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文宇一身月白色单衣,散着一头黑发,一手握着雕刀,在一块金片上细细雕着,一边听着程毅说话。
突然,他的手一顿,微侧着头,“昱少落水,人可安好?”
“受了些许惊吓,幸好人无大碍。”
“为何落水?”
“当时昱少身旁只有孟姑娘与洛青,孟姑娘为救昱少,双双落水。”
“洛青怎么说?”
程毅明显沉默了下。
东方文宇的眼神微冷,放下中的雕刀,“说。”
“洛青以为是孟姑娘与昱少玩闹,才失手将昱少推入湖中,但昱少亲口证实,是他自己脚步踉跄,与孟姑娘无关。”
东方文宇静静的思索了会儿,最终只问:“孟姑娘无事吧?”
“安好,在庄里陪了昱少大半日,随着娘亲返家后便忙着收拾书册。”
“收拾书册?”
“是。”
东方文宇马上想到——“她想要卖书册求现?”
“似乎是如此。”
这个丫头的脑筋不好,想单凭几本书册筹到足够的银子,只怕是作梦。
“先前你提过,李家人曾找上门讨要书册?”
程毅点头,“确有此事。”
李家人想要书册,若想卖个好价钱,自然就得找上李家。“她的表兄是何许人?”
程毅闻言,不由得微瞠了下眼,“少爷吩咐过,无须属下去查。”
东方文宇冷冷的看了程毅一眼。
程毅心头无奈,连忙说道:“属下立刻去查。”
“别查了。”一个娇俏的姑娘从外头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壷热茶,语调轻快道:“孟姑娘的表哥姓李名少庆,是个举人,会试考了两次但都名落孙山,自以为学富五车,其实不过就是个有点墨水的酸儒罢了,现在拜青山书院的前翰林学士李大人为师,四处与人相交,看来对明年的春闱还抱着希望。”
程毅在一旁虽然神色未变,但眼底闪过惊奇,没想到洛晨竟会将事情查了个清楚。
“前翰林学士李大人?”东方文宇低着头,继续雕刻着,“投拜帖,明日至青山书院拜见李大人。”
现在这个时辰送拜帖?程毅不由得看了洛晨一眼,他们都是自小服侍东方文宇的,但要他舞刀弄剑还行,若要揣摩主子的心思,他却是一点都不在行。
“还不去。”洛晨催促了声,真是傻大个儿,跟在主子身边多年,还是少了根筋。
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主子对个姑娘家的事多问一句,但从主子拿回那张缘定三生的一样之后,洛晨知道这个姓孟的姑娘肯定不一般,所以早早就打听好一切,尽管这姑娘的名声称不上太好,还未出嫁就巴着自己的表哥,最后还投了湖——但这毕竟只是传言,她跟在主子身边多年,相信眼见为凭,更相信能让主子另眼相看的人,绝对非池中物。
这么些年来,主子都是一个人,她也挺乐见多个人陪伴主子,这东方府虽大,可真的一直太过冷清了。
***
青山书院位在京郊一处山明水秀之处,与厉家的锦绣山庄遥遥相望。
石阶之上,巨大的石门耸立,右面雕刻的是先祖马下打天下,左边雕着当代以文与民休
养生息,站在石门前,便能感受到一股大气磅礴的气势,让人有种自己极为渺小的错觉。
孟若荷第一次踏足青山书院,真心觉得这里不愧是大齐国内数一数二的书院,不单景色宜人,更有不少鸿儒聚众讲学。
通往石门的道路两旁,早早就有不少文人雅士摆桌,或卖画或卖字,还有些奇珍异宝。
孟若荷定了下心神,跟着找了块空地,支起张小桌,做起了生意,桌上摆的就是她爹留下来的数十本书册。
这个时候天色刚亮,但已有不少马车和儒生经过,而能够坐得起马车来到书院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越是权贵的马车停得越前头。
孟若荷脸上始终笑意盈盈,打量着经过的马车,虽说现在八字没有一撇,但只要让她筹到银子,到时跟二当家合作开了首饰铺,这些有钱公子哥日后都是她的客户,她当然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荷丫,若让你娘亲知道你来这里摆摊,抛头露脸的,她心里肯定难受。”穆翰跟在她身后,不停的叨念着。
原本一大早,穆翰要下田去,可看着孟若荷扛着小桌子,背着一个沉重的小竹篓,脚步一深一浅的走得艰难,他连忙上前关心的问了一句,知道她要上青山书院前摆摊,他也顾不得下田了,替她搬起东西,陪她走一趟。
“我知道我娘会担心,所以阿牛叔,你就别告诉我娘,我娘不知情不就没事了?”
“你这不是摆明要骗你娘吗?”
“阿牛叔,”孟若荷对穆翰一笑,“我没要你骗她,只是要你不说而已,这之间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分明是在强词夺理,偏偏穆翰反驳不了,只是有些不舍的看了眼桌上几本泛黄的小书册,“这些都是孟秀才留下来的,你真要卖了?”
“若不是没法子,我也不想卖。”孟若荷的笑容中多了丝说不出口的无奈,“谁叫我缺银子。”
“你缺银子?要多少?阿牛叔这里有一点,全给你。”
孟若荷感激的看了眼穆翰,“阿牛叔,你真好,但是我现在缺的不是小数目,我得自个儿想办法。”
穆翰不由得一叹,咕哝道:“你一个小姑娘,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他心中担心孟若荷又要将银子拿去给李家。
说到那一家人实在不是东西,荷丫病好了些时候,竟也没人来看一眼,唯一来的李红瑶还是来讨要东西的,狼心狗肺,也不怕遭报应。
“阿牛叔放心,总之我要做的不是坏事,事成之后,你就知道了。”
穆翰看她不多说,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想到一事,不免又道:“荷丫,你打算要卖这些书,未必要来这青山书院,京城里也有不少收书的地方。”他知道李少庆就在青山书院拜师求学,他们这么一大早就赶来,肯定会遇上。
“阿牛叔应该也猜到了,我虽然最主要是来这里卖书册,但也有点小心思想见见表哥。”
穆翰闻言,忍不住叹息,“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姓李的小子?”
“当然忘不了。”孟若荷也干脆的承认,“他们一家现在还住在我爹留给我的屋子,拿走我爹留给我的银两,害我现在苦哈哈的,我如何能忘?”
穆翰看着孟若荷一脸的俏皮浅笑,有些傻眼了,还以为她是因为旧情难忘,所以想要来此见见李少庆,但看她这样子,不像是为解相思,反而比较像是要来讨公道。
不过不管如何,只要她不再傻下去,她想做什么他都支持她。“荷丫想通就好,可别又一心扑到不值得的人身上,让你娘伤心。”
“我知道,这辈子最疼我的便是我娘,我以后会好好的孝敬她。”
穆翰放心的点点头,静静的待在她身后。
没多久,有个儒生上前打量着桌上的书册,“姑娘,你这些书可都是好东西,怎么舍得拿出来卖?”
“还不是家里缺银子,不然我也舍不得。”孟若荷看着眼前一身青色儒雅长衫的公子轻声说道。
“京城里有间宝珍斋,专收各类古籍,你拿去那里,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眼前这位姑娘长相虽不是顶尖,但笑容倒也清丽可人,史君则不由得点了条明路。
“我知道,只是尽管我是为了银子,逼不得已才要卖这些书,但还是希望这些书能到真心爱书之人手里,而能进得了青山书院的学子,个个都是学富五车,肯定也是识货之人。”
几句话可把人说得心花怒放,史君则一笑道:“我是挺喜欢这几本珍本,可惜我家境尚可,未必出得起姑娘满意的价钱。不过今日来往的人多是大儒、学士,姑娘肯定也是知道有大人物前来,才会拿着书册摆摊,姑娘聪慧,相信能遇上有缘人,卖个好价钱。”
孟若荷的双眼闪闪发亮,这两日她忙着想办法筹银子、陪伴朱景昱,根本没去外头打听什么消息,不知道有谁要来青山书院,现在知道竟有大人物要来,无怪乎这一大清早来来往往的马车这么多,还不乏打扮娇俏的姑娘在父兄的陪伴之下进入书院,她不由得好奇的问道:“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要来?”
“咱们大齐国大儒,东方文宇。”
孟若荷双眼睁大,“东方文宇?!”
“是啊!”史君则点头,“姑娘不识此人?”
“我自然听过东方先生大名,只是没料到他今日会来。”
“其实也是事出突然,一大清早接到消息,我才连忙赶来了。”他转头看看四周,“同我一般心思的,可也有不少。”
男神果然令人崇拜,孟若荷心喜,但还是没忘了正事,“还请公子帮忙,替我介绍些人,我听闻温家少爷向来对收藏古籍颇有兴趣,不知公子是否识得此人?”
“温家少爷?你指的若是温从行,我自然认得,放眼青山书院,只怕没人不识得他。”
出身大户商家,出手向来阔绰,自然多得是人想尽办法结交。“这还赶了巧,”史君则看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经过,“这就是温家的马车。”
看着拉着马车的两匹健壮黑马,孟若荷一叹,果然是有钱人啊!
“我替你去问问,”史君则理了理衣衫,走到停下的马车旁。
孟若荷就见一个小厮上前,将布幔掀起,史君则说了几句话,马车上就走下来两人。
孟若荷眼睛一亮,“负心汉”今天竟然跟着温家人一起来到青山书院,看到李少庆,她的笑容不由得更加灿烂。
李少庆没有注意到孟若荷,只是小心翼翼的站在马车旁,等着一个丫鬟将马车上的温从芳扶下来。
温从芳穿着鹅黄色的衣衫,脸上画着细致的妆容,衬出一脸好气色。对她今日坚持一同前来青山书院,李少庆心头是有些不舒服的,虽说他没见过东方文宇,但从旁人嘴中听闻,知晓东方文宇长相出众,文采斐然,不少高门贵女就算跟他一样没见过人,依然心动不已,如今有机会得以一见庐山真面目,不少鲜少出门的千金贵女都打扮得光鲜亮丽。
虽说两人还没有婚约,但也就等他高中后就能议亲,这会儿看着她竟心系别的男人,李少庆自然心头不愉快。
“温兄,请。”史君则也没理会李少庆,他对这个人并没有太多好感,虽说有些学问,可只知逢迎拍马、逢高踩低的态度很令人厌恶。
“表哥!”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叫唤,李少庆脚步一顿,这才回过神,一个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的孟若荷,这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表哥。”孟若荷见他没回应,又兴匆匆的叫唤了一声。
这热络的叫唤吸引不少人的注目,李少庆没少跟同窗抱怨过,他有个不知羞耻、硬是缠着他的表妹,不过大多数的人只听过孟若荷,这会儿都还是第一次见。
原以为孟若荷是个骄纵不知羞又长得丑的丫头,但眼前的女子一脸盈盈笑意,巴掌大的小脸就算称不上风华绝代,但也是可爱娇俏,尤其水汪汪的眼眸闪着光亮,令人忍不住想疼惜。
李少庆看着周遭来来往往的人,有些不自在,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勉为其难的开口,
“若荷表妹怎么会在这里?”
孟若荷侧着头,眨着眼,可爱的模样令几个青年学子心头一动,不免又更靠近了些,才一会儿功夫,她的小摊子前就围了不少人。看到这个情况,孟若荷心中觉得很满意。“我来摆摊,我爹留下些书册,我想转卖给有缘人。”
李少庆的目光往小桌上一瞄,脸色微变,他明明早已让妹妹去找了孟若荷,让她把齐册交给他,现在她竟拿来卖银子?
“真是不要脸面,追着李哥哥追到了书院门前了。”
温从行听到身后妹妹的声音,眉头轻皱,书院门前可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妹妹在家撒泼无妨,可不能丢脸丢到外头,坏了自己和温家的名声。“芳儿,不得无礼。”
温从芳向来骄纵,但对自家兄长多少有些惧意,只好不太情愿的闭上嘴巴,只目光依然不善的盯着孟若荷。
“温公子,”看着温从行,孟若荷的笑容更温柔了几分,压根没把温从芳给看在眼里,“久违!不妨上前瞧瞧看看是否有喜欢的书册?”
“姑娘怎么会卖这些书册?”对上可爱的孟若荷,温从行的口气和缓了不少。
“这些书全是我爹留下来的,我想卖给真心爱书之人。”孟若荷娇憨的侧着头,语带怀念的道:“我爹是个秀才,在锦绣山庄教了几年书。听爹说过,能进得了青山书院的学子个个皆气度非凡,人中龙凤,今日来此看到来往的各位公子,心想果然名不虚传,让我长见识了。”
她的话语轻柔,令人听来舒心,围在一旁原想看热闹的学子们没来由的感到得意起来。
这些年青山书院出来的学子,中了举人、进士的不少,更别提还出过状元,就算朝廷的国子监的学子都没有青山书院的出色。
温从行也被夸得心情愉快,目光扫过桌上的书册,落在其中一本他找了许久的游记上。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隐去,李少庆前些日子才说过他家也有这本游记,定会给他寻来,他等了些时候都不见书册,正觉得奇怪,还想找机会问问,如今看来也不用再问,游记根本不是李少庆家里的,而是孟若荷所有。
他有些不满的看了李少庆一眼。
李少庆看到温从行的眼神,心头一跳,立刻对孟若荷使了个眼色,“若荷,这本游记你之前不是说要送给表哥,怎么拿出来卖了呢?”
孟若荷闻言,在心中冷哼,这人还真不要脸,难不成以为他说这几句话暗示,她就会傻得双手将书册送上吗?作梦!
她故做天真的眨了眨眼,不解的反问:“表哥,我不记得我说过要送你什么游记,我只记得表哥说要在京城里求学问,让人看得起,就得住到城中,我爹那间在榆钱胡同里的宅子虽说已旧了,但还是勉强能住,所以我便答应姨母,把屋子给表哥你们一家居住。
“然后表哥又说,要我把我爹留下来的首饰、银子给你,让你有银子能跟来自各地的学子喝茶谈学问,还为了让表哥住得舒服,就把我爹给我在京郊留的最后一处屋子给卖了,好翻修城里的宅子,这些事我全都记得,但我真不记得自个儿说过要把书册送给表哥。”
孟若荷的声音不大,却清楚的传到四周众人的耳里,李少庆立刻感觉无数眼神投注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怀疑更有不屑,一个昂然的读书人怎么向个小姑娘讨要家产,这话若不澄清,别说将来的仕途,可能连青山书院都要没脸待下去了。
李少庆的脸色微红,斥了一声,“表妹,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孟若荷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眼眶泛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我从小到大都听表哥的话,只是这些书册我真没说过要给表哥,表哥你别生气。”
温从行在一旁闻言,眼神不由得一冷。李少庆口口声声说是孟若荷缠着他不放,看样子应该是李少庆背地里向孟若荷挖了不少银子才是真的,这样的人实在不配与温家结亲。
他的眼神一转,在温从芳身后的丫鬟立刻上前,将自家小姐从李少庆的身旁拉开。
“哥,你别听她胡说。”温从芳挣扎道:“明明就是她不知羞耻,自己把家产送上。”温从行冷冷一哼,“纵是如此,也不该寡廉鲜耻的收下。”
“温兄,之中有误会。”李少庆急了,连忙解释,“我表妹前些日子投湖,脑子有些不清楚,说的话不可尽信。”
“李少庆,你说什么鬼话?”穆翰是个粗人,在这些文人面前难免有些自卑,但一听到李少庆的话忍不住的斥道:“人在做,天在看,荷丫说的句句属实,你竟说她脑子不清楚,也不想想她是被谁人逼得投湖,你也不怕有报应。”
穆翰一气起来声若洪钟,气势十足。
李少庆向来自以为是个高高在上的斯文人,立刻露出一脸厌恶,“表妹,我看你这些日子就是尽跟这些粗鄙之人相交,今日才会满口胡言乱语,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交友不可不慎。”
他才是狗眼看人低吧,讲什么大道理!孟若荷拦着打算冲过去教训人的穆翰,或许李少庆打的就是让穆翰出丑的主意,看着四周学子因为穆翰卷袖子想要上前讨公道而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她脸上依然带着笑,可心头一冷,这些所谓的斯文人,满嘴的仁义道德,自以为高人一等,但真正懂礼义廉耻的人可没几个。
“表哥说得没错,阿牛叔是个粗人。”孟若荷清脆的声音响起,“但他努力干活,赚银子养活一家老小,做人实诚,比起那些只顾着往孤儿寡母身上打主意、占便宜,自以为高尚,实际脏秽的文人雅士更值得人尊敬。”
李少庆听出了孟若荷的指桑骂槐,一阵心虚,嚅了嚅嘴唇,最后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一个小小女子,只是缺银子过日子,这才抛头露面来卖书册,图的是卖给个惜书的有缘人,各位若有兴趣就出个价,若没兴趣就当小女子打扰了各位公子。”
众人见她眼眶微红,楚楚可人,令人心生怜惜,对李少庆的不屑更是多了几分。
温从行上前,不再理会李少庆,“我要这本游记,不知姑娘怎么卖?”
孟若荷感激的对温从行一笑,“公子若喜欢,就——”
“五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