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妈和其余三个毒丫头则一起在厨房里帮玉珑的忙。
说是玉珑做菜,可她打出娘胎过得便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连煮白米饭都不会,更别提那些精巧的菜色了,而三个丫头也没比她强多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成天里只负责陪小姐吃喝玩乐,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分别装了什么调味料,她们也全都不认得,结果眼下真正忙碌的人是阮妈。
菜谱里共有三道菜,“杂菇苦瓜”、“翡翠苦瓜盅”、“冰糖炖肘子”。
只见阮妈手脚俐落地把香菇、草菇和蘑菇各自切成片,又开始切一根翠绿色的嫩苦瓜。
砒霜见她用斜刀切得特别薄,一时好奇地问:“阮妈,干么切这么薄呀?”
阮妈头也不抬,一边切一边答,“切薄了,待会儿放沸水里一烫,更能去苦味。”等切完了其中一段,她才拾起眼来,对玉珑陪笑道:“我的好小姐,你要做菜给我家老爷夫人吃,怎么不挑些好东西,偏偏挑上这些苦瓜呢?说实话,我们府上那些老的小的都不怎么喜欢吃。”
砒霜又问:“阮妈是说楚老爷、楚夫人,还有两位少爷都下喜欢吃带苦味的东西?”
阮妈点头,“没错,要不是小姐坚持,我也不会托买菜的婆子带这几根苦瓜回来,说起来,我们府上只有大小姐下挑食,以前她还没嫁人的时候,倒是挺喜欢吃那一道‘翡翠苦瓜盅’,但自从大小姐出嫁以后,我们府上就再也没买过这些苦东西,老爷少爷都不爱吃,做了也是白糟蹋东西呐。”
岂料她的话只让身边的四个小丫头暗地里高兴。
就是要挑些他们不爱吃的东西来做!
阮妈切好了苦瓜片,刚要放进沸水里,就被鹤顶红拦了下来,“不行不行,不能放下水。”
她先是一怔,随后笑了笑说:“烫一下才能去除苦味儿,我的小祖宗,你们还是乖乖在边上看着吧,怎么做这两道苦瓜,我可比你们清楚。”
“不能去掉苦味!”玉珑忙又出声阻拦,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强词夺理地道:“苦瓜苦瓜,顾名思义,就是吃它的苦味嘛,若是没了苦味,那还算什么苦瓜?”
这番言论让阮妈变成了丈二金刚,她活了半辈子,这道理还是头一次听说。
“可这……”她转头看了看那些已被自己切成薄片的苦瓜,“好歹总要烫熟才行,”
“没关系,生拌,生拌。”玉珑笑嘻嘻地向她撒娇,“阮妈,你不知道,这是在我们苏州特有的吃法,你只需照着菜谱把那些菇片炒一炒就成啦。”
第二道“翡翠苦瓜盅”,同样也在玉珑和三个毒丫头的添乱下,硬是把好好一道菜又变成了怪兮兮的。
阮妈说不过她们,又挡不住玉珑的撒娇,只在心里琢磨,苏州人的口味怎么这样怪?
到了第三道“冰糖炖肘子”,鹤顶红收到小姐的眼色,趁阮妈下注意,把剩余大半罐的冰糖都尽数倒进去,阮妈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吓了一大跳。
“我的小祖宗,糖都堆成山啦!”
玉珑拉住她,照例笑嘻嘻,“就让它们慢慢炖吧,这样才甜得入味儿呢!”
阮妈忍不住皱眉,嗔怪地道:“太甜了就腻,这样一道甜腻腻的东西,喂给狗都不爱吃。”
“没关系。”玉珑的笑意更浓,螓首轻抬,喜孜孜地打起了主意,“我就是希望他们都不吃。”
阮妈彻底被弄糊涂了,“小姐不是想做菜给我家老爷夫人尝吗?怎么又希望他们都不吃,若都不吃,那小姐让我偷偷帮忙做这些菜干什么?”
“那是让他们嘴角下弯的。”玉珑咯咯的笑了出来。
嘴角下弯,就是让他们不高兴咯!可阮妈一时没听懂她这种拐着弯儿的说法。
好不容易等堆成小山的冰糖都融化、肘子炖烂了,一切大功告成,三个丫头便把三道菜端出去,而玉珑在支走阮妈后,越想越得意,也乐悠悠地跟在后面。
走进饭厅却意外见到那让她一想起来就羞恼交加的坏家伙,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缎面褂于,胖呼呼的身形,看年纪和楚老爷相仿。
楚昀阡见到玉珑,似笑非笑,指着那陌生人道:“玉珑,这是我远房的一位大伯,这两日正巧来扬州,遂来我家拜访。我娘说,你特地请他们来尝你做的菜,不知我们也有这个口福吗?”话虽这么说,其实方才三个毒丫头端菜进来时,他已瞧出不大对劲了。
那位楚大伯一看便是个爽朗无拘的人,他见到玉珑眼前二兄,立时脱口称赞。
“好一个娇俏伶俐的小姑娘!昀阡,这小姑娘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吧?将来等正式娶进门,可不能少了我的一份喜酒。”
玉珑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忍不住在心里抱怨。哼,死胖子,让你瞎说!吃吧吃吧,你们一起吃,毒死一个是一个,毒死两个凑一双!
小丫头忙着腹诽的时候,楚昀阡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在揣度她这次又想玩什么把戏,玉珑的目光对上他,一时娇靥发烫,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楚夫人见两个孩子眉来眼去,思及三日前在卧房中那“惊艳”的一幕,忽然笑眯眯地说:“我前日上街,有位算命先生说,我们楚家两年之内必添金孙,我一算计,思荷已经嫁去邑州,有了孩子也不归我们楚家:小天还小,连成家的念头都没有,只有昀阡和玉珑已订了婚,嫁娶也是指日可待,若要添丁,也就只能指望这两个孩子了。”
她说完,玉珑的脸更红了。她羞得直想找个地洞钻,偏偏那个可恶的人还不把目光移开!
没留意到那些暗潮汹涌,楚大伯已迳自动筷,“怎能让香喷喷的三道菜凉在桌上?”
他一拿起筷子,饭厅内的五个小丫头神色全变了,每一个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瞧他把又生又苦的瓜片塞进嘴,砒霜最不能忍,嘴角已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只好赶紧用手捂住。
楚昀阡起疑心在先,目光自然敏锐,于是淡淡地道:“怎么了,玉珑,你在担心这些菜——”
她急忙抢下他的话,“这是我初次学做菜,当然要担心味道好不好。”说完仍不忘瞪他一眼,嗔怪他突然多嘴,害她吓出一身冷汗。
“这些苦瓜虽然苦了些,不过清新爽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楚大伯尝完居然连连称赞,“再配上那些菇片,思……咸、鲜、苦三味交杂,我最近虚火旺,苦瓜退火,正好多吃一些。”
五个心怀鬼胎的小丫头不由得傻了眼。
怎么会这样?!
楚老爷和楚夫人正要举筷,听他一说苦瓜,倒是缩了回去,不过见他尝得津津有味,夫妻俩的脸上自然笑眯眯。玉珑未嫁过来便能在外人面前讨得欢心,让他们倍觉颜面有光。
楚大伯尝了两盘苦瓜,又去尝那道“冰糖炖肘子”,玉珑不禁又盯着他。
苦和甜向来不相容,她就不信这世上有人既爱吃极苦,又爱吃甜到腻味的。
“不错不错,这道肘子炖得极烂,入口即化,可惜滋味还欠一些……”他说着连皮带肉地夹起一大块塞进嘴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继续品评,“可惜……要是糖再放得多一些,滋味就更香甜了。”
四个毒丫头完全看傻了眼,鹤顶红忍不住偷偷道:“小姐,那罐冰糖我全放锅里了呀。”
玉珑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看她,又转回眼,只在心中想着。这胖子……是饿疯了吧?
楚大伯吃得高兴,一时反客为主,连连向楚家的三位主人招呼,“来来,大家快一起尝尝!”
玉珑看楚昀阡也动了筷,小丫头分辨不清为了什么,但心头一紧,竟然忍不住向他使眼色。他分明看到了,不过仍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然后强忍住皱眉的冲动咽下。
两道苦瓜、一道十分甜腻的炖肘子,现在他已明白她特意做菜给他双亲尝的意图了。
弄明白后,他不禁在心中失笑。人算不如天算,小丫头绝不会想到,他的这位大伯家住无锡,那里的人爱吃甜食是出了名的,正如四川人嗜辣、山西人爱酸,她的这道菜正好对他的胃口。
而另一边,楚老爷和楚夫人虽然同爱子一样浅尝即止,不过根本没有像五个小丫头之前天真的想法,因为做不好菜而嫌弃讨厌玉珑,相反的,楚夫人搁下筷后瞅着玉珑,越瞅越欢喜。
唉,这真是应了孔雀胆那个馊主意里的一句话,果然是“弄巧成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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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四个毒丫头像残兵一样跟在她们家小姐的身后。
真是倒楣,哪儿跑出来一个死胖子,把三道菜都吃光了,害楚老爷和楚夫人反而那么高兴!
“小姐,我们回去再想办法。”孔雀胆打起精神来劝慰。
“算了吧。”玉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再也不信你们那些馊主意了,只会越弄越糟。”她说着又噘起了嘴儿,“哼!还有那个可恶的家伙,害我每次都被欺负!”
四个毒丫头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觑。
断肠草苦着小脸,“那怎么办呀?等一个月后,若是想不出办法,小姐就要嫁过来了,”
“真烦!”玉珑没精打采地挥挥手,“你们都别跟着我了,我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四个毒丫头只好回桂苑去。
玉珑一个人在楚家的后园闲逛,穿过两三道半月形的门洞后,她来到一处更幽静的所在,其时已是午后,云淡风轻,四下里半点声响都没有,真够清静的。
虽然已经过了中秋,不过这座小园中遍植的都是耐寒的草木,因此放眼望去仍是一片葱笼,绿荫匝地,竟恍若盛夏一般。
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人扔一粒小石子进水塘的声音。
她循声找去,没想到在这小园的中央还有一个小水塘,隐在丛丛草木后面,水塘边有一座石亭,亭里有石桌、石凳,还有一张湘妃杨,而她未来的小叔、楚家的三少爷楚天正坐在围栏边。
石桌上随意地摊着几卷书,看来是这小子读书读累了,扔小石子玩儿呢。
楚家的孩子容貌都不差,不过老三虽俊秀有余,却还没有长成他二哥那样从容潇洒的气度,也许是年纪尚小,又加上有父母兄长的护庇吧。
他见到玉珑忙站了起来,客气地唤了声,“沈小姐。”
玉珑和他二哥虽然已有婚约,但终究还没有嫁过门,所以他依礼制仍然这样称呼。
“这地方倒是清静,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她走过去,信手翻他的书,看到都是些正经八百的卷籍,像是《大学》、《论语》、《春秋》,还有一本来熹的《程氏遗书》。
楚天笑了笑,“这些都是先生要我读的,我方才读厌了,才扔石子解闷。”
“你们又不是官宦人家,干么读这些无趣的东西?”玉珑停下翻书,好奇地重新打量他几眼,然后又没精打采地托腮在石凳上坐下,“我听说你们家在扬州有好多产业,说不准不久以后,你爹娘也要教你去打理商铺的,既然不像那些书呆子一样去考功名,又何必看这些催人眠的八股东西?”
楚夫仍只是笑笑,“不考功名也可以看看这些书的,先生说至少可让人明些事理。”他说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忙起身捧起石桌上的书,“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沈小姐,这座园子平日里没人,是专供我读书用的,你若喜欢慢慢逛吧。”他客客气气地道完别,就捧着书走开了。
这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玉珑只好一个人留下。
她转头见一旁的湘妃榻上铺了厚厚一层绒毯,又软又香,正好躺下睡大觉,便不客气地脱鞋爬上去,闭上眼不出片刻,午后的熏风暖阳真让小丫头进入了梦乡。
不过梦里居然仍有那个可恶的人呢!
明明已是春暖花开,如诗中所云“春来江水绿如蓝”,她兴匆匆地跑去江边赏花,却不期然撞进他的怀里。
她拾眼,又羞又气,正想理论,他却含笑说:“已到第二年开春了,还不嫁过来吗?”
玉珑顿时想起娘说过,年前选日子纳吉,明年初便把她嫁到扬州。
她在梦中气鼓鼓地回答,“我才不嫁给你呢,就算到冬天叶子落光了也不嫁给你!”
他抱住娇躯,丝毫不生她的气,笑意反而越浓,“说什么小孩子的话,我喜欢你,想要娶你,你就得嫁来我们楚家,我向来说一不二的,嗯?”他边说边亲她的脸,“算命老瞎子的话灵验得很,从来没有出过错,我们家在两年内一定会添小宝宝,玉珑,我不要别人,只要你给我生。”
她被迫偎在他怀里,赌气反抗,“我才不生小宝宝!不生小宝宝!”
猛然间惊醒过来,玉珑吓得睁开眼,却见到梦中那张俊美可恶的脸。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慌慌张张地撑起身。
他伸手扶她,她却吓得逃到湘妃榻的另一端。
“怎么,你方才作梦了?”楚昀阡淡淡一笑,看着她骤然醒来后惊慌羞怯的模样倒不在意,只柔声道:“玉珑,你娘从苏州来看你,我已让人送她去桂苑歇息,你醒来正好,跟我去吧。”
他没说自己其实已等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只为贪看她娇慵甜美的睡颜。
“我娘来啦?!”玉珑一听喜出望外,来不及仔细穿上,拖着鞋子便急匆匆地往亭外赶,谁知越是心急越倒楣,她居然一脚踩空,“哎呀”一声后便重重地摔倒在亭外冰凉的石板地上。
“玉珑!”楚昀阡心中一紧,急忙步到阶下,一手扶住娇躯,一手脱下那只惹祸的绣鞋,隔着白袜用极轻柔的力道摸了摸,“有肿块,像是扭伤脚踝了。”
她疼得一时顾不上羞怯,偎在他怀中委屈地低声道:“好疼……我没法走路了” 。
“我抱你回去。”他柔声哄她,说着干脆将另一只绣鞋也脱了,一起拿在手上,然后稳稳地将娇躯拦腰抱起,他怕她熬不住疼,也不管沿途有仆妇惊诧的目光,走出小园后更是加快了步伐。
走入桂苑,四个毒丫头一见立即迎上来大呼小叫。
玉珑却羞得把小脑袋都埋进他的肩窝里,故意不去理睬她们。
走入房中,二夫人见状下免心疼,她到底是她的娘亲,骨肉连心,一看当下的光景,便猜出爱女必定又是哪里磕伤碰伤了。
楚昀阡把玉珑抱至软榻上,二夫人踱到边上柔声问:“出了什么事?”
她委屈地偎入娘亲怀中,“我的脚扭伤了,疼得厉害。”
楚昀阡从旁解释,“玉珑一听说沈夫人来看她,喜不自胜,急着赶回来,结果一脚踩空,从亭子里摔出去,不过我方才已检查过,没有伤到骨头。”他说完便含笑告退,“沈夫人,不必担心,我已命人去拿专治跌伤的药酒,玉珑一直惦念着你,你们母女一定有许多话讲,晚辈先行告退。”
他离开后,玉珑竟怔怔地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娇唇微嘟,不知又在生什么闷气。
二夫人看着小女儿这副模样,自然有所悟,似笑非笑地道:“玉珑,你在楚府上做客也有十来天了,你爹和奶奶每日都提起,我被他们问烦了才过来看看,你和昀阡相处得好吗?”
玉珑这才回过神来,睫毛一扬一场,含含糊糊地应话,“那个坏家伙,我才不要嫁给他呢!他——”她匆而想起了梦中情景,俏脸变得更红,错把梦境当了真,又羞又气地向娘亲告状,“他、他还要我给他生小——”猛然又清醒过来,吓得忙把末出口的几个字吞回去。
二夫人却没有漏听半个字,“小什么?”
玉珑移开眼,心虚又结巴地打哈哈,“没、没什么……我只是瞎说的。”
“你呀,总是长不大,一时气急败坏就信口胡让。”二夫人浅浅笑着,倒也不追究。她是明眼人,女儿羞红的小脸和昀阡方才温柔带怜的眼神,已使她笃定了一些事,可当下却故意说:“我在来时的路上已仔细想过了,玉珑,你终究是我十月辛苦怀胎所生,自古婚姻大事虽应由父母作主,我和你爹却也不愿勉强你们几个孩于,你二哥娶流火,是他心中所爱,你自然也要嫁一个喜欢的才好。”
“娘……”乍听这话,她不觉有些发怔。
难道娘改变心意了?
二夫人从容地又道:“我在家中所说的话并下骗你,等一个月过了,你若仍不愿嫁,我便让你二哥来接你回家,至于你和昀阡的婚约——他是个豁达明理的好孩子,想必不会难为我们沈家。”
她说完,细心地留意小女儿的反应。
果然,小丫头并不如先前那样喜笑颜开,反而有极短的忡怔和迷茫。
情随势变,大概她一时也分辨不清,母亲这样的安排是否完全合自己的心意。
玉珑只怔怔地想。那坏家伙在梦中明明说,他是说一不二的,是真的吗?
这时楚府的一名男仆送来了药酒,四个毒丫头藉机也走了进来,她们方才看见玉珑就神情古怪,活像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小姐,我帮你抹药酒吧。”砒霜怯生生地讨好。
二夫人亲自替爱女脱了白袜,朝她点点头,“也好,你来替她抹吧,别忘了要揉得均匀。”
砒霜忙不迭地应声。
玉珑瞅着她们四个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怎么一个个都心里有鬼的模样?
她们主仆五人各怀心思,二夫人不动声色地旁观,等到药酒差不多抹完了,才忽然变了口吻,近乎疾言厉色地说:“玉珑,婚事我虽已不再勉强你,但你在楚府终究是客,凡事都要守规矩,我让你和楚家的人好好相处,你为什么曲解我的意思,成天无事生非,弄一些荒唐的小把戏去算计昀阡?”
娘亲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训话让玉珑错愕得睁大眼。
好哇,是哪个臭丫头告密?!
二夫人训完,气息又平顺了,故意叹了口气,冷冷地道:“你不用责怪她们,刚才是我让她们四人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脾性我还不清楚?”
这孩子自小被家人宠坏了,遇上不如意的事,从来不肯乖乖听从,必定会伙同她那四个小丫头想些刁钻荒唐的小把戏来应付。
好嘛,被戳穿就被戳穿!玉珑的小嘴一扁,只好使出她的终极招术,又投入娘亲的怀里撒娇,“人家只是不想嫁过来嘛……况且小孔雀她们出的都是一些馊主意,不管用,还害我被他欺负!”
二夫人好笑地暗中屏退四个毒丫头,故意柔声问:“他若趁机欺负你,那是他的不对,你告诉娘他怎么欺负你。”
一扯到这个,玉珑的心立时“怦怦”跳个不停,娇靥发烫,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说,“就是二哥先前对流火的欺负……他,他咬我了。”
“瞎说,你二哥怎会咬流火?”二夫人笑意更浓,“到底是什么?”
“嗯……嗯……”小丫头“嗯”了半天,才终于低低地罗列“罪证”,“他那天夜里趁、趁我昏迷,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她鼓足勇气告完状,却只换来娘亲的一派云淡风轻。
二夫人含笑站起身,故意凉凉地建议,“你平日在家里总是称王称霸,为什么在扬州却任人欺负?人活着无非争一口气,昀阡既然这样欺负你,你也依样画葫芦,欺负回去不就行了?”
玉珑听完惊得瞠目结舌。
有没有搞错呀,娘怎么可以帮外不帮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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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只陪了她半日,第二天便回去了。
玉珑却得乖乖静养,她天性活泼,在桂苑裹足不出户几日便闷到不行,好不容易等脚踝上的肿块消了,又能下地走动,干脆带着四个毒丫头去扬州的大街上逛。
二夫人先前说得没有错,扬州的繁华下逊苏州,玉珑不信,此刻等到亲身在街市上逛了一圈,见到满眼的琼楼玉阁林立,茶坊酒肆遍布,才和四个丫头一起信眼了。
其实扬州自古不仅多商贾,更多美人。譬如南朝的鲍照曾在一篇“芜城赋”中说:“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孰质,玉貌绛唇。”赋中的南国,即指扬州。
这样一个繁华毓秀之地,玉珑不想嫁过来,天下可多的是梦寐以求的人呢!
午后的阳光暖暖淡淡,最适宜外出,五个人一路闲逛玩耍,又买吃的又买玩的,沿着运河边的长街逛下来,肚子都胀饱了不说,四个毒丫头的手上也都捧满了东西,纸盒木盒高高地叠着。
鹤顶红抬眼看天,日头已有些偏西,忙唤玉珑,“天色要晚了,小姐,我们回去吧。”
她正要答应,蓦见对街有一块招牌,上面刻著“碧华轩”三个镀了金的大字,在夕阳下还当真是金光闪闪的金字招牌,一时不禁好奇地多看两眼。
“这一家的门面真气派,不知裹面卖些什么。”
砒霜笑嘻嘻道:“小姐,我们进去瞧瞧下就知道了?里面一定有好东西的。”
一行人一逛进去才知道,这家全是翡翠玉石的买卖,倒也正如其名,上等的翡翠玉石皆是碧澄澄的,果真是“碧华”呢。
店铺里的玉石琳琅满目,坐在里面喝茶的老掌柜一看五个小丫头身上衣衫的质地皆上等,忙示意两个伙计退下,亲自上前笑眯眯地招呼,“小姐想要些什么,随意看吧。”
玉珑默不作声地逛完一圈,才指着角落里的一尊玉雕,“你这店里只有这尊好。”
老掌柜吃了一惊。
哟,这买卖太大了!这小女孩居然一眼就相中他们的镇店之宝。
那尊玉雕倒也不算大,仅有一个西瓜般的大小,但胜在玉料的质地和雕工,玉料产于号称“万山之祖”的昆仑山中,正是天下闻名的和阗丰脂玉,质地细腻均匀,光泽柔和,无与伦比,至于雕工嘛,只见其上雕有几株松树,老枝叫然,树上有月,玉宇冰轮;树下有屋,草庐单薄,而屋前还站着一个人,两手负于身后,衣袂飘飘,似被夜风吹拂,整尊玉雕仿佛一幅画卷般细致传神,雕工可见非凡。
老掌柜暗地里踌躇,面上却笑着说:“小姐好眼力,这一尊玉雕名叫‘抱月归’,乃是稀世难求的珍品啊。”
玉珑自小对钱财不大在意,听人称赞“好眼力”便乐得陶陶然。
“抱月归……这名字倒不错,我要把这尊玉雕买下来,嗯……大家都有了礼物,再送给谁呢?”她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这上面有松有月有草庐,这样风雅的东西,还是应该送给紫埴姊姊。”
断肠草睁大眼瞅了瞅玉雕,晕匆匆地插嘴,“小姐,这么好的东西应该不便宜吧?”
“我可不管价钱。”她毫不在意,“让二哥派人快马送银票过来就成了。”
“小姐真是阔气。”老掌柜笑眯眯地抚须,“不过买卖太大,老朽一时还真是作不了主。这样吧,请小姐明日再来,待我请示我们少东家再谈买卖不迟。”
“你们打开门做生意,哪有这样拖延的道理?”孔雀胆却下依,“我们家小姐喜欢的东西,从来没有买不走的,若是你们少东家出远门了,难道这店里的大买卖都要停了不成?”
“话可不能这样说。”老掌柜慢条斯理,不急不恼,“这是我们少东家定下的规矩,除了这一尊镇店之宝,别的全可由老朽一人作主,何况——”他笑着打量她们,“看样子你们也逛了一天,身上带的银票就算一张未少,也未必付得起我店里这尊“抱月归”,还是等明日多带些再来吧。”
“小姐,这么说也有道理。”孔雀胆点点头,“我们在街上逛了大半天,又买了这么多礼物,现在身上带的银票真的不多了。”
玉珑只好答应,“那好吧,不过你要先说个数,我明天派人带银票过来买。”
老掌柜沉吟片刻,伸手指稳稳地比出一个“七”。
断肠草怔怔地道:“七……七万两?”
鹤顶红立刻奚落她,“笨蛋!这尊是上好的和阗玉,怎会这么便宜?我猜是七十万两。”
老掌柜不发一语,只收回了手,赞许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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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玉珑沐浴过后,想起玉雕上那些风雅的画面,忽然也想要画一幅,于是刚在软榻上躺下又兴匆匆地起来,叫进两个小丫头帮她研墨、调色,自己仅披了一件外衫,握笔等在画纸前。
她作画一向不讲章法,随心所欲,不出片刻就画了满纸的层层叠叠,全是荷叶。
大概是想画出一幅“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意境吧。
不过绿叶太多,也总需一朵红花来点睛,玉珑看了又看,却找不出一处好地方来添荷花。
正踌躇着,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小姐,楚少爷来了。”是断肠草和鹤顶红。
楚昀阡的两手上捧了一个锦盒,进门便微笑着说:“好了,你们先出去吧,我不用你们伺候。”
眼看着小丫头关上门,卧房中只剩下两个人,满室寂寂,玉珑不自觉先红了脸,故意瞪大眼看他,“深更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哦,我拿一样东西送来给你。”他的口吻倒随意得很。
玉珑不理他,迳自拿着笔继续思索。
那锦盒看来份量颇重,楚昀阡将它放在一旁的木凳上,绕到她身旁看了看,笑问道:“你深更半夜不睡觉,怎么有闲情作画,嗯?”
小丫头噘嘴儿,“不用你管!”
他的目光从画上移到眉目如画的小佳人身上,“这幅画画完了吗?”
唉!她苦恼地放下湖笔,“我想在万绿丛中再加上一点红,可是左看右看都无处下笔。”
“这个并不难。”楚昀阡说着忽然握住她的手,站在她身后,轻轻拢她于怀中,握着柔荑一笔一划地教她添加,“其实画往往如其人,你的天性既然无拘无束,又何必拘泥于区区一枝荷花呢?”
他教她添的是一枝尚未绽开的花蕾,小荷才露了尖角。
画完了,怀中的娇躯却有些僵住,更深夜寂,两个人这般实在靠得太近。
她的心里怦怦直跳,早忘了管那朵该死的荷花添的是不是恰到好处。
“玉珑,”瞧着她娇羞无措的模样,他在心里失笑,既有得意更有怜爱,瞧了几眼,忍不住伸指轻敲书案,柔声问:“你呆呆地想什么?我替你添的花蕾还合心意吗?”
他退离开她身边,玉珑这才缓过神来,低头一看,红绿相映,一幅画果然变得更佳。
她观画,楚昀阡却在观她,其实他画花蕾欲绽未绽之际,只是为了借喻她,小丫头耽于玩乐,既不懂处世为人的艰辛,更不懂男女情爱、人伦大欲,正如花蕾叶芽一般。
李商隐有诗云:“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他看着她,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喜爱渐渐加深,心,也已醉了。
玉珑抬起眼,目光扫到那只锦盒,好奇地问:“对了,这里面……你要送我的是什么?”
踱到近旁的椅上坐下,他故意卖关子,“你若想知道,自己打开看看。”
她只得搁下笔,自己绕过书案去打开那盒盖,这一打开,她又惊又喜,连说话都一时变得结结巴巴,“你、你买这尊玉雕送给我?”唔,不对呀!她一思索又犯疑,“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尊玉雕的?难道……哦,对了!难道那是你们楚家的买卖?你就是少东家?!”
“碧华轩”的确是楚家的产业。
楚昀阡含笑点头,“你猜得没有错,那正是楚家的买卖。”
不过这事说来倒也有趣,他并未想到玉珑会跑去他们楚家的店铺里逛。
她想起老掌柜说过这尊可是镇店之宝,起码值七十万两,她可不想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何况他们沈家也有的是钱,她大可以自己买。
这么想着,她便把盒盖盖上,“我不要。”
“怎么了?”他笑了笑,“你白日里不是还很喜欢这尊玉雕吗?”
“我跟老掌柜约好,明天会派人带足银票过去买,我不要你白送的礼物。”玉珑嘟囔。
“哦?”他的笑意更浓,站起身来,“我听说你打算明天让你二哥派人快马送银票过来,对吗?”他向她踱近,话语亦随之更温柔,“玉珑,只要你喜欢,价钱我并不在乎。”
他的心意在话中半藏半露,她有些察觉,但又不能全然明白,只半信半疑地问:“你真的……愿意白白送给我?”
让小脑袋更疑惑,他听完这话却又摇头,“不算白送,我不收你银子,但另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生了新的疑心。
静室之中,烛影摇曳,楚昀阡含着笑、一派俊逸的模样反而让她更觉得不可靠。
果然,他向她招手,“玉珑,你过来,等凑近了我才告诉你。”待她走近后,他伸手一揽,毫无预警地将娇躯揽入怀中,然后才笑咪咪地说:“你让我吻一下,吻过了便抵消七十万两。”
玉珑羞得粉颊上立刻飞上两抹红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有办法开口拒绝,“我、我才不要被别人吻!”
他稍稍加大力道,让娇躯在怀中贴得更紧密,“那不成,捧出‘碧华轩’的东西,断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他故意转向她的耳畔,让温热的气息喷拂,撩得她心慌意乱。
她想反驳,却已在迷糊间被他趁势吻住。
她惊得睁大眼,脚下一软,整个人只能偎进他怀里藉以支撑。
楚昀阡抱稳她,温柔体贴,不让她有一丝跌倒的机会,俊美而温热的薄唇耐心地教她缠绵,直至她意乱情迷,乖乖回应。
过了好久他才放开她,彼此都有些儿喘。
楚昀阡牵着她走至近旁的一张椅边,扶她坐下,“再过几日,我把手头上的事先放一放,陪你逛扬州,也算尽地主之谊。”他边说,边看着她被吻后红润的娇唇和水润的大眼睛若有所思,“我知道你不乐意留在这里,强摘的瓜不甜,这道理我自然懂,所以不必等一个月,等逛完我就派人送你回家。”
玉珑迷迷糊糊的,勉强听懂了他说的话,“真的?”
他颔首,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
这小丫头不懂得看人,他若真打算随她的心意,从一开始便不会动她分毫,那一晚她派三朵花来色诱他,继而又亲自试探,他把她抱进怀里,其实已表明他心里的盘算。
他不是喜欢捻花惹草的人,正是心意已定,才放任自己一步一步慢慢“欺负”她。
至于陪她逛扬州,自然不会白逛的,他要她心甘情愿地嫁进楚家,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