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妅意以为自己脱口的第一句是“你这个笨蛋!割什么腕卖什么血呀?!你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之类的狠话,但不是,第一个从咬得发红的唇瓣间跑出来的字眼,是哽咽,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除了模糊不清的呜呜呜外,什么也没有。
她就像个在街市上与爹娘走失的迷路娃儿,担心害怕地号啕大哭,仰著颈,豆大泪珠断线一颗紧接一颗滑过墨脏的脸庞。
措手不及。
古初岁完全不明白她站在他床畔哇哇哭泣的理由为何,他认识的欧阳妅意,勇敢、固执、傲骨,她不是爱哭的柔弱姑娘,不以眼泪当武器,也不会在人前示弱,她带些大剌剌的男孩子性格,女孩子擅长的手段,她一点都不懂。
那么,令她失控哭泣的人,是谁?
是谁让她受了委屈?
是谁让她伤心落泪?
……尉迟义吗?
她与他,吵架了?他给她脸色看了?他骂她了?
“别哭了,别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抚她,她只是一迳大哭,不以姑娘梨花带雨的柔美姿态,而是涕泪横流的耍赖模样,他不得已,暂且放下自我说服许多回的疏远理由,将她揽进臂膀之间,不再急于要她止住突如其来的哭泣,他耐心轻拍她的背,等待她哭至尽兴,心思却不由得复杂猜测,会令她痛哭失声的人究竟是何人。
太丢脸了!她欧阳妅意最不齿女人说没两句就哭哭啼啼,结果她更不济事,连半句话都还没说,就哭得浙沥哗啦……
她并没有愤怒到非哭不可;也没有劝服不了他而无能为力的哭;更没有遭受到任何不满而难过的哭。
她只是看见他躺在床上,削瘦面容有著安详认命的淡然,一副任何加诸于他身上的好事坏事,他全盘接纳,他满不在乎,他无关痛痒。
就只是看见他躺著,眼泪便脱缰而出,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不应该哭的,她应该要赶快教训他,扯紧他的衣领,使劲摇晃他,跟他吼、对他吠,恶狠狠警告他,没她的允许,不准再伤害他自己!
欧阳妅意好不容易止住大哭,努力压抑抽噎。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好丑,尉迟义每次在她哭时,都会笑她像只吃了酸的猴子,挤眉弄眼,俏颜扭曲。
猴子耶!
还是吃了酸而扭曲五官的猴子耶!
她不想在古初岁面前变成哭丑的小猴子。
她捂脸,用衣袖擦拭满腮狼狈不堪的眼泪、鼻涕,还有墨汁。
古初岁没再听见她啜泣,松了口气的同时,才试图探询惹她落泪的元凶,他小心翼翼拿捏问法,不让她又难过伤心。见她哭,他胸口疼痛,无论她是为谁掉泪,他都不乐见。
“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能让她失控大哭之人,定是好重要好重要的吧……
她吸吸鼻,拿绢子擤涕,用力“吭——”了好几声,好方便她回答他,但他下一个问句来得更快——
“是因为尉迟兄吗?”他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含妒意和怒意。思及是尉迟义弄哭她,他多想痛斥尉迟义的不懂珍惜。
“义哥?”她听见这个很突兀的名字。
“你与他吵架了?”所以才会饱含委屈地跑到他这儿哭泣。
“我和义哥几乎天天都在吵架呀。”和尉迟义斗嘴,是两人的例行公事。
“他真是……”该死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为何不善待她?
为何不怜惜她?
为何要让她哭泣?
古初岁不愿在她面前批评她的心上人,他选择咽下后头对尉迟义的责备和评语,含糊一句“太不应该了……”的低喃。他知道,她不会乐于听见有人论断尉迟义是好是坏。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帮助她化解与尉迟义的争执,破涕为笑。
“你跟他可曾坐下来好好谈谈,彼此了解相处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既然在一块儿,定是他拥有令你心仪的优点,同样的,你对他而言,是无法被取代的独特,或许,你们只是一时意见不合,忽略掉对方的感受,忘掉该放轻语调说话,忘掉该注意对方是否会受伤,想在言语上争输赢,越是争,越是面红耳赤;越是争,越是态度恶劣,你有口无心,他心直口快,两人都是率性之人,不是真心想令对方难过。”他开导她,并不会因为嫉妒而故意破坏她和尉迟义的感情,他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自私男人,不被醋意冲昏头。他不否认自己喜爱她,更深深欣羡被她所爱著的那个男人,但这不代表他有权否决她的爱情,自以为除他之外,谁也配不上她。
她为尉迟义落泪痛哭,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害怕失去的恐惧,写满她的眸子,让他明白,她待尉迟义的情,何等深刻。
欧阳妅意被开导得没有恍然大悟,反倒是更加迷糊。
“为什么一直提义哥?”尉迟义此时根本没存在于她脑子里,她又不会随时随地想起尉迟义。两个像冤家的兄妹,不用那么浓情蜜意、肉麻兮兮,光用想像都会起鸡皮疙瘩。
“你不是因为和尉迟兄吵架,心有委屈,才会到我这儿哭的吗?”古初岁露出比她更不解的困惑神情。
“才不是!”她嚷著否认。
呀?他料错了?
与尉迟义无关?
“那你为什么……”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欧阳妅意终于记起来要办的正事,粉拳气呼呼抡住他的衣领,扯著、摇著:“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咧!你为什么要答应严尽欢不人道的卖血要求?你可以拒绝她呀!你又不是流当品,这么听她的话做什么?!”
古初岁反应极慢,怔怔咀嚼她恼怒的质问,觉得两人像在鸡同鸭讲。
“我答应严小当家的要求,与你方才哭泣……有关系吗?”他并不在意严尽欢要他提供多少鲜血,比起那等小事,他更在乎惹她掉泪的人是谁,偏偏她不回答他,反而皱眉噘嘴在指责他。
“当然有!就是你害我变成一只吃了酸的丑猴子!”
怎、怎么又扯上猴子?
她变成丑猴子?哪有,她明明还是娇俏俏的美姑娘一只。
他害她?
是他的理解能力太糟糕了吗?毫无意根去弄懂她的答案?
而她下一句指控就简单明了许多,再听不懂便真的是他脑袋不灵光了。
“都是你害我哭的!”都是他躺在床上那副虚弱模样害她失控,用最丑的皱包子脸面对他!
“慢、慢些……害你哭的人,应该是尉迟兄吧?”怎、怎会变成了他?
“跟义哥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你!是你!是你啦!”连续的指控,教他无处可逃。
他仍兀自挣扎脱罪:“明明尉迟兄才是你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现在是在跟你说正经事!义哥那个路人甲不在我们讨论范围之内,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欧阳妅意暴跳:“都是你不爱惜你自己,拿刀取血,让严尽欢拿你的血去卖,害我天天都抄下好多好多上门求血的人名!让我——让我——让我看见你躺在床上,以为——以为你——”视哭为耻的欧阳妅意又很窝囊地被呜咽哽喉,双唇止不住颤动,却挤不出话,好不容易停住的滴答泪水重新滚落。“以为你死掉了……可恶!我哭起来像丑猴子一样……”她愤愤想抹去,无奈越是抹,越是多。
他看出她眸子里害怕失去的恐惧,看出她哭泣背后的珍惜不舍,看出她是为了心底重要之人而哭,他却看不出来,那些,是为了他。
晶莹剔透的珍珠,纷纷坠下,每一点,每一滴,都穿透古初岁的心房,它们,是因他而生。
她为了他,正在哭著。
“我不会因为失去一点点的血而丧命,我除了是药人,我还……”古初岁同样是安抚著她,这一回,不像方才心里酸涩难当,反而泛起一股烘烘暖意,他不敢奢想,在这世上,有人会为他心怜,还有人,会为他落泪。
“什么叫一点点的血?!明明就很多——”
“很少。若我失血太多,我的身体会自我保护,你不用担心,别再哭。”他以袖为她拭去泪水,也拭去粉颊上的墨汁,欧阳妅意看见藏在他衣袖底下的手腕瘦归瘦,却干净无瑕,她在这一刻,多庆幸他是药人,那些刀割的伤,轻易就能痊愈,那是书本上未曾提过的药人本领。
“我才不管你身体会不会自我保护、会不会马上痊愈!我就是不准你再帮严尽欢做这种事!你不要跟我啰哩叭唆那些歪理,给我点头!”一边啜泣还要一边要凶狠,看在古初岁眼里,倒像极了娃儿耍赖,只有吠声大,威吓的成效是零,而眼眸里,教人心软的祈求,才是古初岁颔首应允的主因。
“好,我不再帮严当家做卖血的事,你也要答应我,别哭了。”
“你以为我喜欢哭得像只丑猴子吗?”要不是为了他,她才不会哭得这么难看……
之前秦关濒临死亡,她大哭,因为秦关是哥哥,失去亲人,她会好痛好痛的,可是古初岁对她来说,是什么呢?
他不是家人,不是兄长,他只是一个男人……她却对他心疼,为他伤害他自己而气愤,替他抱不平。
“谁说你哭起来像只丑猴子?一点都不像。”不过,笑颜比泣颜更适合她,她一笑起来,像清澄蓝天,教人心旷神怡。
“义哥啦!他取笑我,说我每次哭,五官就会扭皱起来,好似小猴子尝到酸果子一样。”真没口德!
“你与尉迟兄……是情人?”古初岁忍不住探问起这个在他心中早已认定的事,问完,又自嘲自己好憨傻,她若点头应是,他如何是好?想真的完全对她死心吗……
欧阳妅意瞠圆大眼,犹如见鬼,小嘴迟迟无法合上,“痴呆”两字形容正好。
“当然不是!”她以不可思议的惊吓口吻怪叫。
她、她和尉迟义是情人?!
太荒谬了!古初岁的眼睛是长在脚底板吗?才会眼拙地将她和尉迟义看成一对!
“我和义哥是兄弟!我没说错,是兄弟!他根本没把我当成女的!他是我哥哥,和谦哥、关哥或武威哥一样,都是兄长而已——咦,你误会了吗?”
“我以为你和他是更亲密的爱侣……”从她的表情看来,他真的误会大了。
“所以你最近才会莫名其妙把我拦在门外,不让我进来,更说了好奇怪的‘要避嫌’啦‘害你被人误解就不好’等等这些话,原来就是你以为我和义哥……”让她还小小沮丧了好几天,不明白他为何疏远她,不再请求她的陪伴。
“我不希望因我之故,害你与尉迟兄争吵。”
欧阳妅意很想赏他一记爆栗,敲醒这个想太多的男人,却看见被他隔离门外的这几日以来,感到闷闷不乐和孤单的人,不是只有她单方面而已——
罢了,她大发慈悲原谅他一次,不同他计较,不过,话全数挑明白说,他若是再胡思乱想,她才不管他看起来有多高瘦纤雅弱不禁风,她也会动手开扁他。
“你现在弄清楚我和义哥的关系了没?”单单纯纯,就是哥哥和妹妹那一种。
“但那天他看见你躺在客房的床上时说……”他静默了。
“说?”她偏头觑著他。说什么?
“你与他,同床而眠。”没有哪一对兄妹在这么大的岁数,仍睡在一块儿。他……很嫉妒。
嫉妒著尉迟义。
“古初岁。”她双臂环胸,冷冷喊他,小脚啪嚏啪嚏在地上打拍。
“嗯?”
“那是七岁以前。”她已经不是那个听见外头风吹过树梢就会哭著不敢睡的胆小鬼。“不只义哥,谦哥、关哥我也睡过。”帮她暖床暖被的男人可不是单数!
七、七岁以前?
“我一并招了,我还和义哥他们一块儿脱光光泡澡盆——”见他抽息,她好整以暇补充,竖起食指中指无名指及尾指:“四岁以前。”
古初岁瞅著抵在鼻前的四根纤白玉指,突地失笑出声。
一切全是自己弄错,他吃了莫须有的飞醋,假想了莫须有的心伤,做了莫须有的退让。
真教人哭笑不得……
“这样,你还吃醋吗?”对,她瞧出来,这个男人的种种行径,只有两个字——吃醋。
因为醋意,他才会三句不离尉迟义。
因为醋意,他赌气不放她进他的房里。
因为醋意,他在长篇大论开导她要和尉迟义和好之际,始终锁紧眉头。
因为醋意,他一定没有发现,他说到“尉迟兄”这三字时,他的声音,会更沉、更喑、更哑。
这个对自己死活不顾的男人,这个要他割腕卖血也无所谓的男人,因为吃醋,俊颜上,有了情绪起伏,有了喜怒哀乐。
“不吃了。”古初岁有些窘涩,白皙脸庞上,浮现色泽鲜艳的赧红,却很诚实摇头。
“还会胡乱把我和义哥凑成一对吗?”
“不了。”
“义哥不是我的菜,我的嘴很挑,你又不是知道,我只吃我爱吃的。”
她的偏食,他一清二楚。
“你才是我的菜。”她顽皮调戏起他,看著古初岁这辈子露出最健康红润的好气色——
他浑身的血液,没有九成也有八成全冲向脑部,炸出璀璨炫目的花火。
她觉得,他脸红起来,比较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