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云才将饭菜端上了桌,心想这个时辰,若非有什么案子,父亲也该从衙门回来了,才这么想,就听到屋外有了动静。
“大人请!”方老又领着顾天佑进门。
见状,绣云没有料想中的那么惊讶,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情形了,不过之前几次都是夜深了才来找爹喝两杯,这会儿太阳都还没下山,知县大人便出现了,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往后一定还会再发生。
顾天佑一脸笑吟吟地说:“本官又来打扰了。”
知道会打扰到人家,偏偏还是来了!绣云嘴里没说什么,不过横睨的眼神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谁教本官薪俸少得可怜,府里连个厨子都请不起,索师爷做的菜又……不合本官的口味。”光是想到那些半生不熟,甚至焦黑的食物,顾天佑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嗉,实在不想再虐待自己的胃了。“方老才会邀请本官来贵府吃个便饭,自然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方老一面点着头,一面招呼他坐下来用饭。“只要大人不嫌弃,咱们也不差多一双筷子。”
“本官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呢?”在恩人面前,顾天佑可是满脸诚恳之色。
绣云在心里叹口气,只得再回灶房拿一双碗筷出来。
她真的不懂这个男人为什么老是喜欢缠着爹,以他贵为知县的身分,还怕找不到人请客吃饭,偏偏就爱往这儿跑,让绣云想不见到他都难。
“没什么好菜,大人就凑合着吃吧。”她说。
顾天佑比了下另一张凳子。“你也坐下来一块用吧。”
“我现在没什么胃口。”绣云凉凉地说。
“是这样吗?希望不是因为本官让方姑娘觉得家里多了个外人在,感觉到别扭不自在的关系。”
顾天佑露出担忧的表情。
方老可把这番话当真了。“大人千万不要误会,绝对不是这个原因……绣云,还不快点坐下来一块吃!”
“爹,我……”绣云想要说她真的还不饿,却瞥见顾天佑嘴角的笑弧更大,这才明白他是故意那么说的,不禁狠狠的瞪了始作俑者一眼。
“本官还是离开比较好。”说完,顾天佑便作势起身要走。
绣云不想坏了爹的好心情,只得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我突然有点饿了……”
“是吗?那就一块吃吧。”顾天佑唇角勾起得逞的笑意。
如果这个男人不是知县大人,绣云保证会亲手撕烂他那张笑脸。“大人可要吃饱一点,免得我以为自己煮的菜难吃。”
“方姑娘尽管放心,本官好养得很,只要不是半生不熟或焦黑就行了。”顾天佑捧起白饭,右手拿起筷子,当真就狼吞虎咽起来。“咳咳……”
“吃慢一点……”方老赶忙对女儿说。“快帮大人舀汤!”
“是。”绣云不情不愿地照做。
顾天佑接过她舀的热汤,就喝了一大口,马上被烫到舌头。“哇!”
“噗哧!”绣云用袖掩口,笑了出来,她就是故意不提醒他说汤才刚煮好,还烫口得很。
方老关切地问:“大人不要紧吧?”
“我还以为这汤已经不会那么烫口了,所以才没跟大人说。”绣云也懂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无、无妨。”顾天佑见绣云笑得很乐,分明是存心的,还真是不能小看她报复的手段。
“没事就好。”方老并没有看出眼前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绣云也舀了碗汤,先吹凉之后才给父亲。“爹,小心烫!”
“爹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方老口中叨念,不过对于女儿的贴心和照顾,还是相当高兴。
看着他们父女之间的温馨互动,顾天佑不禁觉得亏欠得更多,要不是发生萧老爷那件命案,或许方老也不会因为坚持要翻案而得罪建德知县,因为建德知县早已收了不耐寂寞而与府里的护院通奸,最后竟然与奸夫联手杀害丈夫的萧夫人贿赂,方老最后只得带着女儿被迫离开原本居住的杭州建德,辗转来到苏州吴县,这份恩情更是还不清了。
“大人在想什么?”方老最先发现顾天佑没有动筷子。
顾天佑浅浅一哂。“方老真是好福气,有这么孝顺的女儿。”
“唉!将来谁能娶到她,才是真正的好福气。”方老眼下最烦恼的还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总希望她能嫁个好婆家。
“做什么又提这种事?我若真的要嫁人,也要把爹一起带过去……”绣云帮父亲挟菜,突然想到这个办法,如此一来,也找到个借口可以说不嫁。
方老笑骂一句。“傻孩子,哪有把爹当嫁妆的新娘子?”
“要是对方不愿意的话,那我就一辈子在家陪爹。”绣云心想往后就不会有媒婆上门来烦她了。
顾天佑拭了下嘴角,看来普天之下的男子只有他愿意,也办得到了。“方姑娘这么孝顺,相信老天爷一定会让你有个好归宿的。”
方老连忙拱着手。“承蒙大人金口……绣云,去把人家送的碧螺春拿出来泡,你要爹少喝点酒,那就喝茶吧。”
就在绣云要进去泡茶的当口,就听到敞开的大门传来两声轻敲。
“大人!”身材矮小的跟班站在屋外朝里头唤道。
顾天佑从凳子上起身,走到门口。“什么事?”
“索师爷说有事要请大人回去。”跟班转达地说。
“知道了。”顾天佑转过颀长的身躯,一脸扼腕。“这茶改天再来喝吧,本官有事得先走一步了。”
方老连忙起身送客。“大人慢走!”
“嗯。”顾天佑朝绣云颔了下俊首,便跨出门槛,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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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多久功夫,顾天佑已经回到位在衙门后方的住处,这座府邸据说是上一任知县搜刮民脂民膏所盖的私人府邸,当他被摘了项戴,也就归朝廷所有,如今便成了自己的官宅。
待顾天佑走进书房,就见索师爷坐在里头,身边的几案上摆了好几锭亮澄澄的银子,眉头不禁一挑。
“这些银子是打哪来的?”他好奇地问。
索师爷喝了口茶水。“这是司阍今天收到的门包,总共二百多两,可是大人五年多的薪俸。”这司闾可是他亲自帮知县大人挑选,是负责官宅和官署门房的仆人,也担起传递命令和接待宾客的责任,自然得是心腹和耳目,更是官宅的咽喉,要进门谒官得先经过此人,自然得用银子打点。
“是你让司阍这么做的?”顾天佑口气略沉,表示他不太高兴了。
“大人想当个好官,我自然赞成,可是要当个清官,得先看看能不能养得起官宅里的奴仆,还有大人你自己,更别说要给本师爷的束修了。”
索师爷把利害关系说给他听。
“想当一个清官,最后不是被害死,就是饿死,要不就是穷死的下场,大人再怎么省吃俭用,即便连厨子也不请、轿子也不坐,每个月还是有必要的开销,要是让其他官员知道,还以为大人是故作清高,连门包都不收的,到时将你排拒在外,真有要事要求上面的人帮忙,可就知道吃亏的是自己,因为官场就是这般现实,权和钱是缺一不可的。”
顾天佑也没有天真到认为索师爷的论调是大错特错,因为现今官场上,收门包已经是见官的必要手续,只是他总不希望自己也沦落到那种地步,成为百姓口中的贪官。
“要收门包可以,不过一般老百姓的绝对不能收半分钱,更别说是穷苦人家有冤屈要求见本官的,至于一些商家想要乘机来巴结贿赂,那本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是顾天佑最大的容忍限度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索师爷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的。“这魏家和赵家经营的茶楼在苏州很有名气,不过为了生意上的竞争,暗中较劲得很厉害,加上两家人都住在吴县,看来这一回把主意打到大人身上,就是希望能有大人在后头撑腰,所以今儿个都派了人来,想要见大人一面。”
顾天佑口气稍稍和缓,若收的是有求于自己的百姓所赚的血汗钱,甚至得卖田卖地才能筹出来,他绝对会亲自送回去,然后跟索师爷翻脸。“原来是这样,那就收下吧。”
“只不过到时大人还是得找时间跟魏、赵两家见个面,当然吃饭喝酒都是必要,最好的方法是双方都讨好,不过别轻易承诺什么,免得到时拿石头砸自己的脚。”索师爷叮咛地说。
“幕友说的话,本官一定会照办。”顾天佑佯叹一声。“不过什么时候你做的饭菜不会再焦掉?”
“大人是不满意我的厨艺?”索师爷一脸没好气。
“如果它可以吃当然就满意了。”顾天佑说得直接坦白。“不过这会儿,我倒是不担心以后没有地方吃饭了。”
“怎么?大人真的打算三餐都跑到方家去吃?”说着,索师爷脸色一整。“身为幕友,还是想要劝大人几句话,报恩事小,大人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十年寒窗苦读,终于荣登第一甲的状元,就该好好把握机会,依大人的才华和能力,将来定可位居高官。”
顾天佑深深的看他一眼。“你或许没有想过,若不是有报恩这个动力,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当然前途也很重要,只是事有先后,总要一步一步来,既然本官有才华有能力,还怕什么。”
“大人别又用我的话堵回来。”索师爷眼看劝不动,也不再说了。
见兼幕友的索师爷生气了,顾天佑才笑了笑说:“或许你跟着我反倒是大材小用,要是有机会,可以把你推荐给其他人。”
“要是我不想待在这儿,就算你开口留我也没用。”索师爷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总之大人好好想一想吧。”
待索师爷离开了书房,顾天佑心想他说的也没错,当初去觐见皇帝,与年纪尚轻的皇帝相谈甚欢,原本有机会进翰林院,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定有机会往上爬,更不用说成为皇帝的亲信,不过他却主动要求到吴县来当个七品知县,因为顾天佑知道方家父女住在这儿,没有任何事比报恩来得重要。
想到这儿,顾天佑缓缓地起身,天下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差别在于他要不要去争取,不过前提是得完成自己多年的心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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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绣云才拿着刚绣好的鸳鸯被套到保圣寺附近的魏府,亲手将东西交给魏夫人,因为她的女儿就快出嫁了,自然也要向对方说上几句恭喜。
“你都已经十八,也该嫁人了,要不要我帮你找找看适合的对象?”
“谢谢魏夫人,绣云不想嫁人……”
“咱们魏家有好几间茶楼,有好几位茶博士都还没娶妻,也不会计较你是什么样的出身……”
“魏夫人,谢谢你这么费心,真的不用了……”
只要想到方才和魏夫人的对话,就像有根针扎在绣云的心口上,明知对方是一片好意,可是却让她听得很刺耳,因为她从不以父亲的职业为耻,相反的还相当骄傲,若是看不起他们父女,那样的男人条件再好,她也不嫁。
才走过一座朱红栏杆的画桥,来到了镇上最繁华的街道上,今天依旧是人声鼎沸……绣云马上在心中更正,今天似乎比以往还要热闹。
待绣云往前走了几步,往聚集最多人潮的地方瞥了一眼,很快地知道原因了,只见头戴瓜皮小帽、身穿深蓝色长袍的俊秀男子被百姓们给包围着,即便周遭有不少人,可是却能让人一眼便瞧见他。
这还是绣云第一次在大白天里见到顾天佑,只见那个男人嘴角衔着抹笑,连双眼都笑眯着,这会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让身边的几位大娘大婶都笑得花枝乱颤,年轻一点的未婚姑娘也顾不得矜持,费尽心思的也要挤到他身边去,就是希望赢得知县大人的注意。此刻的他既没有当官的人该有的傲慢,也不见半丝严厉,那一派悠闲自得的态度反倒像个富家公子,带了个跟班出来游山玩水。
“咱们这位新的知县大人真是年轻有为!”
“而且出门从来不坐轿子,一路上总会跟老百姓聊上个几句,可跟上一任知县的目中无人完全不同。”
路人七嘴八舌的评论着这位上任三个多月的吴县知县。
一位老妇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听说县里的媒婆都快把衙门的门槛给踏破了,很多人家想把闺女嫁给大老爷,可惜都被拒绝了。”
“当然会拒绝了,我听说江苏巡抚打算把最宠爱的么女许配给他……”
这个内幕让旁边的路人无不瞪大眼珠。
“要是咱们大老爷当了江苏巡抚的女婿,仕途可是一片光明……”
听到这番话,绣云的心无端地往下沉了沉,不过旋即又定了定神,不想让情绪受到影响。
她在意什么呢?
那个男人将来要娶谁,又与她何干?
绣云深吸了口气,想要当作没看见的快步离开,可惜有人不肯如她的意,顾天佑阒黑的眼角才瞥见眼熟的纤细身影,便马上开口叫住她。
“方姑娘!”顾天佑提高音量,就是故意要让所有的人都听见。
看来不打招呼也不行了,绣云咬了咬牙,偏首朝顾天佑颔了下首,口气客气疏远。“原来是大人在这儿。”
顾天佑俊眸笑得更眯了,还一面举步朝她走去,让绣云暗喑咬牙,因为她最不想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居然在这儿遇见方姑娘,真是有缘。”顾天佑眼睛可利了,瞥见掠过绣云眼底的怒光,更想要招惹她了。
“大人正在忙,绣云就不打扰了。”她只想快点离这个男人远一点。
“本官今儿个一点都不忙,衙门里也没什么案子……”顾天佑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的路。“加上天气又好,所以才想出来和吴县的乡亲们闲话家常,互相认识一下,毕竟住在这座县里就像一家人,总不能连本官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大老爷说得是。”
“大老爷真是亲切……”
周围的百姓们马上点头附和着,对这位父母官更加喜爱了。
绣云忍住搓揉手臂的动作,免得鸡皮疙瘩又掉了满地。“大人真是辛苦了,绣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不如一块走吧!”难得在这儿遇到绣云,顾天佑自然要把握机会多跟她相处,也让她多了解自己。
“我看……”绣云思索着理由拒绝。
顾天佑已经昆艮在场的百姓们拱手告辞。“本官有点事想要跟方姑娘谈一谈,下回再跟大家聊。”
“那是谁家的闺女?”有人好奇地问。
听到别人在谈论自己,绣云脚步也跟着加快。
“本官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面目竟可憎到让方姑娘见了就想跑。”顾天佑跟在后头,懒懒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