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龙佩出现之后,帝王一开始并不相信,持有龙佩的人是元奉平的女儿,相反的,这些年,哑婆在离开白映秋之后,将矿牢打理得极好,在帝王的心里,起初不悦于哑婆让人拦了消息,后来,冷静一想,反倒盘算着哑婆能从持有玉佩之人口里逼问出元奉平的下落。
直到沈晚芽交出了当年随着玉佩一起收藏的信,以及后来问惊鸿让人去书坊取了元润玉与爹亲之间用以互相联系的书画,帝王解开了那一串他当年与元奉平一起创造出来的密语,得出了一句话。
玉儿在宸虎园,甚好,盼爹至。
最后,帝王才下令出动人马,及时在藏澈与元润玉被追上之前,将敌人剿杀殆尽,并以极好的宫廷丹药养住元润玉一口气,要不,也等不到凤彼舞开口说她家鸣爹有起死回生的妙术了。
在一片沉寂肃穆之中,元润玉在李公公的引领之下,走向了“养心殿”,一路上,李公公笑呵呵地对她说,皇上已经等了她许久,一会儿进去别拘着,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喊皇上“云叔叔”就好,要是太过见外,就是存心生分,惹他家主子心里难过了。
李公公从宫门口就一路领着元润玉进来,这从来就不是御前的总领太监该做的事情,但帝王亲令,如此殊荣,让元润玉的身分备受瞩目。
元润玉再无心思,也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单纯,对于帝王的破例恩荣,像小时候一样毫无知觉地领受,她对于李公公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小时候,只见过几次,总是笑咪咪的,对她爹的态度尤其客气,从来,宫里要是来了旨意或赏赐,都是李公公亲自领人送到元府。
来到了“养心殿”门口,李公公停住了脚步,退到一旁,把端在手里的承托交给她,其上摆着一只精巧的酒壶,低头笑道:“元姑娘,奴才只能在此留步,皇上给了交代,要单独接见你,请进殿吧!”
“谢谢公公。”元润玉接过,转身跨过门槛,走进殿内,在御案之后,看见了当今的帝王,才正要下跪参见时,就听见一声语气微扬,带着质疑的“嗯”声,让她立刻会意过来,想起这一路以来,李公公耳提面命的交代,改口笑喊道:“玉儿见过云叔叔。”
“嗯。”同样的一句吭声,却是改换上笑意,段竞云带着一半胡人的血统,明显深峻的五官,以及高大的身形,穿着一袭墨色常服,对着元润玉招招手,微笑道:“那东西一直端在手上,不嫌沉吗?玉儿,过来,听说你给朕带了见面礼,端上来给朕瞧瞧。”
许是慑于帝王威严,又或者是还有元润玉不知道的缘故,当她看着段竞云温和的笑脸时,心里有一种仿佛被什么沉物给重压住的错觉,但她仍作镇静,把承托搁到段竞云面前的案上。
“这是‘九霞觞’,是传说中的神仙美酒,玉儿问过李公公,他说这酒就连宫里也没有,玉儿听说云叔叔嗜喝好酒,这嗜好与我一位朋友一模一样,这次进宫,我特地向那位朋友敲了一笔竹杠,拐了他两坛子‘九霞觞’给云叔叔,可心疼死他了!”
闻言,段竞云先是一愣,随即呵呵地笑了起来,捻起元润玉为他斟满的酒杯,凑在鼻下品闻,点头道:“确实是教人为之倾倒的酒香,莫怪玉儿的那位朋友会心疼,不过,玉儿,你是听谁说朕嗜喝酒的?”
“在玉儿很小的时候,听爹说的。”
“你爹告诉你朕喜欢美酒?!”段竞云先是一讶,然后莞尔轻笑,最后则是笑不可抑地笑到双肩震动,“好,既然是奉平说的,那朕就认了,对,朕喜欢美酒,以前总喜欢拉着你爹陪着朕喝,也只拉着他陪朕喝,除了他之外,这世上再无第二人知道朕喜欢喝酒,所以,玉儿,出了这扇殿门之后,此事你也不能再对第二人提起,知道吗?”
“是,玉儿省得。”元润玉见帝王仍是笑,饮干了杯中的‘九霞觞’,搁下了酒杯,对着她细细打量了一遍,半晌,笑里染了淡淡的失望,“你的模样长得不像奉平,比较像苏采葛。”
“玉儿是像娘没错。”她点点头,心里却不若从前觉得失落,反而觉得有趣,如果她长得像爹,说不定看起来就像是女子版本的妖孽苏小胖了!她忍住笑出来的冲动,又道:“娘还说过,我面貌像她,性子也随她。”
“喔?”这句话,帝王似是不太苟同,“朕听说有一位名叫藏澈的男子,已经与你情定终生,现在,你回答朕,如果,这个藏澈是一个世人皆喊杀的十恶不赦之人,你会如何定夺?”
元润玉不明白帝王为何突来一问,但是,他的话却在她心里掀起了莫大浪涛,仿佛眼前这人,比任何人都更能看透她心里的阴暗,在帝王锐利的注视之下,她坦诚得没有一丝毫虚假。
“玉儿必定护所爱之人。”
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回答,段竞云勾唇一笑,“如果,这个人实在坏得不该继续留活在人间呢?老实回答朕,你又将如何呢?”
一瞬间,元润玉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想法,觉得眼前的帝王早就知道答案,却要逼她亲口对他说出来,久久,她才启唇道:“玉儿会亲自动手,因为,在这世上无论是谁杀了我最爱的人,我都会恨对方,心里也一定会有遗憾,所以,如果真的无可挽回了,玉儿绝对不假他人之手。”
说完之后,元润玉有几眨眼的功夫,感觉就像喘不过气,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些话,可是,这些话是字字句句都发自她的肺腑,就算再给她一次机会,再说一次,她也必定是字句不改。
这一刻,她想起所有人都说她心地良善,忽然讽刺了起来,要是他们知道她是一个如此自私之人,还会觉得她心肠好吗?
“必定亲自动手,是吗?”段竞云咧笑,动手为自己再倒一杯‘九霞觞’,一口饮干之后,才徐缓道:“苏采葛说错了,你的容貌随她,可是性子却随奉平,奉平他……是个死心眼的人,表面看似平和无争,可是,对于自己看重的人,他必定是寸步不让地护着,直到最后一刻……”
话至一半,帝王笑叹了声,改换笑脸,问道:“朕想收你为义女,封你为公主,到时候就让你从皇宫里出嫁,你说呢?”
元润玉一愣,先是想到今年帝王龙龄不过三十八岁,只比她大了十四岁余,要收她当义女,似乎年轻了些,再一想当了公主以后的规矩繁多,就连忙摇头拒绝,“玉儿不想当公主,我不想以后与夫君相见,都要先看他对我揖让作拜,云叔叔,我想与他就只是当一对普通夫妻,可以吗?”
“也不要公主府?”段竞云失望苦笑。
“不要,都不要,云叔叔,玉儿不想要那些东西,想以后还是喊你一声云叔叔,这辈子,我只想要我爹这一个爹,而且,你不想以后见了我爹,被他抱怨说跟他抢女儿吧?”
若说元奉平已经是黄泉之魂,元润玉说这话就是咒皇帝早死的大不韪,但是,段竞云听了却大笑了起来,想起那个人一脸不甘,抱怨他与自己抢女儿,仿佛此情此景就历历眼前,让他笑不可抑,连眼角都笑出了泪光。
他已经许久,不曾笑得如此开怀了!
“好,不当公主就不当公主,只是,朕坚持,必定要让你以公主的仪典嫁到夫家去,这件事情,你可不许再与朕推辞,这是朕该给你的恩荣,有些事情,朕做得过分了些,你就让朕用这个方式弥补你吧!”
元润玉总觉得帝王的话细细听起来,似是话中有话,但是,她只是默然地看着他慈爱笑视着她的深峻脸庞。
她想起了哑婆,想起了白映秋。
她听说帝王一直知道当年是白映秋带人对元府动手,这些年,却许白映秋高位,这一招,依藏澈的说法,是捧杀。
帝王让白映秋成为众人的眼中钉,明摆的侯爷高位,却不受圣上宠爱,这强烈的对比,让白映秋处处受到刁难与冷眼,然后,是故作不知真相,逼着白映秋去把她爹找出来,最后,终于成功的把白映秋给逼疯了。
在这一刻,想起了藏澈在她入宫之前,曾经告诫过她,要她视君如虎,宁少一言,勿多一语,再想到这些日子的风波不断,让她明明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却是什么都不想问。
这一刻,她只想保住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亲友,以及藏澈。
她心里很清楚,若他有任何差池,她承受不起。
段竞云看清了她的眼色,却是故作不知地忽略过,笑道:“玉儿,云叔叔才刚下朝,现在想歇会儿,你先下去休息,晚一点过来陪云叔叔用顿午茶,朕让人做你爱吃的桂花糕……”
“那是爹爱吃的。”
“玉儿不爱吃桂花糕吗?那还是……”段竞云笑问。
“爹爱吃,玉儿自然也是喜欢的,谢谢云叔叔。”元润玉不再反骏,只能顺从应下,看她云叔叔的表情,她不需要多问,他没说出口的点心佳肴,绝对都是她爹爱吃的,她不以为皇帝日理万机,还会拨心思记得儿时的她喜欢吃些什么,但她却隐约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云叔叔心里,记得她爹的每一个喜好,无论是吃穿用度,都是一清二楚的,牢牢地记着。
如果儿时的她看不明白,如今,她却已经能够看得十分透澈,才知道儿时的她心思单纯得可怕,怎么会以为眼前这人是因为厌弃了她爹,才会将他们一家眨到金陵去呢?
也直到如今,她才懂,为何当年她爹会笃定,他们会待在金陵两年的时间,那是因为他与云叔叔早就约好,两年之后,必再让他回到京城。
在元润玉退下之后,帝王屏退了左右,御书房中,只剩下他一人形只影单坐在御案之前,肖似他父皇的高大身影显出几分寂寥,他低声地喃着,曾经的元奉平喜欢吃些什么细点佳肴。
每一样,都是如数家珍,而如今,那些东西也都成了他爱吃的,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将那人的一切都吃进肚里,让那人融成自己的骨血与肉,再不容分离。
“奉平,你竟然连自己的女儿都欺骗,喜欢喝酒的人明明就是你,却硬是把罪名扣在朕头上,真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卑鄙的时候,朕再见到你时,必定要找你算这笔帐,但看在你只让朕知道真相的份上,朕原谅你。”
他记得那个人喜欢品酒小酌,记得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包括总是逮到机会就训他的古板毛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而此刻,他仿佛能够听见那一道清冽好听的嗓音对他说——
“二殿下,你要切切记着,佛家语说: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凡事,留些余地较好,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奉平,你总喜欢说话拐弯抹角,责骂朕心狠手辣。”帝王往后仰靠在明黄云龙纹椅背上,抬起手掌,掩住双眼,在眼帘一片黑暗之中,回忆着仍犹历历在目的往事片段,一抹浅徐的笑,苦涩地跃上他的唇角。
这一刻,他想起了从前,很遥远的从前,他仿佛还是那个才不过年仅十岁,性情古怪的小皇子,看着那一年才不过十七岁的少年状元,在“恩荣宴”领着众进士具表谢恩。
殿上,少年一身正六品的朝服朝冠,冠上别着只有状元能够独占一枝的金花,那翩逸的身形,俊美无俦的容颜,不卑不亢的谈吐与神态,让包括他在内的无数大臣,都忘不了那一日,曾有个少年,撼动过他们的心魂。
明明记忆鲜明犹如昨日,然而如今再回想起来,竟然已经是近三十年的光阴匆忽而过,当年的小皇子成了今日手段雷厉风行的帝王,而当年的俊美状元郎却已经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在他的心里,不愿相信,那个一路将他护上帝王高位的男人,如今或许已经是黄泉里的一缕鬼魂?!
“奉平。”
帝王浑厚的嗓音幽沉的在殿里回荡,那语气,就像面前站着一个他最最亲爱的人,有笑,有怨,还有着一丝缕压抑着不愿正视的哀伤。
“在那封信里,只有你的血写了‘信你’二字,这就是你最后想告诉我的话吗?但我不值得你相信,我不值得……奉平,他们都说你死了,但我不信,只要你一日未亲自入朕的梦里来,亲口向我告别,我就相信……信你还活在这世上,你知道吗?年年的生辰,我都在等你履行承诺,等你回来见朕,给我敬一杯祝寿的酒,多少好酒,我都给你搜来了,今年,你还是不打算回来吗?你还想再让朕等多久呢?奉平……”
最后的那一声叫唤里,带着几分哽颤。
人生至苦,苦在求不得。
这些年,他想见那个人,却连一梦都求不得。
求而不得的苦,这些年,日日夜夜啃蚀着帝王的心。
御书房里,几近死寂的沉默之中,只余帝王的叹息,回荡不绝;这些年,他想了无数次,却从未想明白何谓“凡事太尽”,只知道时光再重来一回,他会更加不计一切手段与代价,只求能够挽留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而这一次,谁也不能阻止他。
谁也不能阻止他……
昨日里,藏澈在相隔多月之后,再踏进“待月楼”,与莲惜相谈了一场,说明了他即将成亲,日后不能再当她的后台大官人,但是,他已经买下她的卖身契,当着她的面前撕掉,从此,她再不属于任何人,是自由之身,曾经予她的金银首饰,全数归她。
今天一早,藏澈的“不动院”里收到了一封带着香粉味的女子信笺,署名之人是莲惜,然后,还不过午时,在‘宸虎园’里的元润玉就收到了藏澈派人带过来的口信,要她想办法找到借口出门,到画舫去见他。
如今,元润玉要出门见藏澈,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想借口,她家夫人给了交代,鸿儿日后是要娶人家闺女进门的,所以,她这个姐姐去跟未来的亲家打好关系是十分重要的任务。
元润玉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苦差事,相反的,她知道夫人对于她喜欢藏澈,以及鸿儿喜欢眉儿姑娘,等于是把整个‘京盛堂’都招惹回来的事情,其实是十分头疼的,不止一次后悔,怎么不从他们还小的时候就指腹为婚,早早成亲,如今一切麻烦就全省了。
元润玉走上画舫,心里觉得有些诡异,大概是因为见不到一人,所以觉得气氛寂静得教人有些毛骨耸然。
“进来吧!我在舱房里。”
听见藏澈低沉的嗓音从门里响起,元润玉松了口气,推门而入,见他就站在床前,回过头,向她比了个关门的手势。
她关上了门,环视四周,才正想问他为什么忽然找她到这里来,就见到他走到她身边,与她一起看着那一张架子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