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柳鸣风紧咬下唇,炙热的气息环绕周身。惊惶的热、慑人的黑,在在与恐惧狠狠地灼烧着受尽惊吓的她。
她躲在菜窖里,紧抓着厨娘好婶机警浸湿、临行前披在她背上的桌巾,缩着身子不住的发颤。
耳边隐约可闻的呼救声、求饶声,声声化做带刺的渔网,牢覆她沉痛不堪的身心。
她咬着手,齿痕深陷,泪珠悬而不敢垂,就怕一哭,细碎的抽息声会引来敌人去而复返。好婶为了救她犠牲了自己的性命,她绝对不能辜负。
也多亏了好婶认出歹徒,大骂他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这才让躲在菜窖里的她知道凶手是何人。
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任凭爹爹机关算尽,也绝对想象不到毁了他一生成就的,是他晚年所收的关门弟子——元池庆。
那本秘籍真如绝世之寳,连对恩师都能下毒手吗?区区一本灭神赋就收买了他的良心,蛊惑他的究竟是名?是权?还是利?
这些有人命重要吗?有身为人该有的道德重要吗?她真的不懂,穷尽她毕生的时间,恐怕也了解不了一分一毫。
柳鸣风缩着身子,鼻间的焦臭味愈来愈浓厚,思绪愈来愈迷蒙,几乎快吸不到气了,整个身子像绑了千斤巨石一样,双眼不听使唤地闭上……
不能睡!
一睡就真的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柳鸣风紧咬下唇,即便流血了仍不敢放,其力道之大,彷佛仇人便在她的唇齿之间,任她复仇泄恨。
「彻底清查柳家上下是否有人生还。」
陌生又低沉的男音传来,顿时吓睁了柳鸣风已然半闭的双眸,她惊恐地盯着头顶上那片陈旧的菜窖木板口,边缘透着些许光亮,跫跫足声,如火如荼地由中窜出,她紧揪着覆得不能再紧的桌巾,大气不敢多喘一声。
来人是谁她猜不出来,爹爹生前与各大门派交好不说,碍于盟主身分,名不见经传的中小门派仍须耐着性子结识,所以谁都有可能前来救援。
不管来人是敌是友,首先关注的一定是那本招致柳家毁灭的秘籍。就算爹爹交友再广,这世上注定没有一个人值得她信任。
想起爹爹初得灭神赋,尚未融会贯通前,为了养活一家四口,他四处比武攒钱,也因此一路打响名号,进入江湖百大排行。不知是否因为窜起的时间过于快速,又无门无派,像是乍得绝世秘籍般引人遐想,竟然有人强掳当时不过六岁稚童的她来要挟爹爹道出武功机密。
这种事,还发生过不止一起。
她一哭就被毒打,一吵闹就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窖内,在她嘴里塞布条,将她五花大绑,像狗一样地拴在柱子旁,更有淫秽小人摸着她的脸蛋,可惜着她为何不早几年出生,不然就是个可口的妞儿了。
当时她还小,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们的神情、语态与动作在在让她感到痛苦反胃,因此每次被爹爹救回家后,即便过了几个月还是会从睡梦中哭醒,娘说她那时候像三魂去了七魄,得时常带往庙里收惊。
原本爹爹也想将她像弟弟一样带在身边出入,从小扎根武学,练习应对进退,那么旁人想要动手自然就会有所顾忌,然而她一瞧见爹爹所拜访及赐教的对象皆是身形精壮的练家子,或是动辄七、八名弟子随行的门派师父,无形中就会把他们的身影与绑匪重迭在一块儿,别说什么学习应对进退了,她没有直接昏死己是万幸。
逐渐地,她连家门都不敢跨出一步,一有风吹草动,她几乎缩在床上整夜睁眼到天亮。这种日子在爹爹修练完灭神赋后,她终于忍受不住,向父母哭诉她实在又怕又累,不想再过提心吊胆的生活,希望父母从牙婆那儿买回一名年纪与她相仿的女童与她对调身分。
她知道此举可能会害了另一名无辜的姑娘,但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计策?现下她就快要撑不下去了,不这么做,眼前除了死路,她还能往哪儿走?
爹爹讶异她竟有此想法,又欣慰小小年纪的她懂得自救,居然将灭神赋托她保管作为条件交换,她百般挣扎,最后不得不接下这令她反感万分的重责大任。
从那时起,对外她不再是柳鸣风,而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水仙,对内为了让一切看来合理、没有瑕疵,她开始拾起家仆该做的杂活,彻头彻尾当一名丫鬟。
来年,爹爹当上了武林盟主,搬入了盟主山庄,一家子入住主楼,立马成了全武林最醒目的攻击目标。
从她踏入主楼那天起,除了柳家人与水仙之外,旁人皆不许进入,若是爹爹亲授的拜师弟子,她最多只允许他们进到一楼主厅。
或许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糟糕,父母、弟弟都无法谅解她的做法,毕竟武林盟主所往来的对象扩及各大门派,每日前来拜访的贵客在江湖上多半有其名号,不能于主楼奉茶宴客实在失礼,况且武林盟主载誉天下,谁敢贸然下手?
但是旧时回忆实在可怕,而且她会逐渐退去幼童的躯体转为成人,但抚在她脸上那不规矩的手、在她耳边低诉的下流话,她一想起来仍是会毛骨悚然,想尖叫出声,偶尔还会作恶梦惊醒,所以坚持到最后,家人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另辟宴客厅。
待周遭声音几乎无闻,毫无一丝声响后,柳鸣风褪去半干的桌巾,悄声爬上木梯,使尽力气推开一小缝菜窖门——咚的一声,她心魂碎裂。
一只染血的手垂落在缝边,腕上玉镯难以幸免,暗红斑斑盖上了好婶刻在玉镯上的名字,像是文判官一挥朱砂笔,将她的名字由生死簿划下。
这只玉镯,她手上也挂了一只,选入的家仆,女的挂玉镯,男的戴铁护腕,上头一定用加了银、锡、铁的特殊靛蓝色料刻写下生辰八字、姓名以及盟主才能使用的图腾,以防外人渗入山庄。
这是由第一任盟主传立下来的制度,为了确保盟主安全,新任盟主入住山庄,前任盟主所用家仆皆须撤离返乡,入庄的家仆也须经过严格的身家调查,更不许带艺入庄,其条件严苛不输皇室挑选宫女的标准,姓名身家、五官容貌特征都须清楚记载放入掌管历代盟主生平的「风云阁」内,由第一任盟主的亲信管事,华家后代严密看守。
灾厄过后,一定会靠玉镯及铁护腕认尸,就算她躲藏得再好,元池庆最终都会知道她平安无事,甚至怀疑她是否就躲在盟主山庄内将他的恶行尽收眼底,她得好好想一个借口隐瞒过去,但,她能有什么好的理由呢?
柳鸣风轻手放下窖门,正烦恼该如何是好时,忽然有人打开菜窖,突如其来的强光亮得她睁不开眼,她举手阻绝却忽略了脚下,差些失足,只来得及注意到窖口边一双沾满枯草与黄泥焦灰的黑靴。
「小心!」健壮的臂膀如蛇滑溜,瞬间缠上她的藕臂,一使劲,如活捉小鸡般轻而易举地将她提了起来。
柳鸣风惊骇不己,下意识拖住来人健壮的手臂,一落地后双脚颓软,两手撑地时,无助的秋瞳恰巧对上了好婶不愿瞑目的双眼。
她心中一恸,素手颤抖地覆上好婶充满怨恨的瞳眸,助念送她最后一程。
好婶,祝您一路好走……柳鸣风唇瓣喃喃自语,不敢诉说出声,暗自祈祷父母与弟弟安然无恙。
「菜窖里还有人吗?」男人蹲下探看,亮了火折子扫过能见的范围,看来厨房里只剩她一人生还。「我是『九逸马场』的当家,关释爵。你是柳家什么人?」
关释爵?她对这名字依稀记得,爹爹总挂在嘴边赞扬,要不是己对外宣称元池庆是他此生最后一位弟子,他还想收关释爵于门下,至于有何具体事情让爹爹赞不绝口的,她听过就忘了,依稀记得的就是「九逸马场」持有圣诏,专饲战马吧。
柳鸣风扶地站起,戒防地打量着他。她听过关释爵的名号不下百次,却从未见过本人,还以为身为马场当家的他必定是巍峨如山,面恶似钟馗,殊不知除了体健如狮这点有北方男儿的特点外,他那张脸孔根本是笔墨画下的细致,哪里有风沙刻划出的粗犷?
眉浓而未见杂毛,如笔顺策过般工整,双眼清澈,灿如朗星,眼神淡定不飘移,鼻梁英挺,鼻翼丰厚如珠,双唇抿而不勒,气度正直,不折不曲,倘若换上儒服,那张脸绝对会让人误会是名饱读诗书的书生。
柳鸣风正在思索如何应对,关释爵却毫不客气地拉起她戴有玉镯的右手,转到刻有名字的地方。
「水仙?你是柳家小姐的贴身丫鬟?」他知道柳家水仙,现任盟主柳照先所挑选入庄的家仆中,唯一能踏入主楼的丫鬟。
但她行事向来低调不爱张扬,据说见过水仙的人少之又少,抑或说是照过面,却不知眼前人便是水仙的大有人在。
他还以为水仙是个精明干练的姑娘,可眼前的她留着厚重的齐眉刘海,一双铜铃猫眼一瞬也不瞬,鼻挺小巧,上唇微翘,不管在什么神态下总是嘟着,看她身形清瘦,却有张圆润的脸蛋,只是现下褪去红润,换上惊吓过后尚未平复的苍白。
整体看下,她不过是名不经事的年轻姑娘,稚气未脱,清丽有余,与精明干练完全沾不上边,若非见过她手镯上的名字,他绝对不会将她与水仙联想在一块儿。
「我就是。」她想抽回手,偏偏关释爵就是不放行。「既然关当家确认过我的身分,是否可以放开我了?」
柳鸣风无惧地仰视着他,流露出不容侵犯的凛然态度,与她表相截然不同,但她若如寻常丫鬟般畏缩发抖,他反而会起疑。
盟主山庄并非等闲之处,来往进出的江湖侠客不知凡几,倘若不能临危不乱,如何贴身服侍柳家人?
只是她额际头发有些散乱,右边额头靠近太阳穴的地方,隐约露出一道形似蝴蝶的疤痕。他敛下目光,松开了她的手。
「既然是柳小姐的贴身婢女,怎么没有随身伺候?」关释爵环视凌乱的厨房,新鲜翠绿的食材上满是血迹,数具已无生气的躯体横躺屋内,死状凄惨无比。
他由怀中取出长盒,里面躺了各色的瓷瓶,不顾一旁神情凝重哀戚的柳鸣风,他径自拿着瓷瓶取了角落里挑来煮食的饮水、大锅里的菜汤,还有桌上食物的残肴,再一罐一罐仔细地摆回长盒中。
「『九逸马场』位居北方,关当家为何能早在其它门派之前赶到?」柳鸣风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实在很难不怀疑他是否与元池庆内神通外鬼,才导致了这场灾难。
「因缘际会,我正巧在来山庄的路上。」关释爵收起长盒,再拿出一张请柬递给她,红色的封套上确实以特殊的靛蓝色料绘有盟主才能使用的专属图腾。「我是为赴此宴而来。」
「当真?」柳鸣风并未接过,反而更加警戒地注视着他。
爹爹举办宴席,广邀各路英雄,打算在席间切磋各派新秀的武艺,借此找名人品及条件都属上乘的男子,之后再以招亲的方式传授灭神赋以继衣钵,圆满毕生绝学后继有人的梦想,从此闲云野鹤。
当然,以她的名义招亲,以水仙为婚配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