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天痕在庭院中练剑练了两个时辰,他只觉心中万千烦躁无处发泄,把卧龙剑法练过一遍又一遍,可是心绪太乱,连招式也打乱,愈练愈偏了剑式,练到最后一式,长剑脱出手去,直插入院旁一株桂树的树干中。
他怔怔望着插在树干上那把颤动不已的剑,顺了顺凌乱的呼息。
自从听到发生在湛离身上的传闻以来,他的心绪就愈来愈难以平静。他曾经乘马车从「春不老酱菜铺」前经过,想看看湛离的模样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长满了红斑,但是并没有见到她的人影。如传闻一样,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谁想见她也都见不着。
她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呢?他真的很担心。
「少爷,这儿有您一封信。」
在他怔然沈思时,守门仆役恭谨地送来一封信。
「信?谁送来的?」
「一个姑娘。」
姑娘?阎天痕心一动。难道是湛离?
「下去吧。」他接下信,挥手命仆役退下。
匆匆打开信,纸上只写了简短的一行字──
公子若对湛离无意,请烧毁此信,若对湛离有心,今夜请来此处。
信旁画了简单的地图,地图上有一处标明了是湛离的房间。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抬头仰望明月,他在心中问自己,对湛离有心吗?对她有心吗?
还来不及找到答案,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地图上所画的幽巷中!
矮墙另一侧就是湛离的房间了,他静静伫立着,被一种渴盼的心情淹没。他纵身跃过矮墙,看见了微启的窗台前搁着他送给湛离的那双绣花鞋。他发现就像是宿命一般,他和湛离都逃脱不了两家之间的诅咒轮回。
彷佛有双阴冷怨毒的眼,在半空中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来到窗台前,轻轻把窗推开,淡淡的药香立刻扑鼻而来,接着,他看见湛离松松地披着一件素色长袍,黑缎似的长发放任地披泻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他急于看清她的模样,情不自禁地纵身跳上窗台,跃进屋内。
诅咒的禁忌枷锁松动了,寒凉的一阵冷风伴随着他入屋,因为夜太寂静,微弱的风声听起来竟如神秘诡异的轻笑。
湛离察觉到奇异的声响,倏地转过身来,赫然看见阎天痕出现在她的房里,她大惊失色,慌乱地找地方躲藏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快出去啊!快出去──」她拉起衣袍蒙住脸。
「嘘!小声一点儿,不要把妳娘引来了,让妳娘知道我在这里可就完了!」阎天痕急忙安抚她的情绪。
「你知道会完蛋你还来?还有,你怎么可以擅自闯入我房里?快点出去!」湛离压低声音,焦躁地跺脚。虽然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但她一点儿都不希望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可怕的模样。
「是妳自己叫我来的。」虽然不知道写信给他的人是谁,不过他故意栽赃给她,好让她分神不再拚命赶自己出去。
「我怎么可能叫你来看我现在这副丑模样!」湛离当然喊冤。
「那这是什么?」他从怀里拿出信,放在桌上往前推给她看。
湛离把脸藏在衣袖后,疑惑地把信抽过来看。
「是紫妍的字!」她骇然抽息。「天哪!她写些什么啊?」上面的那行字简直令她无地自容,直觉地生起紫妍的气,气她居然出卖她。
阎天痕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他微微一笑,一边打量着她的房间,一边在椅子上坐下。
「湛离姑娘,妳请坐吧,我们之间有些事情必须好好谈一谈。」
「如果这封信让你很困扰,请你放心好了,我绝对没有喜欢上你,一点儿都没有,你不用担心!」她极力否认,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
「我并没有担心什么,我担心的是妳──」
「你一定也听说了我身上的怪病对吗?」湛离急切地打断他,语气中的难堪仍然掩饰不住。「其实你不用想太多,我的病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也跟那个诅咒没有关系,你用不着担心!」
「妳先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啊!我并没有不冷静!」她深深吸气,又吐气,慢慢坐到床边,拉起床帐遮掩自己。「好吧,我是有点儿不冷静,可那是因为仇家就坐在我的房间里,这种情况下要我冷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阎天痕很清楚,以湛离现在的情形,倘若他不先坦承自己对她的感情,是永远不可能让她卸下心防的。
「阿离,妳仔细看清楚信上面写的字。」
听见他喊她「阿离」,她恍然失神了一瞬。
「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她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心悸,隐约感觉到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不,妳看是看了,可是并没有弄清楚意思。」他无力地一叹。
「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有什么好弄不明白的?」她低头再看一眼那封信,猝然间怔住。
公子若对湛离无意,请烧毁此信,若对湛离有心,今夜请来此处。
她重复看着那两句「若对湛离有心,今夜请来此处」,蓦然间,她彷佛被雷当头劈入,心跳得急乱狂猛,脑袋里也嗡嗡作响了起来。
她懂了,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是,他对她有心……是真的吗?可能吗?
躲在床帐后的人儿悄悄露出一双眼来看他,从她惶惑不安的眼神中,他就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尽管她大半张脸都藏在床帐后,却因此更突显出她双眼的明灿,在黑夜里盈盈闪烁着。他未曾细看过她,这是第一次,他发现她的眼睛很美,眸中宝光流转,璀璨宛若琉璃。
也许是宿命的安排,他必须喜欢上她,而他也真的喜欢上了她。
「阿离,妳对我们两家的诅咒了解多少?」他放柔了嗓音,轻声问。
不知怎地,他的声音温柔得令她想流泪。
「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完整。」她低头咬着下唇,此时此刻,她的心思没办法认真放在「诅咒」上头,满脑子想的全是他方才说的话。她好想听他明明白白地说个清楚,而不是要她去猜。万一她会错意,猜错了呢?
「前几日,我去了一趟我们阎家的祠堂,看守祠堂的那对老夫妻小时候曾经侍候过我曾祖母,对于那个诅咒,他们都记得很清楚。」阎天痕低声说道。「他们告诉我,诅咒说的是──阎氏与湛氏永生永世都不得结亲,倘若阎氏子孙违背誓言,爱上了湛氏子孙,从此湛氏男子将一无所有,乞食终生,湛氏女子将失去美貌,终生都得不到幸福!」
虽然湛离对这个诅咒并不陌生,但是从阎天痕口中完整地听见,仍然禁不住一道冷颤窜过背脊。
「对不起,我害了妳。」
湛离一时怔住,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妳的容貌起了变化,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很低。
湛离的心卷起了狂烈的波涛,差一点就蹦出了胸口。
阎天痕神情凝重地蹙着眉心。此生初次动情,且头一回坦承自己的感情,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心里五味杂陈,苦涩的滋味倒比甜蜜多上好几分。
他极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爱竟会使他爱的人失去美貌。
湛离怔怔然地呆坐着,细细品味着欢喜和着恐惧的心情,她分不清楚此刻是现实还是梦中。
「阿离,可以让我看看妳的模样吗?」他小心翼翼,怕触痛她似的轻声问。
湛离从恍然中回神。
「不要!我现在丑得很,不要看!」她又往床角缩了缩身子。
「不必害怕让我看见妳的样子,妳应该要了解,现在我们两个人必须要共同面对这个诅咒带来的可怕后果。除非是我自己一个人单方面爱上妳,而妳对我并没有丝毫动情,否则,妳就不要躲我。」
阎天痕的话说得让湛离进退无路,虽然羞于承认自己也爱上他的事实,可是她并不想否认为他动情。
在她还没想清楚答不答应、要或不要时,阎天痕忽然起身,跨步坐上床,趁她不及反应之际,一手扳高她的下颚,仔细把她的脸瞧个清楚。
「啊──」湛离羞愤地挣扎闪躲。「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没说要给你看!」
阎天痕一手箝住她的脸蛋,另一手压制住她扑打的拳头。
「别躲了,我已经看见了!」他咬着牙,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的脸庞。虽然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看见她脸上的红色斑点,还是令他一阵心惊。
既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湛离索性停止了挣扎,闭上眼,任阎天痕看个够。
「这些斑点会让妳不舒服吗?」他温柔低询。
「当然不舒服啊!谁身上长了这些东西会舒服的?」她嗔视他一眼。
阎天痕的指尖轻抚着那些红点。「我说的是会痛或是会痒吗?」
湛离被他的触摸眩晕了神智。
「不会。」她凝视着他,感觉他的目光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她有着奇异的宁谧和安全感,从他的眼神中,好像那些长在她身上的红斑并不存在似的。
「不会就好。」在复杂的怜惜情绪中,他的指尖忘形地抚着她的肌肤,而后缓缓滑入她柔滑的发丝间。
淡淡的药香、昏黄的烛火,幽幽的目光、披泻的长发,让阎天痕陷入了未曾有过的迷乱境地,他的视线与她的缠绕,呼息渐渐变快、变浅,凝望她的眼瞳也变得迷离深沈了。
「阿离,我的爱,害妳变得如此,妳会恨我吗?」他低哑地问。
湛离的心跳愈来愈急促,两人之间亲昵的触碰和似有若无的暧昧气氛,让感觉变得不一样了。
「不会,我不会恨你,我恨不了你……」她像梦呓般呢喃,很轻、很柔,带着微微的颤栗。
阎天痕动情地盯着她,缓缓俯身吻住她微启的红唇。
「既然恨不了我,那就爱我吧。」他的舌尖亲昵、贪婪地攫住她的舌尖,无限温柔地探索红唇中的甜美。
醺然的晕眩感涣散了她的意识,阎天痕的吻,将她藏在心灵深处的渴望全部释放。
「你不怕吗?」她软弱地抗拒着他逐渐火热的炙吻,眼瞳中波光潋滟,迷迷蒙蒙地瞅着他。「你爹娘不会接受我的。」
「妳不用担心他们,我自会想办法。」他俯首在她的颈侧,鼻尖摩挲着她颈侧柔嫩的肌肤。他闷声叹息着,再这样耳鬓厮磨下去,他只怕自己会克制不住。
「你有办法吗?」她微仰起酡红的脸,不知道自己的轻喘声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
「诅咒说,不许我们两人成亲,倘若我要娶妳,妳害怕吗?」他极力克制着体内的欲念。
湛离怔了怔,躁热的脸微微偏开来,身子从他炽烈的拥抱中挣脱。
她从没有想过两人之间成亲的可能性,因为这就彷佛眼前是万丈深渊,而她则站在危殆的边缘上。害怕吗?她当然害怕。
「阿离,倘若我要娶妳,妳愿意吗?」他用轻柔的声音抚慰她胆寒的心。
「我……」她恐惧不安地摇头。「我若嫁了你,我不只会失去美貌,还会终生都得不到幸福,我害怕。」
「妳的幸福我会给妳,我们一起打破诅咒。」他坚定地握住她的手。
湛离咬着唇,低眸看着紧握住自己的那双手。
事到如今,她就算再害怕又怎么样?在她背后有双诅咒的手正拚命地将她推往万丈深渊,既然进退无路,她又有何惧?
「好。我们一起……一起打破诅咒。」她深吸口气,断续地、勇敢地说着。
阎天痕的唇角漾起释然的微笑。
「好。」他轻轻将她拥入怀里。「我们一起打破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