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个心啊……”
短短的十八个字,莫离青已经整整参详三天了。
过去心,不可追回,随着时间便淡忘;现在心,稍纵即逝,无法掌握;而未来心,更是虚无缥缈,难以捕捉。
茫茫天地之间,难道就没有什么事物是永恒存在的吗?
他抬起头。天,总该不移不变吧?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薄薄的云层铺在蓝天之间,轻快地飞越他的头顶。
万事万物皆在变,风吹云动,日夜更迭,即便才十七岁的他也是一日日地变老了。
“哎!”他笑叹一声,这些问题晚上再去请教觉净寺的师父吧。
放下金刚经,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迎目便是一道三丈来高的瀑布。
白练般的水流碰撞山壁,激溅起细碎的水花,再灌注进他脚边的池子;池水青碧,有如一块翠玉,却只在瀑布垂坠之处略有波浪涌动,其余池水皆是平静无波,彷佛瀑布落到水里就不见了。
水边大石刻有两个篆体大字:掬翠。
真能掬得一手青翠吗?莫离青蹲下身,伸手入水,感受那股清凉意,掌心掬起,透明的水珠纷纷落下,他看着却又愣了,一双黑眸凝定在青幽幽的静谧池水。
留不住。无缘的爹娘,无情的舅父,飘泊的半生……
他立刻摇头,甩去脑海里的纷乱思绪。那些都过去了,现今他云游四方,寻访名山古刹,等到他找到一间可以清修的寺院,便会剃度出家,真正远离这个纷扰的红尘。
他掬水泼了泼脸,顿觉清爽不少,站起身来,伸掌抹去头脸的水珠,阳光洒落山谷,反射瀑布水光,有些刺眼,他拿手背挡了片刻,一拿开手,赫然发现池边多了一个小女童。
他吓了一跳,立刻往后头的山路看去,只见树林苍幽,杳无人迹。
翠池位于掬翠山里头,从山脚下的觉净寺走来,以他的脚程尚得走上两刻钟,这小娃娃没人陪伴,怎就单独出现在这里呢?
“小妹妹,你爹娘呢?”他立刻询问。
小女童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随即走开两步,蹲了下来,将手上的一团东西放在地上,一双小手挖起池边的湿泥。
“你是不是和爹娘走失了?你住哪里?哥哥带你回家。”
小女童压根儿不理他,一屁股坐下,低头团起泥巴来。
莫离青只得蹲到她身边,想着该如何送她回去。
那小小的身子,说明她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吧,一张圆圆的脸蛋白净秀气,泛着两朵可爱的红晕,一双大眼圆滚滚、滴溜溜,十分灵动,身穿水红丝绸绣花小衫裤,配上小巧的红绣鞋,头上的两条小辫子由红丝带扎起,随着她的动作晃呀晃的。
好眼熟的女娃娃,他在哪里见过她呢?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童头也不抬,手里又抓来一把泥巴,渐渐团塑成型。
“你在捏泥娃娃?”
他注意到她放在地上那尊已成型的泥娃娃,那是一个富态大老爷,铜铃眼,招风耳,大阔鼻,一只食指往前比,两颊鼓起,一脸不悦,活脱脱就是在骂人的模样。
他惊讶极了。这尊泥娃娃也不过比小女童的巴掌略大一点点,却能捏得如此活灵活现,好像真能听到大老爷吼骂的声音。
“这娃娃是你捏的吗?”
圆圆的黑眼睛抬起来瞄他一眼,又低头去捏已经做出人形的泥土。
“小妹妹,你一个人在这里,爹娘找不到你会担心的。”他尽量放柔语气。“哥哥带你回去,好不好?”
还是相应不理。圆短的小指头这边捏那边按,渐渐塑出一张脸形,她顺手捡了地上的一支细树枝,开始剔出五官。
难道是哑巴?莫离青蹲得脚酸了,干脆坐到她身边看她捏泥巴。
再等一会儿吧。或许她家人待会儿寻来,也或许她玩累了,届时他再带她回觉净寺,请师兄上吴山镇寻找她爹娘。
吴山镇,背倚苍苍青山,前有一水弯弯,自元代末年在此处发现专门烧造瓷器的白垩土,此地已发展为一生产瓷器的小镇,是以吴山镇的孩子会捏泥巴,并不稀奇吧。
瀑布哗哗作响,飞珠溅玉,激扬的水气不时飞洒到他们这边来。
小女童的头顶已蒙上薄薄一层水气,他伸掌帮她抹了抹,她抬起一双圆黑的大眼睛,直直看了他半晌,又低头不理人了。
算了。莫离青好笑地抱住膝盖看瀑布。看来这小娃娃还挺有脾气的,他能做的,就是坐在旁边陪她。
青山绿水,阳光温暖,翠池真是一个好地方。他借宿觉净寺,每日随师父做完早课后,便会来这里读经—对了,他的那卷经书呢?
正想拿回几步外的金刚经,就见白色的瀑布上方有如大笔挥洒而过,神奇地现出了一条绚烂的彩虹。
“彩虹好美!”他不自觉喊了出来。
小女童闻声,抬头看去,小脸憨愣愣的,黑眸里映出七彩色带。
她听得懂!莫离青正想再问她家住何处,一眼瞄到她手里新捏出来的泥娃娃,不禁差点叫出声。
这是行智师兄啊!
行智师兄生来痴傻,只会说阿弥陀佛,也不见他拜佛听课,成日就是笑呵呵的,拿着竹帚从觉净寺前山扫到后山,扫完,一日也将尽了。
瞧那尊泥娃娃,光头僧服,双手执着一根竹苕帚,大脸哈哈笑,眉毛笑弯了,眼睛挤眯了,不仅表情生动,连衣服绉褶也剔得条条分明。
若非他亲眼所见,怎能相信一个小小女娃儿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塑像?
“小妹妹你的手好巧,你刚才见到行智师兄了吗?”
小女童视线由瀑布转回,垂眼去看她手里的泥娃娃。
“真的好像行智师兄。所以这个大老爷也是你捏的喽?”他顺手拿起大老爷娃娃,朝她笑问,却在对上那双黑眸时,心头蓦地震动了下。
水眸盈盈,好似湖水晃漾,阳光跳跃其中,闪动出柔亮的光芒。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她?何来这种奇异的震动心情?他不解地凝看眼前幼小的女娃娃,那应是稚气的眼眸又怎会像是猜不透似地呢?
“你看啥?”小樱唇突然吐出娇腻的嗓音。
“原来你会说话!”莫离青回神,惊喜而笑。
“做什么拿我的娃娃呀!”亮晶晶的大眼睛同时瞪住他,口气很坏,可她那软甜稚嫩的童音却让质问语气变得像是在撒娇似地。
“你捏得很好,我瞧着喜欢,就拿来看了。”
“还我!”
莫离青递还大老爷娃娃,她伸手抢回,捧起娃娃,拿树枝细细重新剔出被他弄糊了的胡子。
“我叫莫离青。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好送你回家。”
“豆云泥。”
莫离青来到吴山镇七天,已知窦家窑是镇上最大的瓷器作坊。
“窦?”他拾起树枝,在地上写字。
他一笔一划写着,小人儿停下动作,一双圆瞳随着他的笔顺而下。
“红豆?绿豆?”童嗓微微上扬,带着嗲柔的尾音。
“不是红豆绿豆的豆,是这个窦。”他这才想到她年幼,应是尚未识字,便问道:“你是窦家窑的孩子?”
她置若罔闻,大眼眨也不眨,就瞪住这个笔划很复杂的窦字。
“云霓?很好听的名字呢。”他继续写下去。
“泥!泥巴!”嗓音显得兴奋。
“云泥?不会吧?应该是这个云霓。”说毕已写完两个大字。
原是高高扬起的羽睫垂盖下去,掩去大眼的光采,小小的唇瓣缓缓地噘了起来。
“红豆泥巴好难写……”小嘴嘟哝着,小脸蛋也委委屈屈的,蓦地嘴角撇下,放声大哭。“呜啊!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啊!”
“哎呀,怎么哭了?”莫离青一慌,抛下树枝。
“我不要豆云泥!我不会写!我不要啊!呜呜……”
“这是爹娘给你取的好名字啊,哎呀这个……你别哭嘛。”
莫离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拍她的背,一下子揉她的头;可小人儿哪管劝哄,涕泪齐喷,滔滔不绝,比那瀑布水势还要凶猛,小眉头小鼻子皱成一团,一张小嘴呜哇哇地哭嚷个不停。
“呜啊!都说不想来了,还叫我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好好好!哥哥这就带你回去了。”
“呜呜,哥哥带我回去?”小人儿抽噎问道。
“是的,哥哥带云霓回家去。”既已知道姓名,寻人便不难。
“呵!”小脸蛋仰起,绽开一个憨甜的笑容,仍泛着泪水的黑眼珠变得灵动,滴溜溜地转过他的脸孔。
莫离青舒了一口气,摸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巾子。
“云霓好乖,哥哥帮云霓洗把脸。”
他将巾子浸了水,擦去云霓脸上的涕泪,小小的脸蛋软嫩得像块豆腐,吹弹可破。他细细抹了几回后,再带她来到池边,蹲下将小身子环抱在胸前,抓着她一双小手浸入水里,仔细帮她洗去沾了满手的泥巴。
她的手已经很小了,十只指头更是又细又软,有如新生的嫩笋尖,他得很轻、很轻地搓揉,生怕一个不小心,他的大指头会拗断她的小指头。
怀中小人儿变得安静,似是很放心地倚靠着他,小辫子搔动着他的脸颊,孩童的香软奶味扑鼻而来,他不觉逸出温煦的微笑。
秋风吹来,水面泛出一圈圈涟漪,有了些微凉意。
“好了,哥哥帮云霓擦干手。”
“唔……”她的小头颅垂了下去。
“啊?睡着了?”
他露出微笑,一个小孩儿早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应该很累了。
拭干她的小手,他一把抱起小人儿,让她趴睡在他的肩头;转头看到地上的两个泥娃娃,也不管湿黏,拾起就拿在手里。
走上小径,瀑布水声渐行渐微,取而代之的是他踩动落叶的脚步声,穿过林间的风声,以及远处更高山上的鸟啼声。
“哎!我的金刚经。”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记起那卷被他遗忘在翠池边的经卷。
算了,眼下先送小姑娘回家重要,希望今天不要下雨,也莫要沾了露水,他明天再过来取吧。
他加快脚步,前方忽然传来讲话声响,好像很多人往这边来了。
“老爷,应该没错,傻和尚指的方向就只有这条山路。”
“走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人影,傻和尚会不会乱指路?!他要敢骗我,我就再也不布施给觉净寺了。”
“啊,老爷,是小姐!”
莫离青停下脚步,看到七个男人跑了过来,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神色紧张,其中一个穿着绿底绣金华服的胖爷,显然就是那位老爷。
铜铃眼,招风耳,大阔鼻,圆鼓鼓的两颊,长长的大胡子,这……简直是将大老爷泥娃娃着上颜色,吹口气让他活过来了。
他目瞪口呆,抱着小人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贼拐子,快还我女儿来!”大老爷立即跑上前要抱云霓。
“你是云霓的爹?”
“你怎知道她叫云霓?!”窦我陶一双肥手伸进莫离青的胸前,准备抱走小人儿。“一定是你这贼拐子下了工夫探查,意图拐我家云霓。”
“窦老爷你误会了,是她自己说她叫窦云霓。”
“她自己说?”家丁们面面相觑。“小姐从来不会说话啊。”
“呸!云霓会说话?!我立刻去觉净寺佛祖前磕一百个响头!”窦我陶怒气冲冲,又见女儿一动也不动,更是惊恐不已,急着扯人。“你是迷昏她还是欺负她了?她怎么了?”
“窦老爷,云霓没事,她只是睡着了。”莫离青赶紧解释道:“她说有人叫她来,可我一早就待在翠池,没看到别人。”
“哼!谎话说第二遍就没用了,你们还不将这小子绑送官府!”
六个家丁加入抢人的战局,莫离青不欲云霓被拉伤,又被窦老爷一双肥手掐得发疼,早就放开了双手,可脖子却被勒得紧紧的,那是仍趴在他肩头的云霓伸出一双小手,紧抱他不放。
“快放了我家小姐!”家丁吆喝道:“乖乖跟我们到官府!”
“我放了啊。”莫离青无奈地放开双臂,只见小人儿仍吊在他脖子上,他随即又抱住她,轻声道:“云霓,你爹来了,跟他回家吧。”
小脸蛋往他肩头蹭去,就是不肯抬起头来。
“云霓啊!”窦我陶转为一张哭丧脸,好不哀怨。“爹来了呀,呜,爹找你找得好辛苦,一早不见了你,爹娘几乎翻遍吴山镇,呜……给爹抱抱啊,别让这个贼拐子给骗了。”
“窦老爷,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只是巧遇令嫒……”
“你闭嘴!看你到了衙门还敢不敢继续骗人!走!见官去!”
窦我陶用力拉扯莫离青的袖子,突然被这么一拉,莫离青脚步踉跄了下,但他仍稳稳抱住怀里的小人儿,倒是窦云霓抬起了头。
“云霓,来,爹抱你回家去。”窦我陶满怀希望地道。
小云霓睁开一双大眼,犹茫然无神,小嘴微噘,像是被吵醒似地很不开心,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放在眼前的胡子胖脸上。
“云霓,我是爹啊。”窦我陶伸长一双手,急急地道:“你是爹的乖女儿,爹疼你喔,咱回家吃甜果子,不要跟坏人在一起。”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圆黑的大眼睛转为清亮,直直瞧着她的爹。
“呸。”娇滴滴的童音迸了出来。
窦我陶登时被这声呸打得动弹不得,呆若木鸡,嘴巴张得大大的,铜铃眼也瞪得更大。
“小小小……小姐说话了?!”家丁们也全部呆住了。
“哥哥不是坏人啦。”
甜嗓又迸出第二句话,窦我陶仍是处于极度震惊状态,傻愣愣站着,泪珠滚滚而出,伸向云霓的胖手微微颤抖。
莫离青感受到大家的震惊,颇为惊讶今天竟是云霓第一回开口说话;再看窦老爷老泪纵横,显见是个极为疼爱女儿的父亲,难怪刚才一副要跟他拚命的狠急模样了。
“云霓,跟你爹回家了。”他意欲将云霓抱还给窦老爷,但小人儿却越发紧搂他的脖子,又将一张小脸蛋埋进他的肩窝去。
窦我陶不再抢人,只是怔忡看着女儿,待看到小人儿不理他,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抹袖放声大哭。
“五年了,云霓你终于出声了!呜呜,我盼了好久,原来云霓不是哑子,我好高兴,好高兴啊!呜哇!我的宝贝云霓会说话了啊!”
家丁有的蹲下来陪老爷抹泪,有的不知所措地看老爷痛哭流涕,还有的捡起掉落在地的两尊泥娃娃。
大老爷依然指着人骂,傻和尚也依然笑哈哈;或许,这世上并没有太多需要在意的事情,由人嬉笑怒骂又如何;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不如抽身而出,自在笑看这个红尘俗世吧。
吴山镇人人皆知,窦老爷和窦夫人成亲二十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宝贝女儿,可这位大小姐出生时哭了三天三夜,声嘶力竭几乎死去,后来是一个出家师父路过,念了一篇经,送她一个符,这才止住哭声,却是从此变成了哑巴,不但不哭,更不曾开口学说话。
她不爱人抱,不爱玩耍,就只爱捏泥娃娃。如今到了五岁,呸了一声,开始说话,吴山镇百姓传为奇谈,津津乐道。
可小姐开口了,懂事了,不再只是安静捏泥巴,窦府的仆人可累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阿富和阿贵卖力比划,双手往上圈出一团白日,再匆匆向下晃了晃,当作是黄河之水奔流入海。
“欲穷千里目。”阿富拿手掌放在眉上搭帐蓬,四处望瞭望。
“更上一层楼。”阿贵没有楼可以上,只好学猴子抱着树干往上爬。
“哈哈!”旁边十来个奶娘丫环仆妇都笑了,才一开口笑,又马上掩了嘴,个个紧张地望向小姐。
窦云霓睁着大眼,红咚咚的小脸还淌着泪痕,手上抓着一管毛笔,微张小嘴,愣愣地看完阿富和阿贵逗她的戏码。
总算安静了。众人抹了汗,偷偷地吁了一口气。
“呜哇!”好无聊,一点都不好笑,她不买账,拿笔往纸上乱戳,哇哇大哭道:“我要离青哥哥!我要离青哥哥啦!”
奶娘着急地望向院子的月洞门,赶忙安抚道:“小姐,我们已经去找莫少爷,他这就来了,哎哎,别这样蘸墨汁……”
毛笔戳下墨池,溅起墨水,喷了奶娘不打紧,倒是小姐的白嫩小脸也长出点点的小黑斑了。
“小姐,弄脏脸了,我帮你擦。”丫环们慌乱地掏巾子,想要帮小姐擦脸,却又被那一双胡乱挥舞的小手给打了回去。
“呜呜!我要离青哥哥啊!”窦云霓握紧笔杆,坐在石椅上嚎啕大哭,那样子彷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拚命将所有的难过哭了出来似地。
“唉,以前不哭,现在又哭得这么伤心。”奶娘于心不忍,柔声哄道:“小姐,你的离青哥哥快来了。你瞧瞧奶娘的脸,是不是很多脏脏的黑墨?现在小姐的脸也一样脏脏的,给他看到就不好了。”
“呜?”
“小姐好乖喔。”丫环趁机而上,拿了湿巾子,拭去小脸的污渍。
“来了来了!”远远就有家丁大声喊道:“莫少爷来了!”
谢天谢地!陪侍小姐的众人莫不松了一口气。咱窦大小姐谁都不依,就算爹娘来了也不睬,能让她乖乖听话且安静下来的,独独只有这位修养好、性情温和、却是准备出家修行的莫少爷了。
可惜了这个俊俏小哥了,他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呢?
莫离青在丫环的叹惋和爱慕目光中跑进院子,快步来到大石桌边。
“云霓,听说你想画花朵给我看?”
“不要!”窦云霓露出别扭神色,立刻扯掉涂鸦的纸张。
“我瞧见了。”莫离青坐到她身边,细看透过纸背渲染在桌面的墨痕,再望向前方的一朵硕大牡丹,笑道:“原来你是画这朵大红牡丹。”
大眼闪出明亮光采,但小嘴还是赌气噘着。
“这支笔怎么秃了?”莫离青拿起她紧握的笔管,瞧看了一下。“这是很好的狼毫小楷呢,我来试试。”
他拿笔在墨池里顺了顺,再慢慢磨起墨来,矮小的窦云霓爬站到石椅上,瞧着他磨墨。
“离青哥哥,流汗?”她发现了他额头的细细汗珠。
“是呀,天气热。”他顺手接了环递来的干净巾子,抹去汗水。
“云霓冷。”
“云霓会冷,再多加件衣裳。”他话还没说完,手里已经接过丫环送上的小披风,正准备为她披上,她却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离青哥哥好暖。”小身子磨蹭着。
“好,你坐这里。”他抱好她的小身子,让她坐在他的膝头,仍拿了披风密密围拢她。“我画牡丹花给你看。”
几笔划下,白纸跃然而出一朵富贵牡丹,窦云霓看得目不转晴;才放下笔,她已抢了过去,开始在纸上的空白处描摩了起来。
莫离青直到这时才稍微喘口气,丫环送上热茶,他端起慢慢啜饮。
他左手仍护着坐在他腿上的云霓,只见小小的人儿握着一支大笔,蘸上一大坨墨,像扫地似地在纸上扫来扫去,小身子也随着她的手势动来动去,他眼下扎了红头绳的小辫子亦同时晃呀晃的。
红衣红鞋红头绳,为何感觉如此熟悉?莫非是在路上见过这般打扮的小女童玩耍?是在哪个城镇呢?彷佛最近才见过似的……
他想了片刻便觉头痛,清脆的瓷盘碰撞声音拉他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