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继续叫错我的名字,我是真的想杀了你没错。”雍震日酷酷地说。
“啊哈哈,随时这个名字师父取得很好啊,你怎么会讨厌呢?”
“不,那是你乱取的,而且我是真的会杀了你。”雍震日刷地抽出软剑,抵在仲孙袭喉结前。
“好了,采生,别再开你师弟的玩笑。”雍玉鼎跳出来打圆场,“岁时,你也别跟你师兄这么计较,采生天生容易犯傻,你也知道的,多体谅些。”
“咦?康惠,你何时在这里的?”仲孙袭满脸困惑。
“喂!这下你不只名字搞错,连人都认不出来啦!”雍震日没好气的说。
雍玉鼎维持儒雅的浅笑,“岁时,你可以杀了他。”
“喂!刚刚叫我不要计较的人是谁?说他天生犯傻的是谁?说要体谅他的又是谁啊?”
“哈哈,师……康惠,你真是可爱,毛长齐了没啊?”仲孙袭又笑哈哈地说。
“你刚刚明明叫对了,都叫对了干嘛改口?还有你是毛长齐了没观察会的会长吗?不要动不动就问人这种下流的问题!”额头怒暴青筋说出这些话的是雍震日。
“岁时,快杀了他。”雍玉鼎就是有办法用笑脸说出这话。
“康……师……康惠——”仲孙袭似乎完全搞不懂自己要说什么。
雍震日抬起一只手阻止他,“够了,我真的不了解你的意思……我也不想懂了,再这样下去对话无法进行,所以直接进入正题吧。”
仲孙袭的脸色立刻一变,“有谁要跟我一起走?”
“跳太快了!给我一步一步慢慢的说!”雍震日揍了他一拳。
“喔,采生是说那个吧……嗯,但是太远了,我们可能去不了……”雍玉鼎了解地颔首。
“师父,您知道?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只有我不知道吗?”雍震日快被这两个人搞疯了。
“就是那个啊,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地方嘛。”雍玉鼎抓抓后颈。
“桃花源吗?大师兄指的真的是桃花源吗?”雍震日激烈的追问。
一手捂着被揍红的脸颊,仲孙袭摇摇头,“不是啦,我说的是单骑救主的那里啦!”
“长板坡吗?我知道那个地方要怎么去,你朝我的剑直直跑过来就会看到了。”雍震日露出阴狠的笑,宣告耐性耗竭,“师父也想去桃花源?那你们两个一起来好了,我保证不会太远,一下子就到了。”
“所以采生这一年来是去了哪里?”雍玉鼎从容不迫的转移话题。
见雍震日一副生气样,本想回答“去了你心底”的仲孙袭立刻端正神色,“战场。各地的战场。”
听到这严肃的话题,雍震日缓下脸色,收起软剑;雍玉鼎的神情也沉重许多。
这并不是个国局安定的时代,武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李唐皇室的天下暗地里已经由她掌握,残忍专断的作风时有耳闻,偏偏政局不稳,外忧不断。
突厥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大唐这片富庶丰饶的土地,于是边关的大小战事从未停止过。
虽然雍玉鼎是个极为随兴的人,但从小就教导他们关心时局,因为他们都是武人,要培养清澈的双眼,观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重要的、该守护的,这样握起刀来才不会漫无目的的乱挥。
仲孙袭算是承袭雍玉鼎思想最深的人,当他一独立后,立刻前往最需要武人的地方,也就是战场。
不过他并没有加入军队,而是到处看,到处去告诉别人战争的恐怖,希望有一日能终结征战的情况。
仲孙袭表情凝重,回忆起他看见的景象,“到处都是血、尸体,还有尸臭味,被血浸锈的刀,砍太多人而变钝的刀锋,许多没能来得及见到这个世界的孩子,许多无法安享天年的老者,许多……没人怜惜的生命。那里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我想你一定见到非常、非常厌恶的景象。”雍玉鼎的语气能听出心疼。
一直以来他把自己的想法教导给这些孩子,可是当他们渐渐长大,开始懂得自己思考,并拥有自己的个性时,他开始怀疑这是不对的。
例如仲孙袭,他从小就非常害怕血,讨厌纷争,师兄弟有冲突时,往往是他第一个跳出来调停的,总能把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从不用人担心。
当他成年后决定游走于战场,亲眼见证那些可怕的事情时,雍玉鼎才发现,他教的可能不是平定天下歧见和纷争的孩子,而是把他们培养成一群随时可以上战场的士兵。
“如今,内有囊瘤,外有猛虎,但已经被恶瘤侵蚀的内部却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边疆战事不会在几年内结束,所以——”
“所以桃花源还真是个令人向往的所在,有机会的话还真想亲眼看看。”雍玉鼎没头没脑地打断徒弟一番愤慨激昂的话。
雍震日原本想出言制止师父把话题扯远,但见他把目光投向仲孙袭身后,于是跟着看过去——冯京莲站在不远处,用着防备的眼神瞪着他们。
正确一点来说,是瞪着雍震日。
仲孙袭也看见她了,明白师父不想这些事让那些仍年少的徒弟听见,于是住口不说,热烈地和冯京莲打招呼。
“今年、今年,师兄的好今年,快过来让我看看你长多大了。”从小,仲孙袭就很喜欢这个小师弟,像喜欢狗儿脚掌的肉球那样没有原因。
冯京莲没有走过去,也不吭声。
通常这种情况,雍震日会故意留下来碍人的眼,今天却说:“大师兄,等会儿我在武场等你。”说完便转身离开。
待他离开后,冯京莲才慢吞吞地踱过来。
“大师兄,你回来了。”她的语气并不特别热络,对于这个异常喜欢自己的大师兄,小的时候总觉得很烦,所以看见他回来也不会很高兴。
仲孙袭观察着他们奇怪的互动,这两个总是吵吵闹闹的,彼此间却有股旁人难以插进去的默契,或许有人会说他们感情不好,可在他看来,武馆内大概没有人比他们感情更好,而且更了解对方的了。
于是他用眼神询问雍玉鼎,被问的人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示意要他自己问。
“京莲,陪你大师兄聊聊吧,今天若你不想进武场也不打紧。”雍玉鼎伸手摸摸她的头,难得有长辈的模样。
冯京莲低下头,难得顺从。
雍玉鼎离开后,仲孙袭立刻开口:“是啊,今年,陪陪师兄吧。你费时师兄不肯理我就算了,等等还要我陪他过招,实在很可恶,干脆我们上街去吃东西好了,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替我弄桌好菜来。”因为音相近,仲孙袭并没发现小师弟不但改名,还变成小师妹的事实。
冯京莲原想拒绝,又想到此刻武馆内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她,于是同意。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任由沉默发酵,没人打算开口说话。
但是这种沉默并没有令冯京莲感到难过,反而很安心。
“大师兄,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天长地久……我这么说的话,今年会生气吧。”
“……不,如果待那么久的话,也挺不错的,以后请大师兄和我比画,别理岁时那个混蛋了!”
冯京莲像小孩子一生气便说“不跟你玩”一样的话,让仲孙袭更确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很有可能是最近才发生的。
这两个家伙即使看对方再不顺眼,都不曾有过隔夜仇啊!
“发生了什么事?你竟然没有叫他去死,反而用混蛋来称呼年时,这实在不是师兄认识的今年啊。”
冯京莲勾起冷笑,“举例来说是不说话除了沉默还有杀气的程度吧。”她没有把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告诉他。
“你们吵架了?”听她不算消沉的语气判断,顶多吵得比较凶。
“没有,只是从今天开始我都得在心里叫他去死而已。”冯京莲耸肩的动作带着怒意。
连话都不说了?难怪她会举那种奇怪的例子。
“这还真是为难你了,去死这种话当然要当面说才舒坦。”仲孙袭一脸正经的说。
“说的也是,下次我还是当着他的面骂好了。”没道理他不准她跟他说话,她就得照做吧。
仲孙袭没有回答她,兀自陷入沉思。
“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一想到要照他的话做,根本是不可能的,这比要我一头撞死还难!不,我是说要他吃屎噎死——”
仲孙袭猛一个击掌,豁然开朗地说:“啊,难道是年时发现你是女孩了?”
冯京莲气冲冲的话顿在空气中,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仲孙袭,“大、大师兄已经听师父说过了……?”
“不,我很早就知道了。”仲孙袭耸耸肩,“你可能不记得了,刚到武馆时,也许是还不适应每天要做的事,有几天是我背着睡死的你回家,从那个时候我便发现了。”
“那、那大师兄,你不生气?”
“生气?”
“因为我闷不吭声地瞒着你……”冯京莲想起今早在武馆的情况,看看眼前这个即使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却没有任何反应的大师兄,突然一古脑的说:“不只岁时,小桂、小二,还有斗明他们现在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是啊!我是骗了他们,但是我从小没被当成女儿养啊!我从没买过自己的衣裳,上头的哥哥姊姊要是有不要的衣服给我就要偷笑了。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姑娘,但是养父那个蠢蛋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是穿男装,一副男孩子的样子,我是骗了他又怎样?因为我不想回去过没有饭吃的日子啊!我是骗了他们又怎样?我从小就会骗人啊!”
“不……我想他们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仲孙袭听完她激烈的告白,想了想才开口。
“不然他们是在意什么?跟我其实是个姑娘和骗了他们都没关系的话,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冯京莲歪着头问道。
“首先,师父和年时他们应该是不知道,但冯叔是知道的。”满意地见到她惊讶得合不拢嘴,仲孙袭继续说:“我察觉你可能是姑娘之后,曾问过冯叔知不知道这件事,冯叔说当然知道,他怎么可能笨到连自己带回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
“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
“嗯,冯叔也要我不要说,可能是觉得好玩……不,怕伤了你这么认真当个男孩的心思吧。”仲孙袭说了个比较不伤人的理由,然后又说:“冯叔还说,等到你以姑娘的模样示人,他就会把名字给你了。因为‘京城的莲花’这样的名字,怎么样都不能用在男孩子身上。”
“我一直以为这个名字是他随便取的,目的在让人一听便知晓我是个女孩。”冯京莲说出对自己名字的第一个感想。
“你认识年时他们多久时间了?”仲孙袭突然问,不待她回答,迳自说:“应该和认识冯叔差不多吧,冯叔不生气你骗他,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但是年时他们呢?想想他们是不是真心的和你做朋友,是不是对你付出信任?有没有把他们不能跟大人甚至师父说的秘密,忍不住偷偷告诉你?这样,你多少能了解他们在意的是什么了吧?”
冯京莲顺着他的话,回想起万二偷偷告诉她哪个地方的蟋蟀很多,是他的秘密宝库;范景楠和蓝桂虽然嘴贱了些,动作下流了点,她却很喜欢和他们一起胡闹;宫浚廷虽然烦人,却总会帮她添最大碗的饭……岁时……让她既崇拜又讨厌的对象……一个用冰冷的眼神看她,会令她揪心难过的人……她隐约察觉自己想到雍震日时的感觉和其他人不同,但还来不及细想,仲孙袭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京,沉默有很多种,多数是难以忍受的,唯有心灵相通的人,才能够自然而然的沉默。如果你拥有在一起沉默,也不会感到孤单寂寞的那个人时,千万不要轻易的放手,懂吗?”他微微抿起一抹浅笑。
一瞬间,她感觉舒坦多了,也知道该怎么做。
也许她在等着别人当头棒喝吧,谁教自己的个性那么糟,背硬得弯不下去,还好她和仲孙袭谈了,否则她可能还在怪他们太小心眼。
“我要先回武馆去了!”
仲孙袭没有阻止她。
冯京莲跑了几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他说——
“大师兄,你也是我绝对不会放手的人之一。”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独留仲孙袭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直到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后,才扬起既没辙又无奈的笑容,轻轻开口——
“你也是……是我一辈子都不想放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