大概还压在某一本日记里。

  这辈子,她只收过两次花,都是出自同一个人。

  大学里也有男生送她花,她猜这多半是因为她的容貌还算美丽,但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束花,不是不敢碰触爱情,也不是因为家庭原因自卑,而是她真的从来没有为那些男生动过心。

  中午吃饭时,朝露连菜单也没翻开,直接点了一份商务套餐,这里的餐厅她差不多都光顾过,对菜式也很熟悉,多数时候为了实惠和省事,她都会点套餐,以至于这几家店的商务套餐几乎被她吃遍了。来这个公司三年了,倒也没吃厌,反正在吃的方面她从来不讲究。

  “你是故意替我省钱?”方蕴洲说完,也点了一样的,只另外叫了两杯红酒。

  朝露笑了笑,方蕴洲终究是明白她的,如果他正儿八经地请她吃一顿大餐,反而会令她觉得不自在,继而造成她和他日后相处时的尴尬。

  红酒上来后,他与她碰杯,并祝她生日快乐。

  她小小地啜了一口,放下杯子道:“蕴洲,一直没机会正式跟你说,欢迎你回来。”

  方蕴洲的声音有些哑,“说实话,我曾经担心你不希望再看见我。”

  “不,我从没那么想。”朝露放缓了语速,静静地看着他,“我也说句老实话,我从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那你在同学会那晚见到我时,又是怎么想的?”

  她歪着脑袋,很努力地去回想当时的感觉,最后说道:“我心里先是觉得怎么可能,后来又觉得庆幸,你总算没有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大叔。”

  方蕴洲张开嘴,这回是真的笑了,“听你这么说,我也好安慰。”

  谈话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朝露也稍微放开了,她一边吃色拉,一边随口问他,“在祈加坡这几年一切都顺利吗?”

  方蕴洲沉默了几秒,“不算太好,不过总算过去了。”

  “哦。”她拿起刀切猪排。

  “家里的企业有阵子经营上出了危机,但这还不是最糟的……”他似乎犹疑了好一会儿,才决定继续说下去,“最糟糕的是,我糊里糊涂地结了婚。”

  朝露的手停下来,错愕地抬起头看他。

  方蕴洲喝了一大口酒,“我结婚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按照新加坡的法律,这场婚事甚至必须父母在场作证才能举行。年轻、糊涂、冲动,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造就了一个错误。”他望着她,眼底满是悔恨和痛楚,“你只管轻视我吧。”

  朝露此刻只想安慰面前的这个人,她看得见他的痛苦和后悔,无论当时是出于什么样荒唐的原因,他显然也已经得到教训和付出代价了,她没有权利轻视他,更没有立场责怪他。

  “蕴洲,快乐一点,你不是总劝我要快乐起来吗?往前看,也许你的婚姻会有转机。”她的语气比平常更加温柔。

  方蕴洲摇头,“转机是不会有了,有的只剩下解脱。这场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半,结婚、离婚都是在大学期间,也真是够折腾、够轰动了。”

  “难得你还能顺利完成学业,而且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说到这一点,我很佩服你。”

  他再次摇头,“学业方面或许是靠我这颗还不算笨的头脑,但是现在这个位置……呵,不瞒你说,这家公司也有我们家族的股份,安排我进公司历练一下不算什么难事。我从不觉得自己特别优秀,当然,我确实不差,只是世界这么大,比我优秀的人比比皆是,如果不是有些背景,这个位置未必是我的。”

  “呵,蕴洲,你就不怕我到处乱说,影响你的威信?”

  “瞧,你现在叫我蕴洲而不是Tony,所以,我是在向一个老朋友倾诉些心里话,而不是向一个只有工作方面有交集的下属做自我爆料,我相信你绝不会乱讲话。”

  朝露笑了,俏皮的眨了下眼睛。

  吃过午饭,朝露看了看表,离上班还有十分钟,她想起自己有件事要办,便让方蕴洲先回办公室,她则拐去了一家照相馆。

  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USB,让店员插进USB接口,指着被命名为“沉香”的照片道:“就是这张,印一张五寸的。”

  当初把这张照片传入电脑里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就把它拷贝进了自己的USB,随后才在相机里删除。原本照片并没有被命名,只是那回从褚云衡那里回家,她忽然想起了在他家喝过的沉香茶,她因好奇,还特地上网查了关于沉香的事,有一句她印象很深:沉香这种木材可以在沼泽中浸染千百年不腐,甚至不管所处环境如何也不改其香。

  “不改其香”这几个字让她有所触动,她很自然地便把这张照片改名为“沉香”,只因为照片中的这个男子,实在担得起这个名字。

  朝露把褚云衡的照片印出来,本是想着礼拜六让母亲去他家时顺便把照片送去。竞走当天只是一时兴起才举起相机拍他,那一瞬间并没想太多,后来既然和褚云衡也算认识了,与其偷拍了人家而一声不吭,倒不如大大方方把照片给人送去,心里反倒坦然。

  谁想到礼拜六那天,贺蕊兰的身体又出了状况,说是吃坏了肚子,朝露要带她去看医生,贺蕊兰却坚持吃点止泻药就好,只是请女儿再替她去一次褚云衡家。

  朝露想了想,这次和上次不同,上一回是母亲和她都担心褚云衡体力难以负荷,需要照顾;这一次,想必他的身体恢复差不多了,即使是偶尔的钟点工,少去一次也没什么大碍,因此她想事先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本人的意思。  

  朝露并不讨厌去褚云衡家,只是一连上了五天的班,上一周又是参加活动,又是去做钟点工的,等于连着忙了七天,她也着实觉得有些疲累,如果打电话时褚云衡能主动开口让她不必过去,她便乐得在家歇着。

  她的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电话里自然不能明说,“褚云衡吗?我是董朝露,对……就是上礼拜去你家的董朝露。是这样的,我妈妈今天身体又有些不舒服,能再让我替她一回吗?”

  “我没有问题,”电话里的声音很有磁性很好听,“但是你会不会太累了?从上礼拜开始你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朝露像是被他的声音蛊惑了一般,完全忘了与他通话的初衷,竟想也不想便道:“啊,我也没问题,我不觉得很累。”

  电话那头传来褚云衡轻微的笑声,“呵,那好吧,你来。”

  朝露挂了电话,她并没有因为没听到预想的回答而失望,倒是有些说不明白的紧张和兴奋,连心脏怦怦跳动的频率都比平常至少快了一倍。

  与此同时,她更加确认了一件事,当褚云衡的学生有一点是很幸福的——在课堂上,他们能听到一个富有魅力、绝不至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那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尤其是想到他曾向她提及的那些课程名称,那对很多学生来说不是枯燥的催眠课又是什么?

  可是,有个风度翩翩、声音性感的老师应该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吧?

  临出门前,朝露看了眼她给褚云衡拍摄的照片,回想起当天他们说过的话,微笑着把照片放进了纸袋,塞进了自己的包包。

  这一次,褚云衡是拄着手杖给她开门的,朝露心中顿时一宽,看来,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她给他做了午饭,吃完后,他坚持要在她洗碗时帮忙。

  “至少我可以负责把碗擦干,放进橱柜。”

  虽然褚云衡一直给她积极阳光的正面形象,她却也多多少少会顾虑到残障人士的心态。

  他既然说了要帮忙,若是执意拒绝,怕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于是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自己洗碗吗?”她一边给碗盘淋上洗洁精,一边随口问道。

  “当然。”

  “哦。”朝露发现这个问题其实不大好,稍不留神便会说错话,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就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

  没想到,褚云衡却很敏感,“你是不是想问,我一只手是怎么洗的?”

  “嗯。”朝露很窘。

  褚云衡淡淡地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打开水龙头,倒上洗洁精,一个一个慢慢洗啊。”

  他的口气有点像在说很经典的“怎么把大象放进冰箱”笑话,第一步,打开冰箱门;第二步,把大象放进去;第三步,把冰箱门关上。说这个笑话的时候,还得像这样语气平平淡淡的,乍一听像是个极认真的回答。

  而这个回答,恰到好处地破解了朝露的尴尬,因为这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发问并不介意。

  她干脆鼓起勇气问道:“其实,我是在想,你的右手需要拄拐杖,那样的话,不是连右手也不得空闲吗?”

  “我可以脱离手杖站立,”褚云衡说话间把手杖靠着流理台放下,“我的复健毕竟不是做假的,人体是很奇妙的,我的身体重心已经被调节到我的右边,因此我可以只靠半边身体便站得很稳。事实上,即使没有手杖我也能走上几步,只是走不远,更走不快。”

  他是那么坦然地谈论起自己残障的身体,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都说得明明白白,既无自夸,更无自怜。

  提起复健,朝露忽然想起那个林书俏,便说:“你有一个很好的物理治疗师朋友。”

  “啊,你是说书俏。她是个很优秀的物理治疗师,我是去了德国之后才认识她的,她那会儿还在德国一家疗养院实习,我又是个亚洲面孔,所以慢慢熟悉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刚醒过来时进步了很多,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才是最艰难的。”

  褚云衡的脸上露出难得的隐忍表情,朝露感觉得出来那背后掩藏的困难。母亲曾经说过,他在一场严重车祸之后昏迷了好几年,醒来后周遭种种早已物是人非,身体又遭遇了失能的痛苦,想必那是段极其难熬的日子。

  收拾好厨房,朝露随褚云衡到客厅坐下,她想起了包包里的照片,便打开拉链,把装有照片的小纸袋递给他。

  褚云衡从纸袋里抽出照片看了眼,很诧异的问:“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朝露觉得颇不好意思,“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拍了。那个时候我……”她斟酌着用词,说“好奇”肯定不合适,说“欣赏”又怕他觉得自己虚伪,想了半天,她才说:“我很想把那个画面记录下来。”

  “莫非是作为励志照片保存,以便将来软弱的时候随时看一眼?”他轻轻笑了一下。

  她听得出他的口气里没有生气的意思,也跟着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是因为觉得那时的你很美好,让我忍不住想举起相机,你听了会不会更高兴一点?”

  褚云衡的笑容加深,“我想,我会的。”他扶着手杖站起身,转进卧室,放下手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相册放在床上,只翻了三四页就到了没有插入照片的空白页,他小心仔细地把朝露给她的照片放进了袋里。

  “你的照片很少呢。”也跟着进去的朝露随口感叹了一句。

  “家里有很多,基本上都是好几年前的旧照。我这里只有一些别人寄来给我留念的照片,我自己的照片……你刚刚给我的是唯一一张。”他合上相册,并不急于把它放回抽屉,而是调整好手杖,挪到床沿坐下,“最近几年,我都很少拍照。”

  他说这话时的口吻粗略听来仍然是淡而从容的,朝露却察觉出一些不寻常的情绪,那是一种被隐藏得很深的逃避和无奈,在他的心灵深处,对自己残障的身体也会有不愿面对的时候。

  她替他难过,难过到忍不住安慰他,“褚云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上镜?我这种毫无摄影技巧的人随随便便抓拍,都能把你拍得那么帅气。趁着年轻,以后多拍些照吧,不要等年纪大了、头发秃了、皮肤皱了、人也发福了,再后悔年轻时候没多照几张相,还有啊,将来跟孙子吹啸自己年轻时多帅气的时候,也好有凭有据啊!”

  褚云衡看向她,一双墨色瞳仁隐约有碎碎的光影闪灿了几下,“你的提醒还真是挺对的。”他略一低头,再抬起时,表情已经平静如常,“我喜欢你给我拍的照片,那上面的我好像真的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看。”

  “当然,你哪里难看了?”

  “我走路不好看。”

  朝露明明知道这是实话,却没来由地有些生气,至于生气的原因她完全不明白,就是觉得很不受用,她闷闷地站在床边,既不看着他也不打算走开,只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朝露……”褚云衡唤道,右手用力一拄手杖,试图从床上站起来,却不知是脚下一时脱力还是手杖打滑,他没站稳倒在床上。

  朝露本能地去拉他,却被惯性带得也俯倒在床——准确地说,是压在褚云衡的身上。

  她傻了,眼前不足五公分的距离里,她所见到的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浓长轻颤的睫毛下微微流转。

  “对不起,朝露。”他从她的身下伸出右手,轻轻扶起她的上身。

  她回神,慌忙从他的身上跳起,脸孔轰地发热,“不,是我自己没站稳……我有没有压伤你?”

  他单手支撑着身体试图坐起来,朝露见他辛苦,赶紧过来小心扶起他,又从地上拾起了刚才掉落的手杖递给他。

  “谢谢,我没事。”他握住手杖,站起身,脸上透出一抹极浅的红云。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他走了几步,背向朝露说:“刚才不是有意冒犯,我的身体有时会和我的意志闹些别扭,变得不那么听话。”'他转过身面向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平静如常,“偶尔,情绪也会。”

  朝露走近他,略仰起脸,“任何人都会有那种时候,这没有什么。”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他的脸上有释然的笑。

  “刚才……”朝露斟酌着能让彼此都不感尴尬的说法,“我是说,你刚才叫我名字是想和我说什么?”

  “我只是看你有些不高兴,想问问你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的,我是……”她连忙否认,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是有些难过,为你。”

  褚云衡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他漂亮的眼部线条,“谢谢你。”

  朝露有些拿不准他这句“谢谢”的情绪,咬咬唇说:“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难过不是出自对弱者的同情,而是……”

  “惋惜?”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嘴角带着因了解而绽放的豁达微笑。

  朝露定定地回望着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回应他:是的!她为他惋惜,上苍既然创造了他,为何又要无情地剥夺他的完美?坚强如他,也会因自己的残疾羞于面对镜头,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戳了一下心脏。

  “我有时也难免会想,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我的人生会大不一样吧。这个世界上要用两只手、两条腿才能完成的事还是很多的。可是,因为有了这样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让我有机会尝试了许多一直想尝试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比如不考虑就业或者其他现实的回报,去德国念自己喜欢的科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他笑起来,“我庆幸自己喜欢的不是体育而是哲学,总算不太糟,我还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

  听完他的话,朝露知道,他已经从一时的小情绪里挣脱出来了。

  “不过,你也真是厉害。”

  “什么?”朝露不解。

  许是站得久了,褚云衡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的衣柜靠了靠。

  朝露看出他有些累了,说道:“去客厅坐一会儿好吗?我也有些累了,等一下再给你整理房间。”

  褚云衡点头,向前一伸手杖,带动身子向门的方向一转,朝露紧随其后慢慢走到客厅,直到褚云衡来到餐桌前,她才抢到他的前头拉开椅子。

  褚云衡等她拉开另一把椅子跟着他坐下后才说:“我想说的是,你的观察力很强,一些最细微的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刚才也是。”

  “嗯,大概吧。”朝露笑了笑,“希望不至于让人讨厌。”

  “至少我不讨厌。”

  “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过,不久以前我还是个柜台,做柜台的最常透过一件事建立对人的第一印象。”

  他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柜台桌子上,都会有一枝公用的台笔是不是?”

  “台笔?”

  “就是有个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带着一根电话线一样的绳子的那种笔。”

  “啊,原来那叫台笔啊。”他恍然大悟。

  朝露想起上回自己问褚云衡如何驱动轮椅的事,他说一般人不清楚有单手驱动的轮椅很正常,她微微一笑,学着他当时的语气道:“一般人不知道各种笔的具体叫法也很正常。”

  褚云衡轻轻笑了笑,“那么,那枝笔到底怎样呢?”

  “在我面前使用这枝笔的人何其多,但是用完之后能把笔插回底座的人恐怕还没几个。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无论对方是何等高的职位、身分,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对那人的印象就差了。”

  “有些道理。”褚云衡颇认同的点头,“由此看得出来,你对人对事的标准其实相当高。”

  “我对自己的标准也很高。”说完,不知为何有点担心他会认为自己是那种对人严格对自己宽大的人,忍不住问道:“你呢?”

  褚云衡一脸淡然又坦率的表情,“我自认对人对事的容忍度相当高,但我想你一定能了解,包容与欣赏完全是两码事。”

  朝露被这句话击中了,恍惚间她听到一颗石子坠入幽潭的声音,“咕咚”一声,带着清脆的回音。

  他看着她,又继续道:“至于说到我对自己的标准,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起码要做到让自己看得下去。”

  朝露忍不住说:“这也不容易了。我猜,你对自己的要求不会低。”

  褚云衡的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某些时候,我是很能对自己下狠手的。”

  “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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