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西眉头微皱瞪了眼天空,拢拢身上的大衣,口中呼出一圈白色水气,缓步经过了圣?艾德曼学院,朝著布洛德街的方向走去。
牛津这个地方就是这么吊诡,举目望去,石材的建筑死气沉沉,一年到头老是雾气缭绕,让人有种舒不过气的阴翳。然而,蓬勃的学术发展与络绎不绝的交通,却把这个僵冷的城市硬生生破开一道生机盎然的裂缝,让来自全球各地的专家学生们,能在这个大学城崭露头角。
安洁西也是个留学生,道道地地的台湾人。由于她有个十分洋化的母亲,给她取了个“洁西”的中文名字,正好连英文名字也包了,省得日后还要多花心力去适应一个新名字。
在牛津这鬼地方蹲了四个月,洁西正努力地攻读管理硕士学位……说“努力一还真是抬举她了,领了奖学金,课余还有空打工鬼混,却又在学业成绩上表现亮眼,处在人才苍萃的牛津,她简直如鱼得水。
其实她不过比别人多了那么一咪咪……算是天分吧!娇柔纤弱的外表又让人对她提不起嫉妒心,总之她混得还不错,教授也对她赞赏有加,目前还没有被退学的危机。
只是她的个性是否真如外表般柔弱……天知道。
习惯性地拿著一瓶牛奶,洁西行经教堂对面的公园,柔媚的眼波不小心又往那个方向溜了一下──那个人,果然又出现了。
引起她注意的,是坐在公园长椅上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
他长得十分性格,深棕色的头发,五官像刀镂一般立体,体格结实强壮,浓眉大眼显得严酷,却又面无表情。他老是穿著深色西装,有时加一件灰黑色的风衣,光是坐在那儿,骨子里就透出杀气腾腾。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早晨他就一个人杵在那个位置,不是怔怔地望著天,就是默默地盯著地。第一次看见他时,她还以为遇上英国的黑社会,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但好一阵子之后,她发现他完全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样。他从没有任何攻击行为,只是静静地坐著,要不是他偶尔会变换姿势,她几乎以为他是座雕像了!而他身上那种寂寥的气息,在牛津的浓雾及冬日的萧索衬托之下,不由得一再吸引她的目光。
当洁西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时,突然一群青少年叽哩呱啦地出现,击碎了那股宁静的吸引力。
那群青少年大概不是喝醉了就是嗑了药,由晚上一路疯到早上。他们喧嚣著走到那男人身边,朝他撂了几句脏话,在没有回应的情况下,青少年们大声地向他咆哮,把喝过的啤酒瓶往他身上扔。
洁西细致的眉皱起来了。她犹豫著是否该过去帮忙,那男人一副大力上的样子,被一群不到他一半壮的入围起来,居然毫不抵抗,难道他不知道英国的青少年是恶魔吗?
何况这群年轻人敢去惹他这个……外表看起来不甚和善的人,大概是被酒或药冲昏头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哎呀,一个铝罐直中他的脑袋,他就不会躲一躲吗?
“喂!你们搞什么?我报警喽!”她握起拳头冲过去,挡在那男人面前向那群青少年张牙舞爪。
然而,她却没发现站在身后的男人,因她的举动而眼睛一亮。
她的外表一点威胁性都没有,柔柔弱弱的像只小猫,那群青少年先是一怔,然后一致狂笑出声。
“你们瞧,是一只中国鸡呢!咕咕咕──”
“要不要和我们玩哪,中国鸡……”他们肆无忌惮地骂出一堆充满歧视及低俗的话语,夹著嘻笑轻狎,还伸手抓住她,让洁西也恼火了。
“放开!”她甩了下手,从他们掌握中脱开。
“嘿,她生气了!”他们以她的反应为乐,还有人嘻笑著摸了她脸蛋一把。“中国鸡,长得挺不错嘛,皮肤很滑呢!你们也摸摸看……”
洁西忍不住了,好几只狼爪朝她伸过来,就在她要反抗之际,突然她身前多了道黑影,挡住了阳光,也挡去那群人的侵袭。
眨了眨眼,适应突来的暗影,她昂首看了那道高大的背影──是他?!
“你别理他们……噢!”
那个男人话还没说完,一个空啤酒罐又砸上他的额头。
“你到后面去,让我来!”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洋鬼子原来是外强中干,果然不能期待英国人都像詹姆士庞德般勇猛。“对了,帮我拿著。”卷起袖子,她顺手把手里的牛奶拿给他。
“你要做什么?”他不解地看著她正气凛然的小脸,还有自己手中的牛奶。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打架啊!”她架式十足地挥了两拳,“我会中国功夫,Brucee Lee,Jackie Chan,懂吗?”
她上前一步、手指一勾,一个青少年马上带著轻视的表情上前,她猛地伸手一抓,一个翻身就把他摔出去。
“搞什么鬼!狗屎,大家一起上!”那群年轻人看情况不对,聚集上前围攻洁西。反正她身后那个大块头似乎很没用的样子,他们也不把他看在眼里。
而被彻底蔑视的男人就站在她身后呆著,她一拳挥向左边……击中!另一拳挥向右边……落空?
然后她的脚步开始凌乱,直到一个年轻人抓住她的手臂,正要呼上巴掌时,另一只粗壮的手立刻抓住他。
年轻人的视线上抬──又是那个大块头?
“你们可以动我,但不可以动她。”冷酷的声音从年轻人头顶飘过。
这时他才看清楚这男人,高他超过一个头,强悍的表情带著森冷。手上传来的痛感让他相信如果他敢再哼一声,这男人绝对能轻而易举折断他的手臂。
“你你你你你……你敢碰我,我就告你!”他真的胆寒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滚!”男人冷冷地吐出一个片语。
他松开手,年轻人随即软倒在地,“大家快走!我们走……”
于是一群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边跑还边撂脏话。没人明白这大块头明明什么招都没出,却用两句冷冷的话就把所有人都吓跑。
这样……就走光了?
洁西的脸有些抽搐。他这不是给她难看吗?
“你没事吧?”他转回头,酷酷地问。
理了理身上衣服,她马上又恢复纤纤弱女子的形象,让人联想不到刚才大发雌威的模样,之后,缓缓地抬头对上他的眼。
“你,不会打架就不要插手嘛!到时候受伤怎么办?”她叉著腰,不满地问。看他连拳头都没亮过,那群人根本只是被唬住了,他分明是中看不中用!
男人当下傻了,原本酷厉的气息透出了些愣头愣脑。
“我只是看你的中国功夫似乎……”
“我还没施展开嘛!”她跺了跺脚,“你只要别插手,就会知道我很厉害的!”
男人看著她不服气的小脸蛋,突然绽出一笑。“我知道了。”
他的一笑几乎点亮了四周的黑暗,浑身上下的杀气都不见了。洁西发誓她没看过笑起来这么沧桑又性格的男人,害她脑子一糊差点忘了要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奥文,我叫奥文?凯伯瑞。”他的声音低沉,很有磁性,就像他这个人一般,神神秘秘的。
“你每天都坐在公园里吗?”这个长期在心头萦回不去的问题,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几乎。”
“从早到晚?”
“从早到晚。”
她深吸了口气,在奥文以为她要追问为什么时,突然她皱起柳眉,开始教训他。
“既然一整天都待在这里,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啊!不会打架不要随便管闲事,如果今天那群人有带枪怎么办?”她真是看不下去了。
“你不……”你不也管了闲事?
“我不一样嘛!我会功夫啊!中国功夫,懂吗?我根本不怕他们。”
“可是你的中国功夫……”实在有待加强。
“对啦!中国功夫很厉害的,我来自台湾,你知道在哪里吧?和中国大陆隔了个台湾海峡,在日本西南边,菲律宾北边。”
“我知……”我知道台湾。
“哎呀,那个不是重点,你以后不会再这么莽撞了吧?”
“不会。”他终于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虽然她好像都懂。
“那就好,我要赶著去打工了,你以后还会在公园里吗?”
他干脆用点头的。
“那我以后经过,你不能当作不认识我喔!”
她朝他甜美一笑,挥挥手向他道别,踏著轻快的步伐离开。真好,看来他人还不错,今天如愿以偿地认识他了,这是个好的开始。
“你的名字……”奥文凝望著她的背影念念有辞,突然她像有所感应似的,转头又跑回来。
“对了!我的牛奶。”她奔回他身边,从他手中拿回牛奶,又顺手递给他一袋饼干。“这给你,我叫安洁西,记住喽!”
再一次目送她轻盈的背影,摸著手上似乎挺美味的食物,奥文若有所思地拿出一块手指饼干,咬了一口。
“除了外表,其实还是有温柔的地方……”
***
隔日。
每天早上要这么早起床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谁叫她要选择在面包店打工,只好每天在清晨穿著厚重的衣服,穿越大大的学院区。
早晨的公园里,已有许多在散步运动的人,今天的天气比昨天略好一些,太阳穿透雾气射下,添了一丝暖烘烘的感觉。
洁西又带著一瓶牛奶,笑著观望四周悠闲的人们,她处在这个老旧庄严却生机盎然的矛盾城市中,虽然已有四个月,但处处仍是充满新鲜感。
走著走著,眼睛又习惯性地瞥向公园的长椅,奥文依旧坐在那儿,低著头不动,像专心地在数地上的蚂蚁。
唇角一勾。看久了,奥文冷冽的外表似乎也没那么可怕,加上她认定他空有一身肌肉,却呆头呆脑的,反而觉得他有种亲切感。
正想和他打声招呼,忽然,原本在草坪上喂鸟的一个小女孩,歪歪斜斜地朝他的方向走去,似乎对这个大型雕像很有兴趣。
洁西忍不住微笑。昨天是十几岁的青少年,今天这小女孩应该不到五岁吧?他吸引的年龄层真是越来越低了。
小女孩走到长椅边,好奇的眼神直打量动也不动的他。
仿佛试探性地,她伸出白嫩的小手往他膝上拍了一下,然后又连拍了好多下,乐得咭咭直笑,他的沉默似乎逗乐了她。
洁西停下了脚步,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她挂著奇妙的笑容在一旁观看著,好想知道他会如何应付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很明显地不为他的冷漠所动,笑嘻嘻地爬上长椅坐在他身边,继续喂著鸟儿,然后,注意力渐渐地又移到他身上。她故意将面包屑撒在他脚边,让那些鸽子去啄他的皮鞋,他还是保持最高品质──静悄悄。
小女孩不依了,她站上长椅,将面包屑撒在他肩膀上,试图引来一些鸟儿替她“移动”这个男人。
鸽子群渐渐围拢过来,但没有一只当真敢飞到他身上。小女孩气得把面包屑撒得他满头满脸,连洁西都觉得有些过分了。
她想出面制止小女孩,但才踏出一步,突然奥文有了动作,他别过头看了一眼小女孩,然后咧出一个笑容。
“呜……哇──”小女孩仿佛看到妖魔鬼怪,很不给面子地哭出来。
“别哭,你别……我是……唉……”这一下也闹得他手忙脚乱,想安抚她却又不敢动手。
此时两人身后一道洪亮的尖叫声传来,一个黑影窜过,冲到长椅旁一把捞起那个小女孩。
“抱歉抱歉,她不是故意的……她还小……”
一位年轻妈妈被他满身的面包屑吓坏了,女儿又哭得昏天暗地,她真怕这个活像凶神的人会对女儿不利,胡乱道了歉后,连忙把挣扎不休的女儿抱走。
这下洁西不急著过去了,她静静盯著奥文,只见他无奈地抓抓头,想拍去身上的面包屑,忽然有只鸟发现了他身上的“好康”,飞上了他的头顶啄食,然后第二只也来了,飞到他的肩膀,第三只停在他的大腿上……
大掌还没拍上肩膀,才一会儿,他的身上就停满了鸽子。似乎怕打扰了鸽子们用餐,他放下手,不甚在意地让那些鸽子去啄,仿佛这一切都不干他的鸟事。
洁西忍不住噗哧笑出,灿烂的笑容让阳光都为之失色。
那个浑身是鸟的奥文,在听到她的笑声时微微一震,然后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
一双澄净的绿眸直勾勾地锁住她,眼光深邃得像要溺毙她,害她差点不能呼吸。她敢说,若是他表情温和一些、笑容多一些,再减去一些严峻的气息,肯定是一个迷死人的男人!
几只鸽子哗然散开,也震醒了她的呆滞。望著那方仍在凝望自己的他,被寒风吹红的嫩颊又红了一些。
“有什么好笑吗?”他不解地问。
“呃……这个……”总不能说他一副鸟样很好笑吧?“……因为我觉得鸽子很可爱!”顺便郑重地点点头,加强可信度。
“是挺可爱的。”奥文缓缓笑开。她的喜好真像个小女孩。
他顺势站起身,等身上鸟儿散光了,才将自己清理干净,这个动作却换来她更大的笑容。
其实他真是个好人,洁西心想。她坐到他的身边,把牛奶和包包一古脑儿堆在长椅上。“对了,昨天的饼干好吃吗?”
“还不错,不过奶油加得太多了,会容易碎。”他若有所思地回想。
“是吗?”歪著头思考。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或许她可以好好参考他的建议。
“时间差不多了,你不用打工吗?”平常这个时间,她已经离开许久了,现在还耗在这里,或许自己的鸟样真的很好笑吧?
他很清楚她的心思却不说破,只为了看她可爱的一面。
她真的很率真,个性更是矛盾得有趣,让他的眼神忍不住随著她转,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真心的和人来往了。
“打什么……打工!”惊呼一声,她抓起他的手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连道别都忘了,抓起包包拔腿就跑。“啊──我来不及了啦!”
“等等,你的牛奶……”
娇小的人影咻一声又冲回来,抛下一句再见后,卷了牛奶瓶就飞奔而去。
这下换奥文笑了,他依旧用他的目光护送她,一如他一直以来做的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