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人就在庄园里面,不可能不见!”
暴怒的吼声,回荡在肃穆的庄园里。
“但是……四处都找遍了,连花房也去了好几次,真的没看见恬恩小姐--”
仆人紧张的声音,被一记暴响打断。
“再去找!就算把整个庄园翻过来,也要将恬恩找出来!”
黑爝杀气腾腾的咆哮,几乎震垮屋顶,仆人们全都挤成一团,缩着头瑟瑟发抖。
“汪!”杵在他脚边的小黑,看见走进门来的纤影,立刻快乐地奔过去。
所有人闻声望去,当他们发现来者是谁,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得救的笑容。
“恬恩小姐回来了!”
黑爝转身,看见被那只笨狗迎人大厅里的身影,他松了一口气。
“你到哪去了?我担心死了!”他大步上前,急着审视她的周身,确定她毫发无伤,然后又转向一旁呆傻的仆人们,“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去准备开饭!”
小黑在恬恩身边兴奋地乱窜,猛摇着尾巴,一下咬她的裙摆,一下从黑爝与恬恩中间穿过,搞得黑爝火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只笨狗!”真想把它丢出去。
恬恩拍了拍它的大头,“到旁边去玩,赛勃勃斯。”
刹那问,黑爝的血液冻结。
他震惊的眼眸对上恬恩的视线。
“你……”
她微微一笑,却不是恬恩的笑,而是珀瑟芬的笑。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黑帝斯。”
这句话,令他的心脏犹如沉入冰窖里。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临,却没想到来得这般令人措手不及。
仿佛被什么给掐住,黑帝斯的喉头泛着苦涩。
“什么时候知道的?”
珀瑟芬沉默了下,“今天下午,我见到我母亲了。”
他先是一怔,然后苦笑。
“原来如此。”
这么说,恬恩已经从狄蜜特那里得知了一切。
狄蜜特不屑他,厌恶他,所以她绝不会涉足幽冥,但这一次,她却破了例--
他没有想到,自己千防万防,却忘了对狄蜜特设防。
他怎么会忘了,她是世上最痛恨他的人?因为他夺走了她的爱女,让她们母女阴阳两隔,为此,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在空旷的大厅里,恬思如同初次前来一样,违巡眼前的一切。
“这庄园,是仿造冥府而建的吧?”这里的布局,与冥府完全相同。
黑帝斯扬了扬唇,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是建的,这庄园就是冥府,你所踩的这块土地,仍是幽冥。”
只是,在他所设的结界里,她看不见亡灵。
她惊讶地望住黑帝斯。
“那……为什么会有日月星辰?”
“那只是虚像。”他淡然回答。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舞台。
“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他扯了下唇角,看起来像是笑,却带着自嘲。
“难道你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珀瑟芬转头望住他,目光清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我的誓言。你要我在神的面前发誓,心甘情愿的嫁于你为妻……”
她冷漠的目光,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直直地插入他的心脏。
黑帝斯深吸一口气,咬牙忍住那心坎上的痛。
“你真的觉得,那就是我所图谋的?”他反问她。
“难道不是吗?”
“不是,那并不是我真正的目的。”
“你费心搭出的布景与舞台,不就是为了要我在神的面前发誓,答应嫁给你为妻吗?”
面对她近乎尖锐的质问,黑帝斯只是沉默--一种萧索的沉默。
“珀瑟芬……直到现在,你仍然如此恨我吗?”
她应是恨他的!但不知为什么,面对着他,珀瑟芬却说不出口。
“你期望我回答什么?”
“珀瑟芬……”他上前一步,伸手轻触她的脸庞,带着痛楚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她,“我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或许我做错了,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爱你。”
珀瑟芬却猛地退开,不让他碰她。
“你剥夺一个人的意愿,并且加以掠夺,那能称之为爱吗?”
她摇摇头,“不,那不是爱,那只是自私!”
黑帝斯脸色一白。
他从没爱过,也不曾被爱过。
对于想要的东西,他唯一知道的方式,就只有掠夺。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缘故,我的母亲像游魂一样走遍世界,就只为了寻我……你怎么忍心这样夺人所爱?”
黑帝斯哑口无言。
不能否认,从他有生以来,他从未在意过别人。
他只知道,他想要她,想要得近乎疯狂,于是他便出手掠夺。
过去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他只是不想要一个人永生永世的活着,做个寂寞的神祗。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无法回头。我省悟得太晚,或许我的方式错了,难道这个错误永远都不能被原谅吗?”
珀瑟芬抬头望住他,那双眼眸里盛满了痛楚。
“黑帝斯,如果我原谅你,我该如何面对我的母亲?她所受的苦,又有谁来还她一个公道?”
黑帝斯痛苦地闭了闭眸。
“我对你的感情,难道没有任何意义吗?”
他的话,几乎击溃了所有的武装防御,令她心酸落泪。
忽然间,她忆起了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从远古,到近日为了救回几乎在冥河里溺死的她,他是如何力抗亡灵。
当她被梦非斯带走时,他几乎是赌上性命般的冲入梦境里。
当她作恶梦时,他耐心地陪着她,哄着她。
以及,那些激情缠绵的夜晚……不,她不能想,也不该想!
“珀瑟芬,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也伤害了你的母亲,这是我犯的错,我全都承认……但我有心要弥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我曾犯下的过错。”
得知她为了躲避他而转世,他痛醉好几日。
他心疼她必须舍弃无病无痛的本相,去屈就那身脆弱的皮囊,经历生老病死的折磨。
他本也想追随她转世,却被波赛顿拉住,用吼的将道理吼进他脑中,要他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该尽什么本分。
于是,他退让了一步,幻化成人,保留三分神力,以及所有的记忆。
从她出生开始,他便守护着她。
他知道她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家庭与喜好,甚至是大学时那段来不及萌芽的暗恋。
在狄蜜特有意的阻挠下,他甚至无法踏上凡间的土地,他想见她,唯有想方设法,从别的地方下手--让王大常在他的钻石谷赌场输光了身家,由他亲自带着恬恩前来。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为了蓝月玫瑰,那株由她的眼泪凝聚而成的精魄,将牵引她来到他的面前。
黑帝斯握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印下一吻,然后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曾以为爱是占有,但是我错了。这段日子与你在一起,我才明白爱情勉强不来,是你教会了我,爱是心甘情愿的给予,不求任何形式的回报。”
“别说了,黑帝斯……”泪珠在珀瑟芬的睫毛上摇摇欲坠。
黑帝斯托起她的脸,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勾回她的耳边,那姿态是那么怜惜,那么轻柔,仿佛她是一个轻轻一碰就会受伤的水晶娃娃。
“我无法让那个错误不存在,甚至不敢祈求你的原谅,但是……我只希望你给我们一次机会,这一次将会很不同。”
“我叫你别说了……”
“你知道我从不求人,但我求你,不要否定我们之间的一切,看在爱情的份上,至少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
“不!”她用力抽回手,背过身,掩面而泣。
他蓦地由背后抱住她,紧得让她快要无法呼吸,粗糙的下颚,紧贴在她泪湿的颊畔,像是守财奴抱着最心爱的珍宝。
“我爱你,珀瑟芬,没有你的冥界我待不下去,没有了你,无尽的生命对我而言只是无尽的绝望……”他的声音震颤,在此时此刻,尊严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还有,你说错了一件事,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誓言,我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那是我唯一的愿望……”
背对着黑帝斯,她几乎哭得力竭,但仍死命的咬住下唇不许自己哭出声音。
当她终于止住泪水,她用力地挣开他的拥抱。
“我该走了,我的母亲在等我。”
在这一刻,那深沉的绝望,甚至让他掉不出眼泪。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
“天啊,珀瑟芬!”他的声音破碎。
“保重。”珀瑟芬离开了。
她连一次,也不曾回头。
恬恩回家了。
两个星期前,两眼红肿,一脸憔悴的恬恩返回台湾,迎接她的,是家人们的锭呼与拥抱。
“恬恩!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姑妈见到她回来,立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恬恩,黑爝他真的让你回来看我们啊?没想到他人还满不错的啊!呵呵!”
王大常也高兴得不知所措。
“我们才正要开始打包行李,准备过两天飞去看你。”大姐琦愚笑道。
“你是回来看我们的吧?没想到你会决定和蓝月玫瑰的主人结婚,好像童话故事哦!”二姐欣愚一脸梦幻地说。
面对家人们热切的欢迎,她再度红了眼眶。
“对不起……没有婚礼了!”
就这样,家人们不曾再提起结婚的话题。
恬恩如往昔一般照顾着玫瑰园,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离开了黑帝斯,她的心底像是被什么给挖走了一块,久了,那里便开始莫名地疼痛。
但在这小镇平静得近乎单调的生活中,痛苦似乎渐渐的变得可以承受,也许再过久一点,这痛也会被时间疗愈,并逐渐地淡忘。
然后,某二天,玫瑰园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哇,这里可真难找啊!”
听见熟悉的声音,在温室里喷洒辣椒水的恬恩倒抽一口气,转头一看--那个金发碧眼,浑身肌肤晒成了古铜金,连笑容都闪闪发亮的家伙,不是阿波罗是谁?
看见他俊朗的神情,恬恩便下争气地想起另一张总是欠缺表情韵面容。
不!别想了!摇摇头,她努力摇去那个不该想起的身影。
“保罗……不,阿波罗,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见她唤了他的本名,阿波罗显得很开心。
“来看你啊!当我知道你见过狄蜜特女神后,我以为你会回归本相,没想到你竟然还死守着这具人类的躯壳。”
他的话使恬恩笑了。
“我怎么能丢下我现世的家人呢?这样他们会伤心的。”
“你母亲难道没有意见吗?”狄蜜特女神对女儿的独占欲,可是很惊人的啊!
恬恩微笑着摇头,“她可以理解我的难处。”
他举目四望,看着玫瑰盛开的花园,笑道:“没想到转生的你,仍然选择了务农的家庭啊。”
“我喜欢亲近植物,”她垂眸,望着面前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它们不会伤人。”
“珀瑟芬……”
“你还是叫我恬恩吧,毕竟我还未脱去凡身。”
“说得也是。”阿波罗笑着伸臂给她,“来吧,农家女恬恩,带我逛逛你家的玫瑰园!”
恬恩暂时放下工作,脱掉工作服,领着阿波罗在玫瑰园中散步,一路无语。
“你究竟为什么而来?”恬恩终于忍不住问了。
“我来这里,一定要有什么目的才行吗?”他一派轻松地回答。
恬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嗯……真理之神无法说谎,所以就用反问代替回答吗?”
阿波罗不由,哈哈大笑。自从恬恩得知自己的身份后,果然比较不好唬弄啊!
两人走着走着,不觉走出玫瑰园,来到小溪边。
他们席地而坐,阿波罗顺手拔了根野草,放到唇边咀嚼。
“我到这里来,其实就只是想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我和你是一国的,如果你想见黑帝斯,只要喊我一下,我就会现身帮助你。至于呼唤我的咒语嘛……”他摩挲着下巴想了想,“有了!你在尚未日出前到阿里山上,朝着东方呼喊:万能的天神,清赐给我神奇的力量!阿波罗现身!”
面对他戏剧化的动作,恬恩只用一双带着惊诧大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啊勒,搞笑居然没人捧场,看来他不是走谐星的料。他尴尬地低咳两声,迅速恢复正常。
“我受了黛芙妮所托,当她知道你要转世的时候,她对我提出一个要求--以你的个人意志为前提,保护你。”阿波罗解释道:“如果你的意愿是留在黑帝斯身边,我会守护你;如果你的意愿是离开他,我也会守护你。这就是我和黛芙妮之间的约定。”
黛芙妮……
隐隐约约,脑海仿佛掠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有着如同牝鹿一般灵巧的身形,一双蕴含着灵气与生命力的湖绿色眼睛……恍惚间,恬恩忆起她们之间相似的命运。
当年,初次陷入爱河的阿波罗,是如何用乐曲与诗歌赞美着黛芙妮,痴心地追逐着她;无论她在何处,他必紧追不舍……最后,被追得无处可逃的她乞求父亲河神,将她变为一株月桂树。
黛芙妮是他珍贵的初恋,阿波罗为此痛心疾首,近乎崩溃--爱之适足以害之,他只是爱她,没想到却是害了她!
“黛芙妮了解你的感受,正如同我能理解黑帝斯,我们都是犯了错的男人,错在那股占有的执着。”他的笑意中,隐约有股凄凉,“只是我的错,终其一生是无法弥补了,就算我将月挂叶编成桂冠,用无数的诗歌去荣耀她,也取得了她的原谅,但我终究无法让时间从头来过,让我的伤害变成不存在。”
天知道他有多么羡慕黑帝斯!黑帝斯至少还有个赎罪的机会,但他却连一点机会也没有。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痛悔,就算要他日日被大鹰啄取肝脏,以换回黛芙妮恢复原本的面貌,他也甘愿啊!
“恬恩,你知道吗?世上最可怕的事,并不是犯错,而是犯了错后不思悔过,还继续犯错,然后做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该觉得可耻的事。黑帝斯已经得到惩罚了,他知道他从未曾给你选择的机会便掠夺了你,所以当你选择转生之后,他也来到人间,他不曾动用任何神力使你爱上他,而是用他真实的感情面对你--这就是他所赎罪的方式,他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阿波罗怜惜地望着恬恩,看见她眼底浮现了泪水。
“在爱情上,黑帝斯不是一个很有慧根的男人,他不知道要怎样去爱一个人,因为从没爱过,所以用错了方式。他曾剥夺你的选择,所以他还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是他所能想弥补你最好的方式--若不是因为你太过重要,他何必放着威风八面的天神不做,忍气吞声的把自己硬塞走人类的躯壳里,只为了留在你身边?”
恬恩再也无法忍抑,眼泪滚滚而下。
“恬恩,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阿波罗托起她泪流不止的脸庞,专注地凝视着她:“你真的无法原谅他吗?”
曾经,黑帝斯也这么问过她--
“如果……有一个东西,你非常渴望,渴望到无法没有它而活,所以你用了伤害别人的方式得到它……你觉得这是可以被原谅的吗?”
“我不知道……”她哽声道。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是那么困难,每每思及,都撕心裂肺。
“不,你一定知道,”他轻柔但犀利地反驳她,“答案就在你的心底,只是你愿不愿去面对而已。”
恬恩的手,悄悄的覆在自己的襟口。
是吗?她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她苦恼的模样,令阿波罗有些不忍,但他并不愿催促她。
“不急,你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他丢开嘴边的野草起身,“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一抹柔和的金光将阿渡梦笼住,使他俊美的脸孔,变得有些朦胧。
这时,他忽然微微一笑,对着她吟颂起一首诗--
“正如爱给你加冠,他也将你钉在十字架上。
爱采集你好比一捆谷子,爱鞭笞你以使你裸露,爱筛分你以使你自皮荚中解脱,爱磨光你以使你洁白,爱搓揉你直到你柔韧;然后爱置你于圣火中灸烤,使你能变成圣餐中的圣饼。
如果你只想寻求爱的平安和愉悦,那么不如遮掩着你的裸体,离开爱的打谷场,进入那无季节的世界,在那儿你将欢笑,但非全心的笑,你将哭泣,却非尽情的哭。”
当他念诵之时,光晕也越来越强,恬恩不得不以手遮掩,当诗念完,她放下手,阿波罗已经消失。
阿波罗走后,恬恩变得更加沉默。
自从她返回台湾后,王家的人都关心着恬恩,尽管他们没有过问,但他们担忧的表情是那么显而易见。
“我很好,真的,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恬恩这么对家人们说。
夜晚,当全家都入睡后,恬恩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过去一个月与黑帝斯相处的点点滴滴,总会—幕幕在脑中重演,直到她倦极入睡。
有时她会听见他呼唤她的声音,甚至是感受到逼真的气息与温度,但是当她惊醒,才发现自己仍是一个人,然后无眠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