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序入春,但是,这几日却来了倒春寒,凛冽的程度不输给四九寒天时,不过透出东边的肚白,却是十分的娇艳明亮。
当窗外的日出迤进屋内时,问惊鸿醒来,转眸看着枕畔人,发现她早醒了,在晨色里,那一双美丽的眼眸眨着,直盯住他瞧。
雷舒眉伸出纤手,抚着他的眼角,看着他在晨光中仿佛在发亮的琥珀眼眸,又笑又叹道:“鸿,你娘到底是怎么把你给生的?你这张脸怎么就可以好看成这样呢?还好我够聪明,懂得趁早对你下手,要不然,再过几年,肯定要多很多钟意你的人,要与我争你,到时候我可就辛苦啰!”
“不会。”他笑着把她给揽进怀里,完全已经知道如何顺着她的毛摸,既是呵哄也是真心话,柔声道:“我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这辈子,就你一个人的,绝对不让你去跟别人争。”
“嗯。”雷舒眉偎在他的胸前,勾笑的嫩唇,弯得就像是一弦新月;他所说的保证,听在她的耳里,既甜又酸,可是如此良辰美景,馨好的氛围,让她不忍心对他说出什么扫兴的话。
“你又想什么?大清早的又睡不着了?”问惊鸿在相处过后,知道她其实不贪睡,尤其是心里有事,或是在动什么心思的时候,就很容易早醒。
“想我们的三宝。”雷舒眉笑着抬起娇颜,与他俯敛的目光相对,见他有些困惑地蹙起眉心,她更是笑颜灿灿,故弄玄虚地接着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可以有三宝的,第一个叫大宝,第二个叫二宝,第三个当然就是三宝啦!我想了一下,我们的大宝呢……”
她接下来所说的话,问惊鸿只能楞楞地听着,已经傻眼到不知道该从哪里打断她的话了,尤其在听到最后的时候,心里唯一的疑惑,是雷家人究竟是如何养出她这个满脑子古灵精怪的丫头,太教人捉摸不透了。
但最后他笑了,被她逗得开心的笑了,想这才是他的雷舒眉,聪明,刁钻,或许有些古怪,以及脸皮厚得不太像一般名门闺女,但与她在一起,问惊鸿能够笃定他这辈子绝对不会无聊!
他没有多想,立刻开始对上她的话,两人在床帏内,絮絮地讨论着他们的“三宝说”,浑然忘记时间过去,直到门外传来叫唤,他们才知道天已经大亮,该是起床梳洗用早膳的时辰了!
在那只金红色的蝴蝶风筝升上天空时,“宸虎园”的人们个个都是议论纷纷,有人说着它的美丽绝伦,有人却说怎么这只蝴蝶风筝会在今天施放?
沈晚芽自然也是看见了,她抬起头,独自一人看了那只高飞的蝴蝶好久,最后,终于忍不住循着风筝,来到了后山的湖畔,看见儿子与媳妇一边扯着那只风筝,一边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她一路过来,听家人们说,从今天早上,少爷与少夫人就一直在商量着什么事情的样子,有时候说着会笑起来,可是有时候又好像在吵嘴,有人好奇,借着送东西的时候想要仔细听几句,但是,一连几句听下来,竟是更加糊涂,有人问起听话的那人究竟听见了什么,他只说少爷和少夫人今天……怪怪的。
“娘,你来了。”
问惊鸿不意外会见到娘亲,这只蝴蝶风筝对他娘而言,所具的意义,远比对其他人更深重,听见他的叫唤,站在他身前的雷舒眉也回头,笑唤了声“娘”,然后只见这妮子超乎寻常的亲热,走过去拍了拍原本他们让下人准备的其中一把交椅,请他们的娘亲坐下。
沈晚芽依言坐下,不知道她这媳妇儿忽然大献殷勤,在那葫芦里,是想对她卖什么药?
雷舒眉笑咪咪的,一副难得的好媳妇儿表情,“娘,您别客气喔!这儿有桂圆甜羹,一直在盅里暖着,应该还没凉透,你要不要吃一些?眉儿给您盛。”
“你乖,别忙这个。”沈晚芽按住她的手,笑道:“我听说你们今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事,刚才过来,看见你们说话说得兴高采烈,你们跟娘说说,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们如此开心?”
“聊我们家的大宝二宝和三宝,当然开心啦!”雷舒眉笑咪咪的,回头看了问惊鸿一眼,小两口好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宝二宝……和三宝?”沈晚芽面带迟疑,想起下人们说少爷和少夫人怪怪的,这一刻,她想自己是不是根本不该问?
问惊鸿煞有其事地对他家娘亲点了点头,“对啊!娘忘了吗?就大宝二宝和三宝,三个我们该生但没生的孩子啊!娘也觉得多了一点对不对?我有跟眉说过我们四年生三个太多,她说快马加鞭,赶一下进度,应该是可以生出三宝的,总归是她要生,既然她不嫌累,我就随便她了。”
秉持着是夫妻就要两人一条心,问惊鸿在看着自家娘亲时,与雷舒眉一样都是认真的表情,只是对于他家媳妇儿的坚持,他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一直以来,他都只听说婆家逼媳妇勤生小孩,没看过哪个媳妇儿那么乐的想要一生再生。
他想:三年抱两哪有什么了不起?
他家媳妇儿心忒大,还打算四年抱三个儿呢!
从今天早上,雷舒眉开始提出“三宝说”之后,她就很坚持他们可以生到三个小孩,然后他表示反对,抗议她没将他身为人夫的幸福给考虑进去。
结果,为了压根儿就不存在的“三宝说”,他们比谈任何生意,或是任何人生大事都还认真地讨论了一整个早上,一度还差点吵起来,只为了争执三宝到底应该是女儿或儿子。
所以,现在说起那三个宝,两个人都是一副煞有其事的口吻,就像是他们从小就是青梅竹马,后来在十六岁时成了亲,小夫妻花四年时间,真的生了那三个小孩一样,现在,他们已经连大宝二宝应该长什么模样,喜欢玩什么,爱吃什么,老是讨着来跟他们吵什么,他们都有“共识”了。
至于三宝嘛?
雷舒眉很坚持,三宝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儿,他们哪里会知道他喜欢什么,但是她很肯定,三宝是三个孩子之中,生得最可爱的,他问她哪来的根据?她回说通常父母都会觉得年纪最小的孩子最可爱啊!
那一刻,看着她扯淡扯得脸不红气不喘的表情,问惊鸿觉得自己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天底下最无聊的幸福,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用最认真的态度,聊扯着无谓到极点的话题,偶尔讨论出默契,但就连意见不合吵嘴时,心里都还是觉得天底下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此。
“该生但没生的孩子?娘怎么可能会记得?孩子不是还在她肚子里……你们哪来的……鸿儿,你们这是……”
沈晚芽反应不过来,转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下新进门的媳妇儿,饶是长袖善舞,足智多谋,曾经被誉为“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沈晚芽,此刻却被她一双小辈给弄得雾里看花,越是想看清楚,却越是看糊涂了。
“哈哈哈……”
问惊鸿与雷舒眉见他们的对话,把他们的娘亲给唬得傻楞,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两个人淘气的表情,就像是对大人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乐不可支。
沈晚芽看着媳妇儿一边笑着,一边带着无辜地眨着美眸,诱着她开口问,但她就是不问,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预感,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开口问这媳妇,因为这妮子肯定会故意把话越扯越黑,把她整个人都给唬弄进去,半晌,她转过头,决定把知道真相的希望,放在亲生儿子身上。
“鸿儿,这事晚点你得跟娘说清楚,知道吗?”
“是,娘。”
问惊鸿一边控制着风筝,顺从地点头,答应完之后,与他家的小娘子相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
“娘……”雷舒眉回过头,又是甜甜地唤。
“嗯。”沈晚芽微笑颔首,知道这个媳妇儿不会无故喊得如此亲热,从刚才的经验里,她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雷舒眉从另一张椅上取过软枕,给沈晚芽搁在腿上保暖,也顺道把小几上的手炉递过去,都做完了之后才又道:“娘,我听鸿说,当年,他还有一个妹妹,名字叫做问孟蝶,在两岁的时候就夭折了,是不是?”
沈晚芽握着手炉,有一瞬怔楞,半晌没答话,问惊鸿也没想到雷舒眉会忽然提起在他娘心里的这个忌讳,上前想要拦住,不让她再说,却被娘亲给抬手示意莫管,要他别过来,抬眸对着媳妇儿笑道:
“是,她就叫孟蝶,因为两岁就走了,实在也没留下来什么回忆,你想知道什么,我怕是没什么好说的。”
“眉儿没想问什么,娘不必觉得有什么为难。”雷舒眉连忙摇头道:“我只是在想,我肚里怀着这个女儿,生出来以后,可不可以也叫孟蝶……问家的另一个问孟蝶,到时候,娘会疼她的,是不是?”
想让肚子里的孩儿叫孟蝶之事,问惊鸿与沈晚芽今天都是第一次听她提起,母子两人隔着中间的雷舒眉,怔怔地柏觑了一眼,沈晚芽先回过神,笑道:“你怎么就能肯定,你肚子里这一胎,不是儿子呢?”
“怎么连娘也要泼我冷水……”雷舒眉快哭了,低头看着自己在裘氅之下仍显圆滚的肚子,想这肚子是哪个角度哪个尖尖能看出她怀儿子啦?现在就除了她自个儿之外,每个人都说她会生儿子!
人家不是都说,身为亲娘的,对肚里的胎儿性别,直觉最准确吗?
所以她这个娘说是女儿,就肯定是女儿!
问惊鸿在自家娘子身后,对着他娘亲摇头示意,以唇语暗示道:“娘啊!她想生女儿,要是说女儿,她才会高兴。”
“喔。”沈晚芽意会过来,连忙对媳妇儿点头笑道:“可以,当然可以,你愿意让女儿的名字叫做孟蝶,娘心里很高兴,这些年,谁都怕对我提起她,其实我有时候会想与人说说她,却因为每个人都怕惹我伤心,就提也不提一个字,但是,在我这个娘心里,虽然蝶儿只活了两岁,可是,我永远都记得她有多可爱,眉儿,谢谢你,愿意与我说起蝶儿。”
“那……你会疼她吗?我肚里的这一个。”雷舒眉抚了抚肚子,有些不太肯定地问道。
“当然疼,比疼我的儿子更加百倍的疼她,如目如珠地护着。”沈晚芽按在她抚着肚子的手背上,“我会把当年没能给我女儿的疼爱,加上该给孙子的疼爱,全部都给你肚里的这一个,行吗?”
“嗯!谢谢娘。”说完,雷舒眉回头,对问惊鸿灿烂笑说道:“鸿,娘答应了呢!有娘的保证,以后,谁也欺负不了我的孩子。”
闻言,问惊鸿与沈晚芽母子两人相视,他们都知道雷舒眉这个举动所代表的意思,她怕在自己死后有女人再进问家门,会对她的孩子不好,无论他给过她多认真的承诺,在她的心里仍旧担心他孤独终老,还是想给他另外找伴,为此,他的心狠狠一痛,或许,这也是她故意要求今天要放这风筝的原因?
她想学放风筝在其次,主要是想制造一个机会,当面与她娘做出要求,但他没作声,只是一笑带过,上前拉过她的手,半带玩笑地说道:“有你这个娘在,谁能欺负得了我们的孩子呢?过来,你这风筝再不拉着,都快要掉下来了。”
雷舒眉的注意力三两下又都被他哄回风筝上。
“这儿,这儿,握着这里,别放手。”问惊鸿笑道。
“不行,快要掉下来了,你再让它飞高些,你让它飞一点再给我。”
“别慌,就一只风筝,不会吃人的,它不会真的把你拉着跑,你越怕,它就越不听你的话。”
“它会把我拉着跑,你还让我别慌?”
这个金红色的蝴蝶风筝,整个幅面比起一般风筝还要大上三倍,顺风而飞时,执在手上的力道有一点沉,风大时,更有一种要被它给拉走的感觉。
“我只是比喻而已,你家大宝三岁就已经学会放风筝了,你这个娘都多大年纪了,还学不会,就不怕被他笑吗?”问惊鸿拿她的说法回敬,还记得她刚才说及大宝三岁就会放风筝,脸上的表情可骄傲了呢!
“他敢笑,我打他屁股。”她哼道。
问惊鸿故作淡然地摇头,道:“不行,我们问家不打孩子的。”
沈晚芽在一旁听儿子的话,忍不住低笑了起来,儿子养了二十余年,到了这一刻,看着他与自家媳妇儿在一起,才认知到他真的长大了。
听他说问家不打孩子,让她不由得回想起他从小到大,无论怎么顽皮捣蛋,她就真的是连一下手心屁股都没打过他。
想想,沈晚芽自个儿都有些纳闷,真不知道当年被这不听话的顽皮儿子给气极的时候,她都没下手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可能,你说你小时候那么皮,你娘怎么可能没打过你?”说完,雷舒眉就要回头问沈晚芽实情,觉得问惊鸿的话里肯定有隐瞒。
问惊鸿当然是不会让她有机会开口的,他扳正她的身子,没好气道:“不是说要学放风筝吗?就算有问题,也该是要问我该怎么把风筝放好才对吧!还是,你不学了?好,不教了,我不教了,行吗?”
“学学学!”雷舒眉连忙打消要问沈晚芽的念头,讨好地笑道:“还请问惊鸿师傅不吝赐教,务必倾囊相授。”
“嗯。”问惊鸿满意地颔首,大人大量不与她计较那句“倾囊相授”该是由他来说才对,再与她手搭着手,一起握着线梭,抬头看着飞在天空上的风筝,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沈晚芽依然静静地坐在他们背后的那张交椅上,看着小两口一起研究着风筝的线,听儿子好细心地解说如何在一收一放之间,控制住风筝,让它可以借着风势飞得更高,她不禁微笑,想她儿子从小到大,没见过他对谁这般耐心,表情可以如此温柔。
只是……又瘦了些。他和眉儿,两个人都是又瘦了,灿烂的笑颜,掩饰不了他们面容的清减,想到他们这几日所受的折磨与痛苦,沈晚芽抬头看着蝴蝶风筝在天空中飞,眼眶热辣的痛着。
为什么?沈晚芽不止一次问老天爷,为什么要给他们两个年轻人如此残酷的考验与折磨?
他们还好年轻,稚嫩得在面对生死时,不知道该如何好好的与对方道别,如今的他们,却被逼得每天与死亡擦身而过。
沈晚芽好自私的想,她想过要让儿子早日独当一面,却不想见到他是被这摧人心肝的折磨,给逼得不得不懂事长大。
她不敢去想……眼下,所有的问家人与雷家人,都不敢去设想,如果他们最后真的挽救不了眉儿的性命,以及她肚中的骨肉……那结果,他们不敢想。
他们接受不了,不能!
倘若这场离别真的避免不过,对死去的人,与活下来的人,都将会是无尽的折磨,死亡带走死去的人的生命,也将毁掉活下来的那一个,到时候,雷家人失去他们的女儿,而她与她的夫君,将永远失去他们的儿子!