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舒服!”叶儒林洗去一身疲累,靠着池边的大石,满足的微闭上眼。
叶其思看着父亲,自小每个人都说他们长得相似,果然是父子,血缘骗不得人,他也从未怀疑过,但是……
“说吧,有什么事难得倒你这个向来聪明的宁王世子?”叶儒林微眯着眼,淡淡的问。
“老祖宗病重,在病榻迷迷糊糊之际说了些梦呓。”
叶儒林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听着。
叶其思敛下眼中的光亮,继续说道:“老祖宗说梦到我娘亲。”
叶儒林突然睁开了眼,惊讶自眼底一闪而过。
叶其思直视着他,没有错过他的表情变化,一字一句的说道:“她说我娘亲是个野丫头,因为一朵牡丹花,死心塌地执意嫁给廉亲王,却落得芳华早逝。”
叶儒林沉默了好一会儿,蓦然起身,上岸将衣物穿上。
叶其思看着父亲的动作,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等待他给答案。
“你自小聪慧,自然明白老祖宗话中的意思。”叶儒林穿好衣服,转身看着还泡在温泉池里的他,“有些秘密是至死都不能说出口,你是我儿子,此生永不变。”
“爹,”他的胸口有股沉重的痛,“我有权知道前因后果。”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谁也不愿退让,最终叶儒林先移开了视线,重重叹了口气。
“当年有人在你爹廉亲王的府里搜出下咒的草人,直指他意图谋害皇上,妄想谋反,皇上一怒之下,下令满门抄斩,但在下旨之前,皇上又忧心手握护林军军权的他会先一步造反,所以用计把你娘骗进宫,关进大牢。廉亲王在校场上得知消息,单枪匹马进宫。他的义无反顾,一来是为了表明自己从无叛乱之心,二来是想要救你娘出天牢,只可惜他虽自卸兵权,将护林军交给皇上统御,皇上还是不信他,逼得他最后在朝堂之上自刎。你娘身怀有孕,在天牢里生下了你,同一日,我的王妃也产下一子,但却是母死子亡,于是我与老祖宗便将死胎换了牢中甫出世的你。”
叶其思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这是欺君!”
“纵是欺君,为保我妹妹唯一血脉,本王也早已抛到脑后。你娘性子刚烈,在产下你之后,就一头撞死在天牢里,随你爹而去,我答应过她会保她与王爷的骨血,这个承诺,至死不变。”
叶其思的眼底浮上一抹说不出的痛楚。
“本王要你牢牢记得,你是本王的儿子,”叶儒林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宁王最引以为傲的嫡子。”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这一瞬间,叶其思彷佛失了全身力气,他的身世竟是个不能说的秘密,一旦泄露,不单是他的性命,甚至宁王府都会招来一场腥风血雨。
自己的亲生父母,死得不明不白,而宁王用宁王府上下的命保全他,他心中的痛几乎难以忍受,突然忍不住情绪的激昂,放肆的大声怒吼。
简良媛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可不知是被什么惊醒,她猛然睁开眼,只觉心跳得飞快,她连忙深呼吸几口气,心绪才稍微缓和一些。
她站起身,打开房门,正好看到屋外的小桃红正端着一盆热水过来。
“时候不早,小桃红替小姐擦擦手脚,该歇着了。”
“世子爷还未离开慈华阁吗?”方才叶其思说要再去看看华氏,因为天冷,她的脚不舒服,他便要她留在屋里等他。
“离开了,”小桃红压低了声音,“门房来了消息,说是王爷回府了。”
“怎么没听到通传?”
“据说是王爷说天色已晚,不打扰各房各院,径自去了慈华阁看老夫人,之后还跟着世子爷一同去了后山,看样子该是去温泉池洗浴,方才王爷已经先回屋了,但没见着世子爷。”
简良媛原想进屋等,但一听小桃红这么说,心里不知为何有一股莫名的躁动。
“别忙了。”她阻止小桃红要替她净手的动作,也顾不得疲累,一心想要去找叶其思。
简良媛静静站在不远处看着无视天冷打着赤膊的叶其思,在她眼中,他总是极富自信,但今日独自站在雪地之中的他,却是神情恍惚,目光看着漆黑的夜色,心思飘渺。
天空降下了雪,她弯腰拿起石上的衣物,披在他身上。
叶其思似是早就察觉她来了,并未感到惊疑,只是淡淡的道:“看来会有场大风雪。”
简良媛抬头看着天空,她不知道是否即将会有场大风雪,但她心中没有任何惧怕。“纵有大风雪,也有世子爷陪着。”
简单的一句话,却无形中形成了叶其思的压力,他身世的纠结在脑海中翻腾。
他一心为朝廷尽忠,但是当今圣上却杀了他的父母,若让向来赞赏他的皇帝知道他的身世,就怕他的命也留不得。
“天冷,世子爷,回屋去吧。”她看出他心中有事,但没有追问,只是关心的说。
“你回去吧。”他没有转身看她一眼,“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简良媛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陪他站着,她的脚本就因为天冷而不舒服,这么站着好一会儿,更是痛得近乎麻木。
叶其思又岂会不晓得她的不适,忍不住斥道:“回屋去。”
她想陪着他,但是看着他颀长僵硬的身形,显得无法接近,她轻叹了口气,原以为彼此心意相属,她的心事对他从不隐瞒,但是他却不愿对她说出他的忧烦,难道由始至终,她还是走不进他的心里,能够共享欢乐悲哀吗?
“我回屋里等世子爷。”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落寞。
她低着头,看着雪地,小心翼翼的迈出步伐,但才跨出一步,却被他拉回臂弯之中。
她撞进了他的怀里,心头一紧,他的拥抱紧得令她身子都痛了,她心疼的轻声问道:“世子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叶其思只是静静的抱着她,始终没有给出个答案。
下午的点心做好,简良媛却没什么食欲。
小桃红看出主子心头有事,于是卖力的说道:“今天的白糖糕好吃极了!小姐要多吃点。”
看着小桃红一脸热切,简良媛扯了扯嘴角,但仍旧没有动作。
“小姐,是不是今天天冷,所以脚疼?”小桃红想起昨夜小姐自己一个人出去找世子爷,大半夜的还在雪地里陪着世子爷许久,身子肯定不舒服,“小桃红马上去给你烧盆热水。”
“别忙了。”简良媛出声阻止,“今天不吃了,你把这些拿去给开心吃吧。”
连最爱的甜糕都没了胃口,看来小姐真是病了,小桃红也跟着心头沉重,收好点心,走了出去,但才踏出去,就跟冲进来的小丫鬟差点撞在一起,那是被指给开心、叫心兰的丫鬟。
当初小姐就是看心兰沉稳灵巧,所以才派给开心,怎么没几天就不成个样子了,小桃红不由皱起眉头,“心兰,你这是做什么,冒冒失失的。”
“小桃红姊姊,是开心少爷……”心兰抓着小桃红,慌乱的说道:“少爷下午小睡醒来,说要去园里赏梅,想要顺便采些梅来给世子妃入菜,做些梅花糕,奴婢就陪着开心少爷在园子里,却不知二少夫人从另一头走来,差点就撞上了二少夫人,二少夫人一怒之下,就把开心少爷抓到映枫居去了。”
小桃红脸色丕变,正要转身去禀告,在房里听到声响的简良媛已经站在后头,听得仔细。“世子妃……”
简良媛直接扶着小桃红伸过来的手,神情凝重的吩咐,“去映枫居。”
王爷才回府,老祖宗的身子才刚好,世子爷又不知为何事心烦,她不想要在这个节骨眼出乱子。
秋天时,映枫居前的枫林一片火红,美不胜收,一入冬,枫叶虽然飘落,倒也添了点苍茫之美,只是这样美丽的景色却因为打板子的声音,伴着开心痛苦的呻吟而罩上了阴影。
远远都能将声音听得清楚的简良媛,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她尽可能走得快一些,好不容易来到映枫居前的空地,就见开心被两个人压在地上,一个奴才拿着板子正狠狠打着他,他小小的身子被打得满身是血都不见停,她脑子一阵晕眩,气极的怒斥,“立刻给我住手!”
还在打板子的奴才一见到她,立刻停下动作。
曹芝萍穿着厚实的冬衣,端了张椅子坐在映枫居前,见到简良媛来了,也未把她放在眼里,而是端着热茶,好整以暇的啜了一口,优雅的将茶盏交给一旁的丫鬟后,冷冷的道:“给我继续打。”
“谁再敢动手,我就要他的脑袋!”简良媛一把抢过奴才手上的板子,愤愤的看着曹芝萍,“开心就算有什么得罪,他一个孩子,你说他几句便是,这天寒地冻的,何必用重刑?”
“嫂嫂,”曹芝萍好不无辜的瞅着她,“他差点撞倒了我,我身怀有孕,若我这身子有个万一,他这乞儿担当得起吗?”
“姊姊,”开心半昏迷着呻吟,替自己辩解,“我没撞着她、没撞着……”
简良媛心头一震,脸一沉,望着曹芝萍的目光又锐利了几分,“就算开心差点撞着你,现在你打也打过了,总能消气了吧?小桃红,把开心少爷带回去。”
“嫂嫂,这可不成,”曹芝萍侧着头,挑衅的微勾起嘴角,“你这就把人从映枫居带走,这岂不是告诉王府的下人,我这个二少夫人连个责罚奴才的权力都没有,存心给我难堪?”
“开心不是奴才。”简良媛眼中闪着严厉的光芒,“老祖宗和世子爷都点头让开心与我结为异姓姊弟。”
“老祖宗和世子爷疼惜世子妃,世子妃就这么不懂事吗?”
她紧紧皱起眉头,“什么?”
曹芝萍讽刺的提醒,“若要认义弟,就回镇远侯府去,这是宁王府,不是世子妃能够放肆的地方。”
简良媛呼吸一窒,“你当真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无法无天。”
“不敢。”曹芝萍浅浅一笑,状似无意的轻抚着还不明显的肚子,“但这孩子娇贵,世子妃更该明白开心犯了滔天大罪。”
“好极了!开心确实犯了滔天大罪,”简良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却铿锵有力,“毕竟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不长眼,你今天打得极好。活该开心不长眼差点撞到了有着娇贵孩子的你。只是你这肚子里的孩子离落地还有好些时候,我奉劝弟妹一句,以后日日夜夜可都要好好揣着心眼儿做事,别不长眼得好,不然就别怪我这个世子妃照家规处置。”
她冷冽的眼神令曹芝萍的心微微一突,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手中握的王牌,她仍高傲的扬起下巴,“我自然会牢牢记得世子妃的话,只是现在这奴才就是不长眼,打他几下,我还是没解气。不如世子妃也来坐着看吧,来人啊!给世子妃搬张椅子来,看看我们该怎么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乞儿,让他痛得一生难忘,才能让他长心眼,”她抚着肚子,轻笑道:“我这真不知道是怎么了?难道是怀了孩子,心眼变得特小。”
简良媛紧握双拳,忍住上前打人的冲动,“你存心要与我作对?”
“岂敢,你可是世子妃呢!”曹芝萍浅浅一笑,“只是这乞儿差点撞伤我,打他几个大板算是便宜了他。”
“若差点撞伤你要打个几个大板,若真撞伤你,又该如何?”
“我就要了他这条小命!”曹芝萍回得还理所当然。
“弟妹说的真是好极了!”简良媛的眼神一冷,“我的腿因为坠马残了。”
听到简良媛突然提到自己的腿,曹芝萍脸上的笑意立刻敛去。
“加害于我的人,买通长公主府的小厮,割断我的缰绳,最后主使者还给小厮一大笔钱,要他远远逃离京城,但是小厮前脚才走,后脚就被人推下山谷一命呜呼。”
曹芝萍一脸惨白,身子忍不住发抖。
“怕吗?”简良媛讽刺的笑,“怕冤魂索命?”
曹芝萍逞强回道:“我怕什么冤魂!我什么都没做,有什么好怕?”
“你确实无需惧怕冤魂,因为……”她走上前,弯下腰,在她的耳际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那名小厮没死。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万万没有想到那名小厮没死,只是摔断了两条腿,活着回来了。”
曹芝萍一阵瑟颤,两眼瞠大,错愕的瞪着简良媛。
“你说,若将此人送进官府,当初加害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简良媛故意瞄了眼她的肚子,“依我看,到时候纵使这孩子再娇贵,怕也是保不住狼心狗肺的娘亲。”
曹芝萍激动的一把抓住简良媛的手。
“怎么,这会儿知道要怕了?”简良媛不屑的瞪着她,“我为了一家和乐,可以将三年前的事打落牙齿和血吞,但不代表可以任你胡作非为。小桃红,把开心带走!”
曹芝萍脸上的恐惧一闪而过,想要阻止,话却梗在喉间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开心被带走,虽然天冷,她的额际却因为太过惊吓出上一层薄汗。
“看来我还高估了你,”简良媛毫不客气的拨开她的手,“还怕鬼魂索命。”
“简良媛!”曹芝萍心急得直呼她的名讳,“你若是敢动我分毫,我就要整个宁王府陪葬!”
“笑话。”简良媛当她在做垂死的挣扎,根本无心理会。
“简良媛,”曹芝萍倏地站起身,两手用力抓住她的肩头,近乎咬牙切齿的低吼,“你真以为自己是世子妃。”
简良媛撇唇,无声耻笑,“我不是以为,我本就是世子妃,纵使你再想取而代之,也是枉然。”
“你不是!”她激动的吼道:“你的夫君不过是个不该出世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叶其云带着酒意,回府看到园里一团乱,不由得皱起眉头。
曹芝萍没料到这些日子总是天黑才回府的叶其云会突然回来,她一看到他,气焰立刻一消,双手一松,头一低,马上委屈的说:“世子妃带回来的孩子撞着了妾身,妾身不过把人带回映枫居教训几句,世子妃便带人登门兴师问罪。”
“嫂子?”叶其云困惑的看着简良媛,今日因为宁王回府,所以叶其思特地派人上酒楼找他,要他早些回府,他只好早些回来,却怎么也没料到一回府,等着他的却是这样的局面。
简良媛闻言,更是一肚子的火,“开心确实差点撞到芝萍,但不过就是个孩子,你的好娘子动用私刑,打得他血肉模糊,纵使孩子有什么错,打成这样也该够了吧?”
叶其云眉间的皱折更深,他看向曹芝萍,沉声问:“真有此事?”相处这几年,他对她越来越不耐烦,看穿了她在温柔端庄的外表下,有着不为人知、丑陋算计的一面。
“不过就轻轻几个板子。”曹芝萍知道自己早就不得叶其云的欢心,更急着替自己辩解,“世子妃言过其实。”
“轻轻几个板子?!”简良媛不屑的轻声一哼,“改天你若犯错,我也赏你几下轻板子,希望你受得住。”
曹芝萍的脸色一阵青白。
“若芝萍有何得罪,还请嫂嫂见谅。”叶其云看着被丢在地上的板子还留有鲜红的血迹,也知道情况绝不是像曹芝萍所说的那么简单,他忍着心中的不耐,对着简哀媛赔不是,“派人给开心请大夫了吗?”
简良媛点了下头,“已经让丫鬟带开心回房去了。”
“我会与她好好谈谈。”叶其云低声说道。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叶其云都开口了,简良媛只能警告似的再瞪了曹芝萍一眼,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
她才不管他们夫妻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吵翻天,她可没那个善心,在这个节骨眼还想着要努力维持一家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